我打車來到機場。看看表,六點四十,還有半個多小時才到。我在大屏幕上搜尋著她坐的航班,不料找了好幾遍也沒發現。手機響了,我掏出手機,明知道因為漫遊費接電話會貴得很,還是趕緊接了:“喂,你怎麽在飛機上還能打電話?”

    “什麽在飛機上!我們晚點了,媽的飛機現在還沒到呢,聽說飛機還在北京機場呢。我們正在商量索賠。”

    天!還在北京?這樣晚上十點也到不了啊?我隻好道:“那我隻好慢慢等了。”

    黎雅芳道:“不好意思了,讓你久等了,找個網吧上網吧。”

    我“嗯”了一聲,悶悶地掛了電話。先來到機場書店看了看,書店內的小屏幕上,一個高亢的男聲正在講課。且不論他講的內容如何,這個高亢的聲音就足夠讓人退避三舍了。我總覺得這樣高亢的聲音背後一定是一個空虛無聊的心靈。就像半夜的電視廣告,兩個西裝男子,高舉一塊手表,聲嘶力竭地向屏幕下的人們惋惜:這麽便宜而有品位的東西,你們怎麽不來買呢?看見他們手舞足蹈、口沫橫飛、聲音高昂,一種極端的厭惡讓我立即換台。這種為了錢賣力大叫的家夥,對人有一種過分的真誠,感覺恨不得把心肝肺一起掏出來交給你,這是騙子的天生本能。騙子比真正的君子給人的感覺還要真誠。一看到、聽到這種超越了人類忍受極限的“真誠”的表演,我就隻有逃之夭夭。平生最不喜歡勞模和先進人物作報告,不是因為他們的事情有多麽假,而恰恰是因為他們太“真誠”了。

    我坐電動扶梯來到二樓,空蕩蕩的空間內彌漫著濕漉漉的氣氛。我沿著通道慢慢往前,終於找到一家小小的網吧,裏麵擺了幾套沙發,沙發前麵有茶幾,茶幾上擺著筆記本電腦。網吧裏空調開得很足,有個穿短褲的兄弟忍不住,向老板要一碗熱麵暖暖身子。

    我很滿意。涼爽是第一位的。老板是個穿紅t恤的年輕人,熱情讓我進去,道:“您要上網?”

    我點頭道:“等人,煩心,上網消磨時間。”

    老板道:“好吧,五十塊錢。”

    我瞪大了眼睛:“北京站的網吧十塊錢一小時我就覺得宰人了,您這裏真不愧是飛機場!”

    老板作了一個“隨便”的手勢,之後低下頭忙自己的。真牛!我無奈,低聲下氣道:“五十塊是一個小時呢,還是……?”

    老板道:“從現在起,到十二點,五十塊。”

    我算了下,誰知道黎雅芳什麽時候到!又沒帶書來,等人是最最最最痛苦的事情了,我決定給他五十塊錢算了,就從包裏費勁找了一張最最皺巴巴的五十塊錢,遞了給他。他仔細驗看過,先是對著燈光照,後來用拇指來迴挫,接著又把鈔票按在一張白紙上來迴摩擦了幾下,低頭看白紙有沒有被染綠,最後放進點鈔機走了一遍,終於確定無誤,這才收起。

    我心裏暗笑:能把錢用得這麽皺巴巴,還能是假的?不過在中國花大額鈔票,總有一種把錢從對方手裏奪迴來走掉的衝動。這些人對一百塊和五十塊錢的極端的不信任,常常使我反複打量自己,看是什麽讓人家對我這麽懷疑。

    我先是在網上隨便衝浪,等到聯合早報網、南方周末網、搜狐網、網易網、明報中文網英文網、鐵血軍事網、西陸軍事網、鳳凰網等等網站全部瀏覽一遍,實在沒什麽可看的了,決定玩qq遊戲。

    我看看手機,裏麵有她發來的短信:“飛機到了,大概半小時後起飛。”我算算時間,十二點多一點應該到了,正合適。這時候,進來一個穿得非常光鮮的年輕人,褲線筆挺的咖啡色長褲,雪白的襯衣,腕上有名表,右手提著一隻名貴的皮包。老板聲音平靜平淡如初:“五十元,十二點前離開。”

    年輕人二話不說,掏出鈔票遞上,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劈裏啪啦,手指在鍵盤上跳舞。

    又一會兒,來了一個美女,栗色的波浪發,就坐在我旁邊。此時已經將近十點,依然是五十塊,老板殺人不眨眼,一點憐香惜玉的想法也沒有。

    我最喜歡玩鬥地主,已經到了巡撫這一級別。跟小呂閑談的時候,我把自己這一偉大成就告訴他,不料他嗤之以鼻,說我一晚上就能賺到幾千分。我說你算了吧,我殫精竭慮,甚至真的拿一副牌在手上,以此判斷對方手裏還有什麽牌,一晚上能贏一兩百分就挺高興了。有時候還會輸掉幾百分,痛悔到第二天吃不下東西。他說:“第一,我有一種工具,不是你們常用的作弊工具,那種人家一看就知道了。我的工具是,我可以在一台電腦上同時登錄兩個號碼,這樣,三個人的牌我就知道了兩個了,第三者的牌當然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樣,我想讓其中一個號碼老贏,那還不容易?第二,我再購買雙倍積分卡,我幾乎每一局都贏,還都是雙倍積分,每局至少贏12分,我當地主就至少贏24分,碰見炸彈多,有時候一局就贏上百分,每個鍾頭我都能贏到幾百分,一個晚上熬下來,你算算多少分。”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網上有人當到了皇上,看來也是這麽來的。”

    小呂拉拉頭發,道:“人的欲望是無窮的,網絡遊戲就是刺激人的欲望。現在有一局得失一萬分以上的鬥地主遊戲,在那種情況下,你就不想得幾萬分當皇上了,你要積分上億才過癮。”

    “但是,”我想了一下說,“我覺得還是這樣一點點掙分有意思。”

    “那是你沒嚐到作弊的好處,”小呂打了一個響指,“就算不作弊,你花錢買了藍鑽,可以隨便踢人,那也是很爽的一件事情。看誰不順眼,一腳踢出去了,讓他有淚難流。想罵你,你就一直踢他出去,爽死了。”

    我想起自己因為打得比較順手,也曾被藍鑽的家夥一腳踢出來,當是氣得吐血。還真得買一張藍鑽卡。有錢人就是好,可以獲得意想不到的優勢,可以超越規則,實在玩不過人家,可以禁止人家參加進來。

    網遊公司當然知道這一點,於是各種各樣的誘惑都出來了,隻要你舍得掏錢就行。人類的這種隱秘的劣根性(總想通過玩弄規則來獲勝的心理),讓多少網遊公司賺得盆滿缽滿啊。

    網絡遊戲這麽多,我為什麽喜歡玩鬥地主呢?首先就是這遊戲幾乎把人的各種能力都會激發出來。當然這是在公平競爭的情況下,三人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作弊。第一,是審時度勢的能力。牌在電腦上出來,如果是你第一個選擇當不當地主,首先你要有瞬間把握自己手中牌的潛力的能力,如果你有把握(通過概率運算)三張底牌可以使你手中牌錦上添花,或者至少不會削弱你的實力,並進而擊敗兩家聯盟,那你就叫牌。我很討厭跟那種輪到自己叫牌,無論好壞都搶著打牌的人。這種人就跟不考慮自己能力就拚命爭著爭奪皇位一樣的可惡。這種人權力欲過強,雖死不悔。跟這種人打牌的好處是可能大大地贏取他的分數,但沒有快感,覺得是跟一頭蠻牛在玩,智力得不到鍛煉,沒意思。

    第二是計算和記憶能力。你要隨著牌局的進展,計算對手或者同伴手中的牌。須知沒出一輪,大家手中的牌都會有了新的變化,強弱隨時改變。如果計算稍有失誤,那就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第三是要有極強的心理素質。有時候,如果你是地主,手裏有炸彈,但是判斷對方有比你的還大的炸彈,你敢不敢扔出炸彈而手裏隻留一張或兩張小牌?或者你是農民,你的下家就是你的同盟者,你能不能送出他喜歡的牌而讓地主吃不起?總之在最後一兩手牌的時候最能考驗打牌者的智慧和心理素質。很多人就是在這一點上做的不好,而被同伴痛罵,或者自己懊惱欲死。敢或不敢,這是個問題。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又來了三個人,老板同樣要了他們每人五十塊。我漸漸明白,這家網吧是每天五十塊,零點起算,有點像旅館,隻要你入住,到中午十二點就算一天。當然旅館還有得商量呢,比如是上午十一點來,一般到第二天的中午才算你一天呢,這家網吧不同,隻要你來了,就是五十塊錢,到了零點,你就得走人。機場真霸道。比火車還霸道。火車上的礦泉水是三塊錢一瓶,而機場的水是五塊還是十塊來著?反正比火車牛。

    這三個人一到,那個波浪發的美女就不得不到我身邊來坐了,她正好可以公然目不轉睛地看我打牌。我手氣很順,腦子也非常清楚,連戰連捷,竟然一口氣贏了兩百多分,那女孩看呆了,說:“您真行。”

    我頭也不抬,道:“我亦無他,唯手熟耳。”

    她笑道:“好酸哪。”

    我停下遊戲,抬頭看了她一眼。比我想像的還要美。

    她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整個光線不足的機場二樓到處撒滿了陽光。

    她站起來,要了兩杯熱咖啡。咖啡是用帶托兒的紙杯盛的,她把杯子小心地放在我的電腦前麵,微微轉動杯身,讓杯柄轉向我。有教養的女孩兒。

    我端起來,輕輕啜了一口,雀巢的。我張大了嘴巴,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吸著氣:“謝謝,謝謝。”

    她笑道:“一塊玩,可好?”

    我摸摸後腦上硬撅撅的頭發,道:“當然好啊。”

    她把電腦推過來:“你在哪個區,哪個遊戲房間?”

    我們占據了一個新房間,好像做好陷阱的獵人,急切地等著有人來上鉤。很快有人進來,我們贏了他一局,他好像嗅出了點什麽,立即逃走了。第二個來的人要厲害些,我們著著都商量,為了怕影響別人,隻好在對方的耳邊說,很快就頭碰頭了。她已經是知縣,看出來反應挺快的,但是不是特別出類拔萃的那種,不喜歡作弊工具,喜歡的是跟人一起捉弄別人。第二個人輸了很多,他無奈之下趕緊逃走,並且惡狠狠地在網上詛咒我們。女孩生氣了,用非常厲害的話來迴罵,看得我直笑。才不過認識幾分鍾,我們熟絡得像是老友。

    總之,上當的人總是有的,我們並不寂寞。剛才那人用小喇叭發布信息,公布我們的房間號和昵稱,可是小喇叭是有期限的,而且,誰願意看這種東西呀,何況網上本來就謠言滿天飛。

    我每次都配合她,主要讓她得分,有時候還故意輸了給她,她開心得像個孩子。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網吧裏有人陸陸續續地來,也有人陸陸續續地走,真正玩得入迷的隻有我們,確切些說,隻有她。我抽空問了問她才知道,我們要做的是同一件事情,都是接人,而且是同一航班。

    空氣忽然沉重起來,其中透著某種不知名的不安。竟然有一隻蝴蝶停到了我的電腦屏幕上。這是一隻藍色的、小小的蝴蝶,普普通通,但不是蛾子,確乎是蝴蝶。奇怪,它不去躲在哪片花葉下睡覺,幹嘛這麽晚了跑出來?

    蝴蝶也會感歎生命的流逝嗎?

    窗外響起一聲悶雷。我不安地站了起來,接著又一道極亮的閃電,把整個二樓都照徹了,更大的一聲霹靂隨後而來,外麵暴雨如注。我看看表,還差五分鍾就十二點了,那個航班也該到了。但是這麽大的雨,飛機能降落嗎?

    我看看兩台電腦邊忙得不亦樂乎的她,道:“還玩嗎?該走了。”

    她大笑著說:“我把這家夥弄死了,真痛快。”

    老板過來說道:“小姐,十二點了,我們清場了。”

    她怒道:“沒看見我正忙著?”

    老板道:“您要玩也行,還得交錢。”

    “多少錢?”

    老板看了看她的情形,道:“每台電腦五十,到明天中午十二點清場。”我吐了吐舌頭,心想還以為二十四小時五十呢,鬧了半天是十二小時五十啊。

    她從小巧的手包裏扽出一百塊,扔給老板,那張紙鈔飛到空中,打了幾個轉兒,飛到沙發下麵去了。她繼續在兩台電腦間忙碌,一麵大叫著:“快來幫幫我啊。”

    我心裏擔憂飛機,對她低聲道:“等一下,我去看看飛機的情況。”

    她不耐煩道:“有什麽好擔心的,掉不下來的,放心吧,再說,飛機上又不是你。”

    我隻有苦笑著提了自己的包,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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