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天起了一個大早,匆匆搭車趕往縣城。我把東西放在一家便宜的小賓館,就出來找公話撥通了舅姥爺那同村人的電話。這個人我也從小就認識,叫他三舅。反正到了有這種親戚的村子裏,除了舅舅就是姨,沒辦法。

    三舅接了,我叫了聲三舅,報上名字。他很高興,問我:“什麽時候迴來的?”

    我沒好氣道:“我昨晚迴來的,舅姥爺有事要出門,又不敢誤了你的差遣,我就趕過來了。”

    他尷尬地笑了幾聲道:“我也一言難盡哪。那好,我們在哪兒見麵?”

    我說了自己的住處,他沉吟一下道:“那幹脆我們到飯店談吧。你知道悅來大酒店嗎?我在那兒等你。”

    我說聲好,就攔了一輛的士。不要看這小縣城破破爛爛,還真有貨真價實的的士,真不是蓋的,起步價兩元,倒不是很貴。不過這不是什麽好車,是那種叫做“小羚羊”的東西,是一些外地人跑來,幹了兩年,賺了錢,把車賣給本地人就跑掉了。這東西幾乎把本地的三輪車和小麵的擠得沒了影子。

    到了悅來大酒店,隻花了五塊錢,我報上三舅的名字,被領入二樓的一個雅間,三舅已經在那兒等著了。三舅身材高大,一張吃得肥滾滾的大臉,褲子緊繃在身上,上身是一件灰色的帶領t恤,腰帶一側別了一個皮套,缺口處露出手機的天線,另一側掛了一大串鑰匙。三舅伸出肥厚的手掌,笑嘻嘻地握著我的手,連聲道:“你來了最好,我七叔也不大會說個話。”

    我笑道:“我更不會說。”

    三舅道:“不不不,你是高層次人,你當然跟老頭子不同了。”

    我咧嘴道:“高層次?您別拿我開玩笑了。”

    接下來我們商量用什麽酒,訂多少錢的菜。我心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一切聽這位胖三舅的吧。

    完了三舅大喊了一聲:“人哪?有喘氣的沒有?”

    很快一個穿著剪裁得誇張、用料晃眼睛的旗袍的服務員跑進來,一邊喊著:“來啦來啦。”

    三舅一把握住她的小手道:“八個人,二百塊錢菜,啤酒先來三箱,把箱子打開,啤酒給我冰上。菜要好,不好我可罵街!”

    小姐趕緊用另一隻手記下,記完,嗲聲道:“哥哥,放我走啊,要不怎麽給你們弄菜?”她說哥哥的聲調聽起來好像是“葛格”,聽得我手腳冰涼,簡直想去吧空調關掉。太冷了。

    三舅聽她這麽說,才戀戀不舍地鬆開手,道:“好了,去吧,等一會再找你。”

    他看看表:“十一點了,我打電話叫人。”“喂,老朱嗎?幹麽?你說幹麽,喝酒!別他媽廢話,快過來,悅來,二樓,等著你呢。快過來摔兩把,有小姐嗎,有!就是你最喜歡的那個。快點啊。”

    “喂,老胡啊?是我啊,快點吧你,釣什麽魚啊,天天讓我請你喝酒,怎麽著到時候了你還拿一把啊?快給我滾過來!”

    “小薑嗎?是你老大哥啊,你趕緊到悅來,我等你,快點啊。”

    “周主任啊,你忙什麽呢?啊,我在悅來,你有空嗎?有空就過來,嗬,給兄弟個麵子,好嘞,我恭候大駕!”

    ……

    我聽著他打電話,心裏直想笑。這可是縣五中,全縣兩所重點高中之一,而且是全市的重點高中,老師就這素質?不過,老師也是人哪,吃點喝點也未可厚非。

    等他打完,我問道:“三舅,咱們這學費怎麽這麽高了現在?”

    三舅笑道:“這個很簡單,現在都是民辦學校,收費自然高。”

    “什麽?你不是五中的老師嗎?”

    “這話說來長了。縣重點初中有個常校長,想出一個高招兒,在本校內辦民辦學校,說白了就是辦高收費的學校而已。他也有辦法,把好一點的老師都安排在民辦學校,他還給這學校起了一個名兒,叫愛崗園學校。現在都是一個孩子,家長砸鍋賣鐵也要把孩子送進愛崗園學校,本來義務教育階段學校每年隻能收幾百元學雜費,這還是校長們挖空了心思想出來的一些收費名堂。這民辦學校就不同了,一句話,每生每年三千元。收這麽高的學費總得有好的硬件啊,那校長就逼著老師們集資,還把老師們的房產證都拿去抵押貸款,就這樣,一邊蓋樓,一邊招生,收來的錢就拿來慢慢還貸款。

    “你別說,這辦法還真行。兩年下來,這所初中麵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買了幾十畝地,全校新蓋了十多幢大樓,操場用上了塑膠跑道,教室都成了多媒體的。我們高中一看不幹了,也想學這個辦法。高中不是義務教育階段,當然更有條件這麽做了,所以兩所高中都想盡辦法高收費,就跟民辦學校差不多了。”

    我恍然大悟,道:“你們老師待遇上去了吧?”

    “屁,”三舅道,“學費收得總是有個限度,蓋這麽多大樓哪裏來錢?每年收費,除了日常開銷,每年能還多少貸款?縣城裏的學校哪個沒有兩三千萬以上的外債?除了工資他們扣不著,獎金少的真是都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們現在都背著罵名呢,社會上說是老師們收了這麽多錢,都自己分了。這不胡說嘛!我們連錢的麵兒都見不著,分什麽?”

    “那蓋這麽多大樓幹什麽?”

    “廢話!不蓋大樓校長們怎麽撈錢?現在教育界流行一句話,叫‘要想富,多蓋樓’。就說那個塑膠跑道,施工方一開始開的價錢是三百萬,校長不同意,直到預算五百萬才罷休。這裏麵的貓膩誰都看得出來。就說我們瞿校長,本來是一個窮酸,當年當副校長的時候,家裏窮得叮當響,一當上校長,蓋了兩年樓,家裏沒有幾百萬打不住。他現在錢多得不知道怎麽花,手機半年一換,專門買最貴的。孩子都送到澳洲去讀書!咳,這裏麵的蓋子揭不得,揭開了嚇死人。”

    正說著,有人敲門進來,三舅忙站起來,介紹道:“這是我外甥,現在正讀研究生;這位是胡老師!”

    這胡老師三十多歲年年紀,細白麵皮,沒有胡須,個子不高,分頭,戴副眼睛,看起來文質彬彬。我忙叫:“胡老師好!”

    胡老師笑道:“別客氣,都是自己人,沒必要破費。”

    我忙道:“都是老人的一點心意。”

    客人陸陸續續來到。朱老師一張紅臉,好像剛喝過酒的樣子,三舅道:“這老朱,沒事自己就犒勞自己幾杯。”小薑是個個子高高大大的年輕人,看起來比我還要小些。袁老師細聲慢語,簡老師長得有點像老鼠,語聲高亢。最後來的是周主任,氣宇軒昂,白白胖胖,大家都忙起身讓座。

    我雖然年輕,卻是主人,所以我做了主座,也就是麵對房門的位置。周主任坐了主賓席,胡老師朱老師緊挨著坐下了,眾人在謙讓聲中也都紛紛落座。三舅坐了主陪的位置。

    菜也陸陸續續上來,叫了小姐服務,手腳麻利地斟好了啤酒。三舅問道:“有喝白酒的嗎?”

    周主任道:“我跟你喝瓶白酒。”三舅看看眾人道:“你們沒有喝白酒的?”眾人都搖頭,齊聲道:“我們都喝啤酒了。”

    三舅抓過小姐的手,道:“來兩瓶白酒,就要那個,那個一百五的吧,就說我說的啊,頂多給你們一百五。老客戶了,你們得照顧照顧。”小姐麵露難色,三舅高聲道:“趕緊去!就說我說的,給你們老板娘說去!”

    白酒很快上來,大家的酒都滿好,三舅站起身,高聲道:“今天是我外甥代表我七叔來答謝各位,大家不要客氣,一定吃好喝好。這樣,我們先喝一年的,等會兒大家再自己表示。”

    所謂喝一年的,就是眾人共同幹掉十二杯酒。我有點目瞪口呆,十二大杯啤酒差不多就有六瓶,這才隻是個開始!都說山東人能喝,看來真是不假。喝起來才知道,啤酒一杯可以頂兩杯白酒,這樣還好些。

    也有人抗議,說是酒量不行,三舅喝道:“平時是不行,現在是假期,還怕什麽呀?”

    有老師道:“我在補習班上課的,下午有課。”

    三舅道:“請假請假!今天我們是不醉不休!誰也甭想走,誰走我跟誰急,就是瞧不起我老秦!”

    六大杯啤酒下肚,我漸漸覺得自己在座位上有些坐不住。三舅清越的聲音在房間裏迴響:“下麵,我在大家每人門前喝三杯!”他果真從左手第一個人開始,跟每人喝了三杯,隻除了我。並不是他想照顧我,而是因為我是他的晚輩,他不能給我敬酒。小薑也站起來,大聲道:“我,我也跟每人喝,喝三杯!”

    三舅道:“薑,坐下,還輪不到你。周主任,你是不是……?”

    周主任道:“好,我就不客氣了。”把酒杯往我麵前一放:“來,兄弟,千裏有緣來相會,我先敬你!”我忙搖手道:“周主任,我可不敢當。”

    我身後文質彬彬的胡老師此刻滿臉通紅,噴著酒氣,摟住我的肩頭道:“有什麽不敢當——的,鄭,跟,跟他喝!”

    我無奈之下,喝了兩大杯才算過關。周主任環視眾人道:“我看也別等我讓完這一圈了,大家都自己找找對手自己喝吧。”

    一時間觥籌交錯,杯盤叮當,小姐忙得不亦樂乎。胡老師抓住我的手,舌頭都大了:“我可是冒,冒了好大險的,才,才把答案遞給你,你那學生。我都不看老秦這個王八蛋,我,我就是看你,你的麵子!來,來,我跟你再,再喝三杯!”

    我苦笑著把啤酒灌下肚去。三舅道:“多向你胡老師學學,人家可是見過大市麵的人。”原來這胡老師是教外語的,曾經被交流到新西蘭呆過半年。胡老師道:“我,我在那邊的時候——”

    老朱早就煩了,隔著胡老師對我道:“這家夥又來了,什麽那邊,說的跟他媽陰間一樣,不就是個新西蘭嘛。”他一邊說話一邊若無其事地在小姐的乳房上捏了一把。小姐一下子把的手打掉,小薑看了忍不住傻笑。

    胡老師聽朱老師這麽說,有點兒生氣,這時罵他道:“老,老色鬼,怎麽樣,吃虧了吧?”

    朱老師笑得很淫穢道:“我是老色鬼,我上過齊端霞大嫂子的白身子,嘖嘖,她的肉可真香。”

    胡老師轉過頭來望著我,滿眼都是血絲,道:“他,他這個畜生,他侮辱你嫂子,我跟他沒完!”

    我這時候有些天旋地轉,迷迷糊糊應道:“是,是,跟他沒完。”胡老師受到鼓舞,站起來想打朱老師,但是一站起來,嗡一下子,天旋地轉,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我,我跟他沒完!”

    這時候又有人,大概是小薑吧,跑到我身邊來給我敬酒。這些人說的客氣話我都聽不到了,腦子裏有一千架戰鬥機在飛,我木然地看著那些琥珀色的飲品,一杯又一杯地灌進去。後來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問眾人道:“衛生間在,在哪裏?”

    很快來了一個男服務員,他攙著我走到樓梯轉角處的衛生間,我好不容易說了聲“謝謝”,急忙轉身就衝著裏麵吐了起來。

    從來沒這麽吐過。人的喉嚨非常不適於嘔吐,因為人是直立行走的動物,咽喉跟食道是呈九十度角的,嘔吐物到咽喉處總要受到阻礙,嘔吐過猛很容易傷及咽喉。我吐得眼淚鼻涕全出來了,胃部一次次強烈收縮,剛吃進去的東西都還了出來,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其實惡心不還得嘔吐嗎?這就成了惡性循環,看見自己的嘔吐物,感受嘔吐的感覺都讓我更加想吐,吐到最後隻能幹嘔出清水了,我心想壞了壞了,千萬不能病,一個人在外麵,病了就慘了。

    我撲到水龍頭那裏拚命往臉上撲水,又歪著頭喝了點水來漱口,腦袋離層層疊疊的嘔吐物不遠,又想吐了。

    水龍頭水流很小,氣得我直罵。好容易洗漱完畢,覺得世界末日不過如此了。說什麽我也不喝了。好在嘔吐過後,腦子異常清醒了,看來這還真是個醒酒的好辦法。

    我晃晃腦袋,感覺裏麵像灌了水銀的骰子一樣,有個東西在裏麵滾來滾去。真是奇妙的感受。我搖搖晃晃往迴走,走到門口,聽見裏麵殺豬般的嚎叫,我大吃一驚,急忙推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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