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其說是同居,還不如老老實實承認是兄妹在一起租房住。我們這時候真的不像情人,倒像極了兄妹。雖然在一張床上睡,但她躺下來就唿唿睡去,我呢,也心如止水,背對著她唿唿大睡。有時候半夜醒來,發現她伏在我的懷裏睡得正香,隻好忍著尿,一動不敢動,不知不覺又會睡過去。每天早晨我要把她叫醒,桌子上有早餐在等著了。她穿著睡衣,用小拳頭揉著惺忪的睡眼來到桌前坐下,剛要吃,被我嚴厲的眼光逼著再起身到衛生間去洗臉刷牙。她就像一隻永遠也睡不醒的小貓,懶洋洋地刷著牙都可能再睡過去。有時候我得扶著她刷牙。洗了臉好多了,眼睛也活泛起來,高高興興吃早餐,一麵大聲讚歎(如果早餐合乎她的胃口)。我最喜歡她一邊用吸管喝著牛奶一邊調皮地看著我的表情。

    吃完早餐,她重新去洗臉,有時候化一個淡妝,換過衣服我們就去圖書館。這是我們早就約好了的,暑假要好好去圖書館看書。中午就在大學食堂吃了,晚上是一定要迴來吃的,我買菜,去麵包店買長棍,親自下廚,她在房間裏跑來跑去,有時候上上網。麵包店的那個蓬頭發女孩慢慢對我態度好起來。畢竟每天同一時間去買同一種麵包的人不是人間常物,這個也許合乎她的胃口,於是有時候也能聊幾句了。麵包大哥則一直沒有出現。晚上有時候去看看電影,逛逛街,抽空也去健身房呆一個小時,她每次都陪我。看門的教練允許她免費進去。每周二、五我去給人家當家教,她就去找同學玩。

    其實這時候我很想把這家教辭了,自己老老實實陪著萌萌,但尤維維肯定不幹,而且要是她知道我有這個念頭,她都不會饒了我的。這個女人對於得到的東西她絕對不會輕易鬆手。每次她都能在我給望雨補完課以後找到借口把我送出來,開車進入一家小公園,停好車,在昏暗的燈光下穿過一大片棕櫚林。

    她每次都要我緊緊地抱住她,我總是忍不住把手伸進她下麵,直到她濕掉。她大聲呻吟,甚至會驚動十幾米以外的別的情侶,他們像是被驚動的野鴨一樣成雙成對地從草叢裏匆匆起身離去。為了防蚊子咬,她每次都穿上厚厚的牛仔褲,弄得我看到身穿牛仔褲的身材苗條女士就一陣衝動。每次迴到家我都會拚命洗手。

    好幾次她忍不住提出要求。“我受不了了!”她在我耳邊說。但我實在很難抽出時間來。我不可能冒著被萌萌發現的危險跟她幽會,而她也礙於自己的身份,不敢越雷池一步。但她並不死心,始終在尋找著機會。

    圖書館條件相當好。這是一座八層的白色建築,每一層都稍稍往裏收一些,於是整個大樓都是略略的斜麵。由於底層特別寬大,使得整個大樓看起來沒有實際那麽高。一樓前麵有個小小的廣場,有十幾層長而寬大的台階通向一樓大廳。有著裝整齊的門衛在門口檢查證件,甚至還有便衣,寬大的黑色條紋西裝,尖頭的黑色長皮鞋,帶一個對講機,耳朵上有根線,二十歲上下,眼光銳利。

    萌萌還沒有身份證,辦證得用戶口簿,她說戶口簿媽媽保存著,去取特麻煩,所以我借了一個女同學的借書證給她用。門衛不會檢查每個人的證件,隻要把借書證的一角讓他們看到就行,之後坐電梯到五樓,把借書證刷一下,“嘀”的一聲響過,就可以進入書庫了。書庫裏有自習座位,隻要到得早,就可以坐下。我們最喜歡靠南窗的座位,這裏光線充足,還可以看到樓前的小池塘,池塘裏有巨大的王蓮,邊緣向上折起的巨大葉子鋪開在水中央,旁邊開著幾朵水紅色的花。草坪上有不規則的石片鋪成的小徑,各種形狀奇特的名木點綴在草坪上,樹蔭裏都有石桌石凳,有情侶坐在上麵看書或者聊天。草坪盡處種了密密的三角梅,厚厚得有如一堵深綠色的牆,紅花開得火焰一般。遠望城市的風景線日漸美好,破舊與貧困漸漸被淹沒於繁榮與熱鬧之中。隻有當世的中國人不滿意當世的中國,他們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由此上溯到三皇五帝,今天也許是最好的。也許未來會更好,但是,未來誰知道呢?

    如果從旁門出去,可以到達一個幸福的所在。這裏對我來說真是一個幸福的所在。靠近窗子是飲水室。據我所知,還沒有別的圖書館對學生提供純淨水,充足的純淨水,分冷熱兩種,還提供每天打掃三次的衛生間。

    萌萌曾經看見我一口氣喝幹了一大瓶水。我張開嘴巴,水被拉成一條長線,慢慢注入嘴中,我的喉頭應該有明顯的吞咽動作,但嘴巴姿勢保持不變,水漸漸變成半瓶,三分之一瓶……直到一瓶水一滴不剩地喝幹。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

    我患有中醫所謂消渴症。父母發現我有這個症狀是早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從此各種治療方法被不斷地用在我的身上。醫生曾經用粗大的截麵奇特的針插進我的各種穴位,我在冷熱酸麻之間交替往還,在地獄的各個層麵之間瞬間變換,我的痛苦隻有我自己知道。隻要把針從我身體拔出,我就是進入了天堂。

    醫生最終悲哀地預言:我活不過二十歲。二十歲那年,我整整一年都在惶恐不安中度過,同時把自己盡可能地封閉起來。雖然這之前也有恐懼,可是隻有到了這一年,因為不知道自己會在這一年的哪一天死去,因而這種恐懼每一天都折磨著我。一個差不多知道自己死期的人不可能對生活有什麽奢望。我拒絕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兒的愛,親手把它推進情敵的懷抱。這個也許是我這一生中最最後悔的舉動。

    如今,四年過去了,除了依然嗜水以外,我強壯得像一頭牛,敏捷得像一頭豹子,聰明得像一個千年以後的人類。從此我再不相信醫生的話。並且,由於經曆了死亡的恐怖,因而對死亡有了獨到的看法,那就是:從二十歲以後,我每一天都是賺的。

    現在可以理解這兒為什麽是我的福地了。我需要不停地飲水,同時,也需要不停地放水。每隔四十五分鍾,我都會進入這個地方一次,接一瓶水,同時排空水府。很多中學同學無法理解我特別痛恨某些老師,在他們眼裏這些老師責任心強,講課精彩,為人誠懇,但我把他們視為仇讎。理由很簡單,這些老師有拖堂的毛病。我特別痛恨拖堂的老師。他們讓我痛不欲生。

    由此我也特別討厭占用別人時間的人,討厭侵害別人權利的人。這些人都是人類的蟊賊。他們為了自己的目的,不管別人的想法,打著救世的旗號,幹著損害別人的事情。他們的目的聽起來是高尚的,看起來是無私的,他們廢寢忘食,鞠躬盡瘁,瘋狂地做著損人牙眼的事情,他們毫無快樂,日漸憔悴,死而後已。

    他們說:我們是為了你們。可是,誰需要他們呢?沒有這些喜歡幹涉別人的人,世界原本美好得多。為了養活這些專門幹涉我們的人,我們要多做很多的事情。這些幹涉者越來越多,因為他們根據帕金森定律來行動,因而我們要做的額外工作也就越多。

    閑話少敘,既然圖書館如此偉大而舒適,又有萌萌來陪伴,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有。主要是男生。女生一般可以忍受,尤其是願意來圖書館花掉時間的女生。當然,這裏很少打扮暴露的女孩兒。

    有四種男生令人不可忍受。第一種,不停地擠臉上的粉刺的。有一次我們對麵有個男生實在討厭,他臉上線條如刀削,長滿了粉刺,他就不停地在臉上擠,挖,好像他的臉是老也挖不完的糞坑。

    第二種,“吭”鼻子的。這人不停地從鼻子裏發出“吭”、“吭”“吭”的聲音,簡直讓人發瘋。

    第三種,與第二種有某種程度上的相反,是不停地吸鼻子。這個也能讓人發瘋。

    第四種,不停地挖鼻孔的人。有個男生就坐在我的斜對麵無休止地挖了一個小時的鼻孔。他沒帶紙巾。手帕更沒帶。那些挖出來的東西被可疑地處理了。

    這些都足夠讓人崩潰的。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躲開這些怪物,但是有時候座位已經被占滿,退無可退,我就隻好小聲喃喃地罵,讓那些令人難以忍受的怪物知道我是在罵他們,他們掂量一下雙方的實力,隻有選擇忍耐,要麽克服自己的臭毛病,要麽走人。

    每當這些討厭的家夥無奈地滾蛋的時候,我都會收獲許多感激的目光。

    萌萌則是個徹頭徹尾的圖書館怪物。她隻要進入書的世界,那就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她就像一個被催眠者,而書就是真正的魔術師。隻有圖書館特有的表示時間到了的音樂聲才能把她驚醒。我對她的這種能力欽佩不已,曾經戲稱她的職業的最佳選擇是圖書管理員。但我沒有料到萌萌對我的這種說法竟然嗤之以鼻,更沒有料到這句話竟然如此深地傷害了她。

    在圖書館裏,偶爾收到短信,我就當場迴複了,但是如果是電話,就隻能到“福地”的窗口去打。窗戶上裝了細細的鐵絲網格,一望而知是為了防止偷書的。記得這些鐵絲網幾個月以前還沒有安裝,一定是館方在運營當中發現了這是一個漏洞,而且有刁鑽之徒已經利用過這個漏洞了,這才亡羊補牢。

    這個讓我想起了中國的大部分居民小區,在這些小區裏,就是在八樓九樓也安裝了堅固的防護網。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防護網業比得上中國的紅火。如果沒有足夠深刻的教訓,沒有人喜歡住在籠子裏的感覺。明明是住在自己的家裏,窗口卻是監獄的景觀。

    在圖書館裏我主要是收到尤維維的電話,偶爾收到一些短信。其中有一些是小農發來的。他告訴我已經找到了工作,我打電話過去表示祝賀。我很想跟他見一麵,但萌萌已經占據了全部的心,在愛情麵前,友情黯然失色,用流行的說法,這就叫作重色輕友。

    這天我又收到了小農的短信。我看了一眼萌萌,她正沉浸在英語單詞之中,我不明白這些枯燥的東西怎麽能夠如此有力地吸引一個少女的心靈。於是我起身來到“福地”,撥通了小農的電話。“鄭哥,”小農滿懷熱情的聲音,“你現在過得怎麽樣?”

    我低聲道:“我很好啊,我現在跟她在一起。

    “你們在哪裏?”

    “在圖書館呢。中午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飯。”

    小農很忸怩的聲音。我笑道:“等你發了工資再請我不遲啊。”

    小農說:“不是的,我……我現在有了女朋友。她能去嗎?”

    我笑了:“當然!十二點,藍天廣場肯德基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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