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記憶依然清晰,這是從不與人交流也無法交流的記憶。

    夕陽的殷紅像是從它後麵流出來的,有著透明的感覺和立體的意味。它在群山之巔一動不動,沉靜地注目人間。那邊是它,這邊是我,我們麵對麵相望,像有著一場無聲的對話。站在這裏,我相信世界上還有著一種不可描述的聲音,不可解釋的力量,那是超越經驗的價值之源。夕陽的下麵是一線紅雲,非常平整地舒展開去,像一隻巨大的盤子,托住了那一輪金球。忽然,似乎有一隻巨掌在下麵猛地一拉,夕陽震動了一下,有一半就沉到雲彩之中去了。剩下的那個半圓,光芒就強烈了起來,一線一線地噴射著,把山峰切割成一陰一陽的兩個部分,群山之巔被染成了金色。終於,無可抗拒地,那金球全部沉到紅雲之中去了,雲彩在瞬間變成了金色,中間的一塊亮得透明,好像馬上就會燃燒起來。透明的亮點在劇烈地沸騰,往兩邊伸延開去,刹那間,那一線雲都翻滾起來,似乎要把群山,把我也裹了進去。夕陽在雲層中掙紮著,把金色的雲撕開了幾個小孔,把這個千年最後的光射了出來。在雲彩的下麵,露出了一線弧形的輪廊,漸漸地生成一個半圓,往群山之中墜落,最後,在山峰之間剩下出一個金色的小塊,一注陽光正對著我射過來,我似乎可能在這束光的牽引之下,騰空而起,融到夕陽之中去。這時,樹叢中飛起了無數的小鳥,喳喳地叫著,爭先恐後地朝著那一注光飛了過去,刹時融到光芒之中去了。緊接著,那一注光也消失了。山峰之上晚霞連成一片,使人感到了浪漫的神秘。然後,我還沒來得及感覺,暮色四合,蒼茫中大山隱去了黛綠,隻剩下沉寂的輪廓。在無邊的沉寂之中,一種聲音在萌發著,聚匯著,由朦朧而清晰,緩慢而堅定地浮了上來。

    父親,現在是我,你的兒子,站在這裏。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唯一能夠理解你的人。雖然我並沒有以你的方式麵對世界。你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時間的公正,把信念和原則置於生命之上。你對世界的理解有著浪漫的崇高,而沒有現實的庸人氣息。我理解你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姿態,那樣從容不迫地走了犧牲的道路,甚至不去細想這種犧牲的意義。在你看來,原則是不能夠經過精心計算的,你是大智若愚。在沒有天然尺度的世界上,信念就是最後的尺度,你無怨無悔。而我,你的兒子,卻在大勢所趨別無選擇的口實之中,隨波逐流地走上了另一條道路。那裏有鮮花,有掌聲,有虛擬的尊嚴和真實的利益。於是我失去了信念,放棄了堅守,成為了一個被迫的虛無主義者

    。我的心中也有隱痛,用灑脫掩飾起來的隱痛,無法與別人交流的隱痛,這是一個時代的苦悶。請原諒我沒有力量拒絕,兒子是俗骨凡胎,也不可能以下地獄的決心去追求那些被時間規定了不可能的東西。父親,我理解你,你是真實的,這種真實我已經感到生疏,現在又強烈地感到了它的存在。可不知你是不是也能理解另外一種真實?父親,現在是我,你的兒子,站在這裏。

    我感到了眼角有些澀,眨一眨眼才知道自己剛才流了淚,在風中已經幹了。我心中發痛,鼻子酸酸的,淚水又要衝出來。我緊閉雙眼,咬著嘴唇,忍了下去。我在墳前跪下,從皮包中抽出硬皮書夾,慢慢打開,把《中國曆代文化名人素描》輕輕地放在泥土上。十年來,我隻看過兩次,我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打開它去審視自己的靈魂。我掏出打火機,打燃,猶豫著,火光照著書的封麵,也灼痛了我的手指。我拇指一鬆,火熄滅了。下麵有人在喊我:“池廳長──,池廳長──”聲音從黑暗中飄來,越來越近。我沒有迴答,再次打燃了火,把父親的肖像從書中抽出來,把火湊近了,鼓起勇氣看了看,像是一個活人在對麵凝視著我。我像被那種目光擊中了似的,身子往旁邊一閃,渾身發瘧疾似地抖了起來,上牙敲著下牙。我左手把書拿起來,紙已經脆了,一碰就掉了一塊。我把火湊上去,書被點燃了。火花跳動著,熱氣衝到我臉上,在黑暗的包圍之中閃著最後的光。我死死地盯著那一點亮色,像要把它雕刻在大腦最深處的褶皺之中,那裏是一片無邊的黑暗,一點亮色在黑暗中跳動。“池廳長——,池廳長——”聲音越來越近。我雙手撐著泥土站了起來,在直起身子的那一瞬,我看見深藍的天幕上布滿了星星,泛著小小的紅色、黃色、紫色,一顆顆被凍住了似的,一動不動。我呆住了。我仰望星空,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暖流從心間流過,我無法給出一種準確的描述。我緩緩地把雙手伸了上去,盡量地升上去,一動不動。風嗚嗚地從我的肩上吹過,掠過我從過去吹向未來,在風的上麵,群星閃爍,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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