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麽投機。”沈姨說:“現在的小孩太單了,真的可憐,以後你多帶兒子來玩。”我試探著說:“我們一年來一次都太打攪了,還敢來幾次?還讓馬廳長喘口氣不呢?”沈姨說:“他在書房工作,不礙事的,小柳子你隻管把兒子帶來,我渺渺有個伴,我也有人說話了,我們還談得來。”渺渺說:“奶奶給我和一波哥哥照一個結婚照。”就把一個紙做的照相機塞到沈姨手中。我說:“一波你還想吃天鵝肉吧。”沈姨說:“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呢。”就找來一部相機,給他們照了兩張。沈姨要渺渺背唐詩,她背了兩首,董柳說:“你渺渺怕是個天才吧,會背唐詩還會彈鋼琴呢。”一波也想表現一下,望著董柳說:“我也背一首好嗎,媽媽?”董柳裝作沒聽見說:“去,跟渺渺那邊玩去!”

    這時馬廳長從書房出來,我和董柳馬上站了起來。馬廳長說:“池大為來了。”手指頭那麽往下一點,我和董柳通了電似地坐下了。董柳按在家設想好的說:“我特地來謝謝馬廳長的,晚上自己來著也不太方便,就讓他陪我來了。”說著指一指我,我點點頭。董柳說:“我真不知道怎麽謝謝才好,我跟池大為一結婚就城南城北地跑,想著要跑這一輩子了,沒想到還真解決了,做夢一樣的,沒想到真沒想到。”馬廳長說:“這次是把董柳作為人才調過去的,好多人家屬在外地都調不進來,本市按規定是一律不予照顧的。”我說:“這幾天她老念著馬廳長還有沈姨,昨天半夜醒來還念了好幾次。”馬廳長不說這個話題,問董柳:“工作安排得怎樣,是不是有人有想法?”董柳說:“耿院長準備把我安排到老幹病室,別人可能會覺得我太順利了。”馬廳長說:“做什麽事總有一兩個人要說一兩句話的,怕別人說幹脆就不要做了。”又說:“池大為是第一次來吧?”我說:“那年送柚子來過一次,還是那邊的老房子。”他說:“工作還好吧?”我說:“挺清閑的。”我差點脫口說出“都清閑幾年了”,“一年到頭就那幾件事,沒事就看看業務書,寫了幾篇文章到北京發表了。”他很有興趣地問我寫了什麽文章,發在哪家刊物,說:“跟我研究的方向也相去不遠嘛!廳裏搞行政還沒放下業務的,就那麽幾個人吧。”沈姨說:“再怎麽忙,老馬一年也要寫幾篇文章。”我說:“馬廳長研究員早就評了,書早出了,整天忙著工作,還在寫文章,這是很難想象的。什麽時候馬廳長您當上博士導師了,我就來考你的博士。”好在我準備充分,把他的書和文章都找來仔細看過,討論起來非常熟悉,話都說到了點子上。他顯然沒料到這一點,有

    點驚奇地望著我。這時候氣氛就活了,我想著怎麽把話題轉到預定的軌道上去才好。可廳裏的事,又豈是我可以妄議的?正想著董柳說:“把池大為調一個科室也好,那個尹玉娥嘴巴太多了,一天到晚都是小道消息。”馬廳長看看電視不做聲,我想著又卡住了,正在想怎麽住深處走,誰知沈姨說:“都有一些什麽小道消息?”我把心一橫說:“還不是議論廳裏的事,她丈夫是計財處的,消息也多,我也弄不清真假。”提到尹玉娥的丈夫馬廳長引起了注意,偏過頭來說:“有那麽多小道消息嗎,我怎麽沒聽說過?”我咬了咬牙說:“大好形勢在他們看來總是這裏那裏有毛病。”馬廳長說:“有什麽毛病?說不定真的有毛病,我們自己看不到。”我就把尹玉娥平時說的那些陰陽怪氣的話講了一些。馬廳長說:“有些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啊!”沒想到馬廳長這麽說,我真不知該怎麽往下說了。我想起晏老師的話,人對自己是有偏見的,大人物也不例外,難道馬廳長他竟是個例外不成?這樣想了我說:“我覺得她不但是雞蛋裏挑骨頭,簡直是空氣裏挑骨頭,有些話我真的好氣憤的,一個人說話總要實事求是,不能按自己的情緒去說。”沈姨說:“她丈夫就是有情緒。”馬廳長望她一眼,她就住了口。馬廳長說:“一個國家幹部,最重要的品質就是實事求是,這是我們黨的基本原則。把情緒當作事實,那樣是會犯錯誤的。”他這麽一說我就放了心,我說的與他平時的感覺是吻合的。果然大人物也不例外,有人說他的怪話他還高興,那可能嗎?馬廳長說:“廳裏的工作要改進的地方很多,要靠大家努力,但不是在那些方麵。”我抓住這個機會說:“我覺得廳裏還可以把自己的聲勢造大一些,理直氣壯!我們太謙虛了,別人不謙虛,那些沒下功夫紮實工作的人反而浮到上麵去了。還有我們廳裏實在有必要設立一個展覽廳,一個小型的博物館,把廳裏的發展道路作為曆史記載下來,讓後麵的人看一看創業的艱難。”馬廳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做聲。我覺得可以走了,但馬上就走,就好像是來說這幾句話的。於是又跟沈姨說起渺渺,說起小孩子的不同性格。董柳說著說著忘了情,一個勁說一波怎麽好。沈姨說了渺渺一件趣事,她馬上說一波一件趣事。我幾次把舌頭卷了上去舔舔嘴唇,她才感覺到了,讓沈姨多說。

    迴家的路董柳說:“本來我是真心真意來感謝他們的,怎麽一來你舌子卷一下,我舌子卷一下,真的都變成假的了,我心裏很對不起沈姨的。”我說:“隻能這樣,不這樣又還能怎麽樣呢。”她說:“好像效果還是可以

    的。”我說:“說真心真意就不能帶一點功利性,你要講效果這兩個字,那就沒有辦法真心真意,那是表演。好在馬廳長他們也習慣了,他當廳長那麽多年,他不知道周圍的人都在表演?問題是他需要這種表演。那麽長年累月演著,假的也變成真的了,比起來我們多少還是有一部分真心真意吧,一個人不攏那個邊則已,攏了邊又拒絕表演,那怎麽可能?你跟大家都真心真意實話實說吧,賣了你你還不知道怎麽被賣了被誰賣了。”她說:“你今天就把別人賣掉了!”她這樣說我心中不舒服,可也是這麽迴事。我說:“總算我沒造謠吧,也沒添油加醋,話都是從尹玉娥自己口裏吐出來的。”她說:“你自己以後說話小心點,你總是誠實誠實,克製不住要誠實。你誠實你跟胡一兵誠實去,別在這院子裏誠什麽實。那是誠實?缺氧呢!”我說:“是的,是的,我就是有這麽個脾氣。我現在也不是個沒想法的人了,再也不能嘴上沒遮沒擋的了。圈子裏沒有什麽個性呀脾氣呀那一套的,誰有個性脾氣也要磨光滑了服從大局,不然機器轉動起來,你就被甩了出了局。”我覺得自己確實還需要修煉,要把自己當作敵人來博鬥,扭不過來?那也得扭啊扭啊!

    第二天早上我在辦公樓碰見馬廳長,就叫了一聲。他像平時那樣點點頭就過去了,並沒有一點特別的表情。這叫我好生疑惑,廳長的表情絕對不是沒有意味的。我原想著在昨晚有了默契之後,馬廳長至少會用一種神態對這種默契予以肯定,比如一個微笑,或者一種眼神。想來想去,想著他可能還是記著我幾年前的錯誤。當時我真是昏了頭,不知山高水深啊。一個人既要在圈子裏求生存,又要對圈子裏的人和事說三道四,那怎麽可能?這麽一想,一個冷顫,背上一線涼意電一般一閃,傳到了腳跟,全身布滿了雞皮疙瘩。我覺得自己一下掉進了深淵,那裏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聳立著冰柱,泛著一點幽微的光,寒氣襲人。我雙手向前伸著,摸索前進,觸手之處皆是寒冰,卻不知道哪裏才是光亮所在。我又迴過頭去揣想馬廳長的表情,也許自己的判斷不那麽真切,也許與平時還是有一點點不同,不那麽公事公辦,隻是與自己的期望還有距離罷了。這樣想著我又寬心了一點,打算下午下班時等在門口碰一碰馬廳長,把那種表情再體會準確一點。說來說去,隻怪自己察顏觀色的素質還不到火候。這樣想著我上了樓,尹玉娥說:“小池你的臉色怎麽這麽難看?”我說:“我們貧下中農的臉色再不難看,那還有誰的臉色難看?地主富農吃飽了撐著會難看?”她連連點頭說:“大為還是屈了才呢

    。”她這麽一說提醒了我,我這個話好聽嗎?也屬於陰陽怪氣之類!喜怒形於色,這是大忌,還是修煉不到火候啊!她說:“有病到醫務室去看看。”她的話使我感到了溫暖,看著這個在我對麵坐了這幾年,四十歲了還作妹妹打扮的人,心裏挺抱歉的。共事這麽幾年了,她嘴巴是碎了點,但人總算還不壞吧,這年頭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就不容易了。她知道自己被賣掉了嗎?這樣想起來,是不是有人也叫我吃了虧,我卻渾然不覺呢?我在這張椅子上清閑了幾年,難道是被誰賣了?我這麽冷坐著,肯定有人是高興的。我馬上想到了丁小槐,我被他賣過沒有?那張臉浮現在眼前,我恨不得就這麽一拳砸過去。又想到賣一個人也不是沒有前提的,大人物對那個人並無芥蒂,你也賣不了他,不會有迴應的。怪隻怪我自己讓領導有了芥蒂,別人順溜著就把我賣了。我跟尹玉娥扯著家常,比平時親熱一點。她說到自己上初中的女兒,我由衷地讚歎了幾聲,她的情緒馬上被調動起來,興奮得克製不住。這個人不壞,可也不是當個人物的材料。她沒得到提拔,一肚子牢騷,痛心疾首,實在是沒有自知之明。像這樣把喜怒都寫在臉上,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這樣想了我又去想象自己的表情,調整著微笑的分寸,把自己的臉放在心上欣賞。欣賞一會又醒了似的,狗屁你!你還有表演表情的機會?還不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痛痛快快做個人算了。可是,一無所有的人能痛快起來?尹玉娥說得興奮,忽然住了口,望著我顯出欲言欲止的神態。我望著她,她又低頭看報去了。我到外麵溜了一趟迴來,聽見她正在給誰打電話,聽了一句“還是你說好,你說管用”,就掛了機。我坐下來,看到她一眼一眼地瞟著電話。好像接到了她的指示似的,電話鈴響了。她並不像平時搶著去接,而是對我努一努嘴。我接了是中醫研究院舒少華打來的,約我晚上去他家。他原是研究院的院長,全國有名的骨科專家。放下電話我覺得奇怪,舒少華找我幹什麽?我去看尹玉娥,她低頭看報,用一種反常的沉默掩飾著什麽。晚上我去了舒少華家,剛一敲門,門就開了,好像他站在門後等著似的。他很熱情地跟我握手,我說:“舒教授找我,不知道有什麽事我可以效點犬馬之勞的?”他說:“坐下說,慢慢說。”親自給我倒了茶。他說:“小池哪年分到廳裏來的?”我說:“八五年。”他感歎說:“唉呀呀,一個抗戰都快打完了。還是研究生分來的吧。”我點點頭,他說:“你還發了不少文章吧!”想不到他對我這麽了解,難道想要我跟他一塊做什麽課題?我說:“也發了那麽幾篇。”他

    很有興趣地問我都寫了些什麽,答應下次有文章了由他推薦,那是靈的。我疑惑著,難道無緣無故有人會送一個好處給我?世上哪有這樣的事!他話題一轉說:“人才啊,小池你!可惜我們廳裏不重視人才,隻看誰跟得緊。”我說:“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想法總不同一點,人家有人家的標準。”他說:“這就是問題,嚴重的問題!中央說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我們廳表現在哪裏?空炮倒是放了不少!轟隆隆震得山響,還是一個空炮!你看小池你研究生畢業都這麽多年了,還被放在這麽一個位子上,那些提上去的都是什麽人?”這話倒撞在我心上了,我含糊地點點頭。他說:“水利廳的事你聽說沒有?”我說:“聽尹玉娥講了幾句,不太清楚。”他說:“大家齊心協力,硬是把吳廳長掰倒了,開創出一番新局麵。”他把水利廳的情況說了一番,暗示著那些參與的人都得到了迴報。他說:“我們衛生廳是不是也要來這麽一下子?現在什麽年代了,講民主講法製的年代,還搞一言堂,搞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那一套?衛生廳不是誰的家天下。”我點著頭,心裏想著:“我怎麽相信你舒少華上台了不搞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呢?你兒子是怎麽評的職稱得的獎?也看不出你有什麽特殊的地方。”他見我點頭,就從公文包中拿出一封打印好的信給我看。信是寫給省委的,列了馬廳長七罪狀,第一條是專製獨裁一言堂,第二條是好大喜功,第三條是以權謀私任人唯親,一共七條。舒少華說:“條條都有殺傷力的,說第一條吧,誰有不同意見都要被整下去,我就是被整下來的,你也算一個,上台七年多,弄下去的副廳長是五六個。說第二條,這幾年蓋了不少住院大樓,外麵漂亮了,虧空是多少?這是一個火藥桶,早晚有一天要爆炸的。第三條,以權謀私,省人民醫院那麽多醫生,偏偏是他兒子出國!省衛生係統那麽多專家,偏偏是他自己得了何利何梁獎金!五萬港幣呢。我有一點不同的看法,就把我撤了。”我看了這封信背上出了汗,一共七條,條條都不虛。我把信還給他,他說:“沒造謠吧。”我說:“是那麽迴事,那麽迴事。”他說:“我們找你有兩個目的,一是請你說說中醫學會這幾年評獎的背景,再就是看你願不願意在信上簽個名,人多力量大嘛。”他又拿出一張紙,上麵有五十多個人的簽名,好幾個都是大名鼎鼎的專家,舒少華是第一名。還有尹玉娥丈夫的名字。我心跳得很快,不知道該往哪邊倒才好。猶豫著我瞥見研究院人事科鄭科長的名字,早幾個月我想調進來竟碰了那樣的壁,那時舒少華還是院長呢。一瞬間我就決定了不跟他們走,我說:

    “評獎的事,我隻管收論文,怎麽評的,我也不太清楚。舒教授您是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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