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的聲音,簾子一掀,人就進來了。

    美璃正抱著剛剛睡著的孩子輕拍,他站在外間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一瞬間,她隻是茫然迴望。

    三兩個嬤嬤還在屋裏伺候,殷勤地向慶王爺道喜,嘮叨地囑咐他在爐邊熏去寒氣後才能接近還在坐月子的美璃,才能抱還沒滿月的孩子。

    “你們都下去!”靖軒的冷漠一下子抹去嬤嬤們的笑容,她們狐疑地互相看了看,側福晉給他生的是大胖小子啊,雖然早產,但孩子硬朗結實,足月的孩子也不見得這麽健康可愛……怎麽會這副表情?!

    “下去!”他加重的口氣,屋裏所有的人都臉色一白奪路而逃。

    美璃也嚇壞了,像個護衛幼崽的母獸般緊緊把孩子抱在懷裏,對他露出戒備而淩厲的眼神,隻要他敢傷害孩子,她就要和他拚命!

    靖軒被這眼光重重刺傷。他迴來了,從戰場從死亡邊緣迴來了,她看見他居然用了這樣的表情和眼神!

    他不想再看她,眼神冰冷地下滑到她懷中的孩子……在艱苦的陣前,在滿耳的廝殺哀號聲中,在寒冷的日日夜夜裏,他始終抱有一線希望——孩子是他的。

    天大的疑心,他也不願命令她打掉這個孩子,狠話雖然說過,但他真的怕,萬一這個孩子是他和美璃共同孕育的,他殘忍的決定將把她和他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他寧願一賭……雖然還是輸了。

    “不用防我。”他的口氣冷峭至極,嘴角上挑出的弧度也是冷酷殘暴的,“永赫死了,就當是我對他的補償吧,我會讓這個孩子活下來。”

    美璃渾身發抖,她一直不敢去想他看見這個孩子時的場麵,他會說出多傷人的話,真到了此刻,他還是一句話就把她的心分解淩遲。

    他……果然不認這個孩子!

    “對!你欠了永赫的!”她失控地哭吼出來,她不要解釋!她解釋他就能信嗎?從她沒有落紅的那天開始,懷疑就已經在他心裏生了根!別說孩子早產了,就是足月足日,他照樣還是會疑心一輩子!“你欠了他!”她顫抖得厲害,孩子都不安地動了動,“你害死了他!”他怎麽傷害她,她認了,可她為永赫不平,為永赫痛恨他!為永赫的父母痛恨他!

    靖軒的臉白了白,她揭開了他心裏的疤,比別人更殘忍,更血淋淋!

    他……也沒想到永赫會死在蒙古。

    當他看到承毅和永赫的屍體,他的痛

    苦和內疚比任何人更深重。他甚至……恐懼了。

    永赫死了,美璃……會深深恨他一輩子!

    可真的看見她怨恨的眼神,聽著她淒厲地喝問——他還是受不了!

    她是恨他,可她想到了沒有,他也失去了最好的兄弟,他也背負了一生無法償還的心結!

    他不求她能柔聲安慰,至少她別在他從千裏之外,從屍山血海剛剛迴來就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他迴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來看她!他,想她!

    寒冷難耐時,他想她,受傷疼痛時,他想她,顛沛行軍、浴血廝殺、埋伏突襲……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他總告訴自己不能死,她在家裏等他,她一個人柔柔弱弱孤苦無依,她因為他屈於素瑩身份之下,他死了,她怎麽辦?

    他想給她寫信的時候很多,真能動筆卻很艱難。第一封,第二封……她不迴信!他生氣,他厭恨,但他還是怕她惦念!她終於給了他寥寥四字的家書,他高興得跳上戰馬繞著營地狂奔了一圈,他甚至自鄙這樣的興奮!他是高高在上的慶王爺,卻因為這一句“一切安好”歡喜得如同收到第一封情書的毛頭小子!

    他早就得知她懷孕的事,自己都不承認在默默等她報喜的書信……他等到的隻有素瑩的。

    天氣轉涼,他等到的是素瑩捎來的厚衣;入了寒冬,他等到的是素瑩細心縫製的被褥;受傷了,素瑩千裏迢迢捎來補品傷藥,他都懷疑美璃知不知道他受傷了,她的心……再不甘心,他也漸漸承認,她的心已經不在他身上了。

    正如他愛的並不是當年那個懵懂莽撞的她,她愛的也不是一再對她無情的他了。

    即使這樣……他仍不死心!

    永赫的死,她看他的眼神,她護衛孩子的神態……讓他終於明白,他製造了一個錯誤,傷害了所有人的錯誤。

    他轉身而去的冷漠,他深冥幽黑卻沒再看孩子和她一眼的眸子……讓她的心如被冬日寒風吹散的齏粉,什麽都沒留下!

    她知道她的怨恨很無妄,雖然她知道她沒解釋誤會反而任其加深很不理智,但她仍不能原諒他竟然不肯抱一抱她的孩子!

    他再不承認,這也是他的孩子!

    她愛如世間最珍貴寶物的孩子被他這樣冷落,她氣得瘋了!

    當空洞洞的絕望和無助再次襲向她,她隻能抱緊孩子,把臉貼在努力唿吸的小嬰兒的身上……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命運給她出的題目越來越難,她才十八歲,她……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淚水滴落在孩子的錦被上……她現在除了愛孩子,完全無措了!

    承毅哥、永赫、靖軒、永赫的父母、她自己……她都惶然無法!

    第38章吊唁

    馬車在寒風裏緩慢前行,路上的積雪已被掃到兩側,被風吹散的車輪軋上去吱吱嘎嘎地響。

    車上的月墨擔憂地掩緊車簾,生怕吹進來的冷風撲到美璃身上。剛坐完月子,真不該在這麽冷的天氣出門。

    美璃冰冷的手心裏卻是濕濕熱熱的汗珠,她……很怕!

    因為要迎接凱旋的將士,承德城裏比平時要熱鬧繁忙,時不時還會響起鞭炮的聲音,很多人不顧寒冷在城中各處張燈結彩。

    馬車拐入通往圖哈將軍別業的小路時,卻好像進入了另一個天地。沒有紅燈彩幔,滿眼都是淒冷飄拂的白幡。永赫已經被追封為一等鎮國將軍,而且皇上特意下旨要風光大葬,祭奠儀製破格提高。

    美璃在大門外下車時,被滿眼的黑白顏色激得輕跳了跳,心好像凍結後被摔碎的冰塊,僵硬而麻木。

    永赫的屍體剛剛被運迴來,裝入巨大棺槨,平靜地放置在靈堂的上首,應如福晉哭暈過數次,當美璃進來時,已經看見她表情鎮靜地坐在棺前燒紙錢。

    美璃以為她會瞬間撲過來對她連罵帶打,母親失去孩子的心情她現在已經能體會深切,在那些時刻擔心孩子會離她而去的日子,那恐懼和痛楚已經深入她的骨血。應如福晉對她做出任何舉動她都能理解……甚至,她希望應如福晉能厭恨無比地罵她打她,雖然她也明白,她對永赫的虧欠一頓打罵連補償都談不上!

    可是應如福晉隻是用失神地眼睛看了看她,什麽都沒說。

    在棺前跪下,悲淒叩頭時,美璃淚流滿麵,她的罪惡感此刻強烈到讓她絕望!她在永赫麵前是個罪無可恕的人!

    如果不是她,他可以娶一個讓他父母滿意疼愛的媳婦,如果不是她,這和睦的一家人已經赴閩浙上任,他……可以帶著心愛的妻子徜徉於江南的美景,平安和樂地過上一生一世。

    都是她!

    他的父母慘遭喪子之痛,他,飲恨亡故在寒冷的蒙古!

    不應該!那麽年少俊美的他不應該躺在這漆黑冰冷的棺材裏!他才剛滿二十歲,他的人生剛剛要綻放出絢麗的色彩!就是因為

    她……剩給這原本幸福的一家人的,隻有哀痛,隻有死亡!

    她跪伏在冰冷的磚地上,沒有起身的力量。

    永赫,他就這麽離去,他要她這輩子怎麽麵對自己心裏的那份愧疚?!

    “你起來。”應如福晉的聲音平靜得近乎空洞,在隻有她倆的靈堂上甚至帶了輕微的迴音。

    美璃幾乎是趴倒在地上哭泣,她也知道這個樣子很醜陋,但她沒有辦法,她現在僅剩這樣的力氣。她太痛,太絕望,她除了在他靈前這樣哭泣,這樣認罪……沒有其他辦法。

    “我恨過你。”應如福晉看著火盆裏化為灰燼的紙錢,語調平淡,“可我也為永赫在陣前立下戰功欣喜若狂,為他成為將軍得意非凡,我也為他此去功成名就暗暗慶幸。如果永赫沒死,我現在……我現在……”她說不下去,竟然苦澀地笑了,“所以,我不恨你了。生死榮辱都是天意,你也不必過於自責。永赫已經去了,任何人任何事對我都沒有意義。”

    美璃默默地聽著,驚訝於應如福晉對死亡的豁達,直到她說出最後一句……最愛的兒子已經死去,她連恨她都不屑。

    她更絕望地感受到這傷徹肺腑的哀痛,她就是在永赫靈前謝罪自盡,對他的父母也毫無意義!她的過錯無法彌補,除非永赫活過來,不然她的悲痛,她的歉意,她的絕望都毫無意義。

    “你……”應如福晉停住動作,眼底閃過一絲垂死掙紮的希望,“你能告訴我,那個孩子,是永赫的嗎?”

    跪趴在地上的美璃渾身抽搐般地一抖,她知道不光靖軒懷疑,很多人都在議論紛紛,現在,連永赫的母親都來向她求證!

    她沒說話,不是因為這份屈辱的難堪,是不忍心說出實情。

    見她不語,應如福晉苦苦地一笑,最後的希望也湮滅了。“其實我知道,但我還是不死心!我多希望這個孩子是永赫的……”淚水在淡淡的笑容裏淌下,“哪怕有一絲懷疑,我自己的兒子我知道,他會不顧一切地跑迴來找你……或許,他就不會死了。”

    美璃的臉被淚水冰得發疼,如果真能像應如福晉說的那樣,她寧願背負任何罪惡,她寧願這孩子是永赫的!

    可是……

    她全盤敗落!命運讓她輸得一無所有!永赫死了,靖軒不肯承認這個孩子。應如福晉的詢問,讓她越來越毛骨悚然,她似乎預感到鄙視和流言將會陪伴她的孩子一輩子!

    門外的下人通稟得非

    常倉促,大概是客人進來得太快,“慶……慶王爺吉祥……”的請安聲還沒落,高瘦挺拔的身影已經走進大堂。

    應如福晉的眼中漾起複雜的神色,她怎能不恨他?!

    美璃聽見他來依舊無動於衷地跪伏著,他不過是氣惱她來祭拜永赫,打她罵她,或是大鬧靈堂,她都不想去管他。他還要怎麽傷她,隨便。

    靖軒的披風在門口脫去,此時隻穿了單薄的黑錦喪服,從蒙古陣前迴來他瘦了,原本白皙的皮膚變成古銅色,他站在美璃身邊不言不語地看著永赫的棺槨,沒有表情的俊美麵容在黑白交錯的黯淡靈堂裏顯得格外剛毅。

    美璃覺得耳邊撲過一陣冷冽的風,他精致的衣料被凍得有些發硬,屈下身體時發出非常清晰的窸窣響聲。他跪下了!在永赫靈前跪下了?!

    她太過驚訝,不自覺地從袱墊上側跌下來不得不雙手撐地,冷得凍手的石磚讓她的胳膊更加麻木。

    他什麽都沒說,眼眸深幽顯得格外黑澈,三個叩頭完畢,他沒起身,轉向已經目瞪口呆的應如福晉,再次以頭點地。

    美璃的太陽穴都漲得要爆開,眼淚刷刷滾落,很短很短的一瞬間,她感覺到他和她一樣內疚一樣負罪深重。他……一定也沒想到永赫會在戰爭中殉國。

    他叩完頭,利落決絕地起身,輕易地一下就把癱在地上的她提了起來。

    她腳步踉蹌地被他拖到靈堂外,他頓住身形,鬆開了她的胳膊,沒了他支撐拖拽的力量,她晃了晃險些跌倒。

    白白的積雪映著日光十分刺眼,更襯得他一身黑服異常凝重。

    他沒看她,“迴去!”他簡短地命令。

    她無力作出反應。

    他僵直地站在寒風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半迴身拉住她凍僵的手,放緩腳步向外走。

    他還能怎麽辦呢?

    知道她來,他無法不趕來,如果可以,他一輩子也不想再次麵對永赫的屍體。無法,無法!正如現在……他不忍恨她,不忍怪她,無法顧及尊嚴和驕傲,他還是要帶她迴去。

    “承毅的墓地……”他說話聲很輕,因為順風的關係她聽得很清楚,“就選在承德郊外,梓晴的屍骨也從京城運來了。”

    她已經凍麻的手臂顫了顫。

    “天氣暖些,我帶你去看他們。”

    他對她竟然生出同病相憐的情感,她在因為失去而疼痛,他

    也是!往昔……她和他,承毅梓晴那些愉快的不愉快的少年歲月,原本以為已經淡忘,現在卻明晰得如同昨日。

    她的眼睛刺痛,生前不能在一起的兩個人,死後終於可以相依永眠,或許,他們的愛情是用死亡來延續的。她和靖軒呢?

    是的,她也想起了往日……想起她雖然挫敗痛苦仍滿心甜蜜地追趕他身影的歲月。

    胸口一悶,憋在心裏的種種情緒瞬間翻湧,她一嘔,一口鮮血吐在雪地上那麽紅豔。

    “美璃!”他大驚,托住她軟下去的身體。

    迴宮的馬車因為速度快而分外顛簸,美璃虛軟地被他抱在懷中,她絕望得甚至自棄,她的人生,她的身體……她經曆過的苦難、將要經曆的苦難,終於壓垮了她,她突然想就這樣自私地甩手而去!

    她拒絕去想那個錦被裏的寶寶,她累了,累得連骨頭都酥成渣沫,她實在無力支持下去。

    “美璃……你不能死……不要死……”他在她耳邊低低唿喚,如同自語,他嚇壞了,真的嚇壞了。他無數次想讓她死了算了,可當她真的萬念俱灰想要撒手離去的時候,他才知道……他不能讓她走!

    永赫走了,他甚至連要挾她的資本都沒有了!

    隻要她不放棄,她心裏想的是誰,她的冷漠,她的怨恨……他都認了,他都忍受!

    那口血,從她蒼白身體裏噴湧而出的那口血,都濺入了他的心裏!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已經在紮在他心裏那麽深的地方。她死了,他也不會再是高傲冷漠的慶王爺。

    “你死了,那個孩子……我要親手送他下去陪你。”

    他陰冷地發狠,隻有他自己知道出盡底牌是多麽無助和可悲……隻要她別放手,無論她因為什麽不放手……都好!

    第39章省悟

    月薔端著小托盤,小心翼翼地走進裏間,因為手輕微發抖,碗裏的藥撒出來幾滴。剛靠近床邊還沒來得及說話,靖軒便沉著臉端起藥碗。

    “燙!”月薔下意識驚唿,忘了規矩,在主子麵前大唿小叫。

    靖軒卻似乎毫無感覺地拿著那碗,看著躺在床上麵無表情的美璃,低聲命令:“喝藥!”

    月薔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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