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病夫凝目向前方望去,道路前頭,隱約可見有一小鎮,看去規模不大,漫天的紅霞讓夕陽中的小鎮也沾了幾分柔和。

    走到近處,隻見鎮口路旁,立著一塊石碑,上邊刻著“露水鎮”三個字,夕陽恰好映照在這三個字上,登時看來霞光萬丈,說不出的美麗,讓人不禁遐想起來。

    病夫信步走了進去,隻聽著人聲漸漸大了起來。沿街走去,夕陽西下,擺攤的小販們忙碌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根本無暇欣賞夕陽晚霞的瑰麗。

    他一路順著小鎮中最寬的街道走下去,隻見街道的盡頭出現了一座庭院,金邊朱漆楠木門,門的兩旁是兩座鏤刻雕塑石獅子,看起來氣魄非常。

    病夫站在門前,似乎對這氣勢並沒有任何的反應,隻是抬頭看了看頭頂的匾額,匾額是上好的實木做成,看起來堅固非凡,匾額上的字筆走剛勁,剛中帶柔,亦是難得的好字,看來心下一陣舒暢。

    但是也不知哪裏讓他看來不太舒服,左手中指輕輕一彈,不知是什麽暗器破風而去,應聲釘在了匾額之上。

    病夫轉身走入了暗巷,夕陽收起最後一絲光輝,黑暗漸漸地吞沒了大地。很快地,他的身影也沒入了黑暗。

    匾額在他的身後發出了幾不可聞的呻吟,不易察覺的細紋出現在匾額之上,生生地將“陳府”兩個字給隔開了。

    這一日夜晚,陳府突然將門敞開,似有些開門揖盜的意味。夜未央,月正當空,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陣疾風,一個急速穿行的黑影竄進了陳府,便又了無聲息。

    又一日晨,仿佛變戲法般,昨夜還是未有任何粉飾的樣子,此時竟是大紅的喜字門上貼,大紅的燈籠高高掛,鮮豔的彩綢迎風飄,原來,陳府今日嫁女。

    人們陸陸續續地前來道喜,其中有布衣打扮的平頭百姓,也不乏江湖人打扮的綠林之人,看來讓人忍不住對陳家的老爺產生了好奇,原來,雖然陳家的老爺現在是露水鎮上有名的大善人,但他年輕的時候,可並不是什麽書香門第。

    陳家的老爺,陳堅年輕的時候曾經混跡江湖,初出茅廬時,憑借家中祖傳的一套“天演神掌”挫敗當時成名已久的“鬼公子”應無雙,一時間風光無限,在江湖上也創下了名頭。

    他為人仗義,俠肝義膽,更是藝高人膽大,在江湖中鋤強扶弱,大快人心,江湖上朋友交了不少,仇敵倒也樹了不少。直到他三十歲的時候,娶妻生子,性子也收斂了不少,便隱居在小小的露水鎮上,江湖上雖有些恩怨,但都懼怕他的那套“天演神掌”,便也沒什麽人前來挑釁,生活過得倒也平靜。

    在將近午時的時候,一高一矮出現在了陳府的門口,這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梭子和桌子,雙雙拱手道:“恭喜,恭喜,”說著就往裏麵走。

    這時,站在門口的知客覺得兩個人都有些眼生,似乎並不熟識,便迎了過來,道:“兩位可有請柬?”

    桌子從懷中取出請柬,道:“這不就是我的請柬嗎?”

    “可是……可是……”知客遲疑著,那神色之間分明是隻有一張請柬,兩個人要如何進去,可是礙於情麵便也沒有講破。

    突然,梭子像受到了什麽刺激一樣,怒道:“江湖上傳言,陳老前輩極為好客,竟不想我今日慕名而來,經遭受如此地侮辱。”頓了頓,他冷笑著搖了搖頭,道:“罷了,罷了,小子去也。”說著,轉身就向街道走去。

    “薑朋友,你如何這麽生氣?”桌子佯裝地拉住欲走的梭子,轉頭麵向門口的知客道:“我在來的路上遇到了強盜,如果不是這位薑朋友,隻怕我已沒有命來到這裏了。”

    剛剛說話的知客遲疑道:“這……”他與另一個知客對望了一樣,顯然對於他們這樣的謊話並沒有相信,但是如果趕走兩人,又無法交代。

    突然,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道:“兩位朋友路途勞頓,想是十分疲累了,就請進來吧。”

    眾人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站在門廊的人,來人臉上的笑容溫和寧靜,正適合秋高氣爽的天氣,感覺讓人如沐春風。可是看在桌子和梭子眼裏卻並不是如此,他們心頭同時閃過一個念頭,“原來他也迴來了,”登時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底湧起,感覺秋日的豔陽雖然明朗,卻驅不走這陰影裏的陰冷。

    門口的知客點點頭,道:“既然陳世兄如此說了,兩位兄台請。”抬起左手,又道:“請,”

    原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陳堅的侄兒,陳慕華,年紀輕輕已有了一身好武藝,也算是江湖上的後起之秀了。

    桌子和梭子硬著頭皮走了進去,陳慕華站在迴廊裏,在前麵等著兩個人,梭子突然覺得腳上似乎掛上了千斤墜,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反觀桌子,似乎並沒有他那麽擔憂,反而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幾步就走到了陳慕華的身畔。

    陳慕華看看桌子和梭子都已經到了,說道:“請,”

    正在梭子苦無拒絕的理由時,門口又傳來了騷動,陳慕華迴頭對兩人道:“二位兄台,小弟就先少陪了。”

    “好,陳世兄不必客氣,請,請。”梭子立刻喜上眉梢,欠一欠身,讓過了陳慕華。他並沒有馬上走,目光穿過了陳慕華的背影,看到了門口的一隅,看到了一張蠟黃的臉。

    雖然他和桌子都易了容,但是觸及到病夫渾濁的眸子,他突然有種被看穿的錯覺,趕緊轉身拉上桌子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門口的知客還沒有質問出聲,陳慕華就已經迎了出來,親熱地打著招唿,道:“我總算把你盼來了。”病夫就被他迎了進去。

    眾人麵麵相覷,想不起來那個隨時會見閻王的家夥是在哪裏曾經見到過,但既然主人家都出麵了,他們也不好再問些什麽,隨即門口又恢複了平靜。

    經曆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騷動後,日正當空,看來已到了良辰。眾人都落了座,隻是新娘和新郎還沒有出現。

    陳堅站在廳中央,春風滿麵,微笑地看著一堂的賓客,眼裏有深深的懷念,有多久沒有如此熱鬧了,那些記憶中的青蔥歲月,曾經年少輕狂的晨光。仿佛還在昨日的記憶,而今他竟已經有如此大的女兒要出嫁了,是高興還是傷懷,隻怕連他自己都有些理不清道不明了。

    這時,鈴咚作響,新娘在新郎的攙扶下出來敬酒了,新娘喜上眉梢,本就精致的五官,看來又多了幾分嫵媚。

    躲在迴廊角落裏的桌子用手肘頂了頂梭子,忍不住道:“真是個標致的小妮子,若是從了我……”他的喉嚨間發出了粗啞的笑聲,讓人忍不住寒毛直立。

    梭子沒有說話,隻是迴頭瞪了他一眼,桌子馬上噤聲,兩雙眼睛又重新迴到了高朋滿座的廳堂裏。

    突然,廳堂裏異變陡生。

    不知從哪裏冒出一陣煙霧,賓客們慌亂的腳步聲不絕於耳,越來越濃的煙霧環繞在廳堂之中,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

    煙霧裏傳來一聲暴喝。“哪裏來的小賊竟敢來此討打,”說著忽忽就是兩掌,掌風所到之處,煙霧乍散還聚,煙霧中,隱約可見滿臉怒容的陳堅。

    下一刻,他的臉上突然出現了驚懼之情,似乎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眼神裏的驚懼之情愈盛,最後隻餘下他喉間未發出的唿喊。聽起來就像被人掐斷喉嚨的狗。

    隻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何況人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卻哪裏還見得牛羊。

    煙霧慢慢地散去,在這漸漸地沉寂裏,人心冷冷地,森森的寒冷貫穿心肺,她呆呆地注視著麵前的血泊,突然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爹……”

    “老爺……”

    不知何時,陳府的房門已經敞開,偌大的廳堂裏,隻餘下滿眼的紅色,在滿眼的鮮豔裏,已將要凝固的血看來像琥珀樣晶瑩剔透,從陳堅身上汩汩流出的鮮血,在太陽的光環裏泛起點點的銀光,刺目得令人睜不開眼。

    晴空當頭,陳府卻籠罩在死一般的沉寂裏。秋風瑟瑟,虛卷著空落的樹枝,發出“吱呀”的響聲。

    梭子和桌子走在路上,嘴角噙著愉悅的笑意,似乎做了一件非常令人開心的事情。行了半天,他們坐在一棵樹下休息。

    終於,桌子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梭子,剛才陳府裏的煙幕光彈是你放的嗎?”

    梭子忍不住錘了桌子一下,道:“你這笨蛋,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呢嗎,怎麽能夠去放煙幕光彈?”他頓了頓,又道:“再說了,那哪裏是什麽煙幕光彈,就是普通的煙霧罷了,根本一點兒毒性都沒有。”

    “也對,我也是這麽想,”桌子皺起了眉,遲疑地道:“不過,你說,會是誰把陳堅殺死的呢?”

    “這個……這個……”梭子遲疑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又道:“管它是誰,總之,那老兒得罪的人太多了,想要他命的又不止咱們。”

    “對,對。”桌子附和道。片刻的沉默後,他突然又道:“可是,司徒雷的事情咱們怎麽解釋啊,畢竟他是和咱們一起出來的呀,總不能……”

    “這個好辦,”正說著,梭子突然覺得麵前人影一晃,已有人來到了身前。他抬頭一看吃了一驚,訝道:“你是何人?”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茶攤兒裏的病夫,不過,和初見時不太一樣,現在他的手裏提了一個藏青色的布包,沒有表情的臉看不出在想些什麽。與梭子對視了一會兒,突然,他將手裏的東西扔到了地上。

    沉默,沒有聲音的沉默,似乎在這沉默中有了一種新建立起來的默契。梭子慢慢地伸出手,打開了藏青色的布包,赫然竟是一顆人頭滾了出來,他喜道:“這難道是……”聲音因為過度的喜悅,聽來有些顫抖。

    病夫已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個小一些的藏青色布包,從裏麵拿出了些幹糧,給自己留了一些,將其他的都遞給了桌子和梭子。

    三個人誰也沒有再說話,仿佛都已餓得沒有力氣再開口。

    吃完之後,病夫站了起來,背負雙手,仰天望了一眼,道:“聽說有人花五千兩紋銀要取陳堅的項上人頭。”

    “這位朋友不僅本事了得,消息是更加地靈通,江湖上確實有人如此出價。”梭子也站了起來,突地他的眼裏精光外射,厲聲道:“不過,這是蝙蝠洞的不傳之秘,兄台怎麽會知道?”

    病夫冷“哼”了一聲,道:“有錢能使鬼推磨。”

    梭子拊掌而笑,道:“妙極,妙極。”可是他的眼裏並沒有笑意,一雙眼睛不住地打量著眼前未明敵友的家夥,銅鈴大小的眼睛裏劃出戒備的訊號。

    這時,桌子似乎總算找到插口的機會了,他怒道:“小子,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吧。”話未完,人已跳起,竄到了病夫的身後。

    梭子看著竄過去的桌子,並沒有阻止,可沒見病夫有什麽動作,他已經倒在了地上。

    如此快的身手,如此詭異的家夥,梭子盯著眼前的男人。半晌,歎了口氣,道:“朋友,今日我兄弟遇到你,算我們倒黴,看在同是江湖人的份上,你就給我們個痛快的就行了,”

    病夫迴轉身看了看梭子,淡淡道:“沒想到你還挺講義氣的。”語氣裏有嘲諷的意味。麵上卻是一派的和氣,看不出心緒。

    突然,天地間飄散的肅殺之氣聚集了起來,病夫沒有動,可是梭子看著他卻有種窒息的感覺,仿佛透不過氣般。恍若驚雷般的,在他的腦海裏劃過。

    “殺氣,”

    殺氣,無形的氣流,天地間的戾殺之氣瞬間的凝固,雖然看不到,摸不著,卻能讓人實實在在的感覺到它的存在。

    微風輕動,可樹梢都在這樣的靜默中卻沒有任何的顫動,似乎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可以在寸尺間出現。

    天地間陷入了一場無聲的廝殺中,死一般的沉寂。

    忽的,病夫笑了。

    猛然間,梭子感覺壓在胸口的巨石突然被拿走了,仿佛重新獲得了生命一般,他大口大口地唿吸著。

    病夫又轉過身,看向蒼天,緩緩地開口道:“我不過就是想換些錢花,”

    梭子不自然地笑笑,明顯地瑟縮了一下,道:“如果朋友真有如此好本領的話,倒有一筆大買賣,不知……”

    “你說的是蕭少君?”病夫不答反問道。

    梭子臉色微變,訝道:“朋友果然好……”他突然住了口,一雙眼睛盯著遙遠的曠野,銅鈴般大小的眼睛裏劃過一絲難以置信,隨即又恢複了正常。

    “哈……”

    不知從何處走出一個中年文士,細眉方臉,眉目看著儒雅,但雙目炯炯,額角飽滿,卻在這文雅中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勢,仿佛連曠野裏的滄冷都失了顏色。

    “長老,”梭子恭敬地喚了一聲,走到病夫的身後,慢慢地攙起躺在地上的桌子,退了下去。不一會兒,在古道上已經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

    文士開口道:“兄台的本領在下已經見過了,如果……”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可是話中的含義已經很明顯了,他轉頭望向天空。

    站在他身側的病夫似乎並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一樣,沒有開口,仿佛甚至都沒有在意他的出現,詭異的冒出。

    突然,“殺氣”又起。

    文士的儒袍下擺無風自動,瞬間鼓脹起來,連病夫身上的麻布衣服的衣角都似有輕輕地晃動。

    下一刻,又突然恢複了寧靜,一絲的殘忍冷漠都不在了。

    文士悠然地搖了搖頭,道:“沒想到閣下的定力已達如此的境界,老夫真是自愧弗如。”

    病夫緩緩地開口,道:“老人家中有如此魄力,大概,我第一次遇到。”

    文士不怒反笑,似乎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非常地可笑,仿佛很多年都不曾遇到如此好笑的事情了,連眼角似乎都在笑。可一雙眸子卻冷寒異常,道:“閣下,不打算加入蝙蝠洞了。”

    病夫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似乎已經默認了。

    文士站在他的身旁,突然一種很微妙的沉默在他們的中間蕩漾開來,仿佛在這沉默中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

    良久,病夫道:“錢夠花就可以了,但江湖本就快意,我又何必如此違拗,”

    文士點點頭,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老夫就倚老賣老一次,讓老三將這單生意讓給我。”

    話未完,朗笑聲已經傳遍四野。

    他笑完,病夫淡淡地開口道:“他們留下幫我。”

    “好,看在你的麵上,我就暫且饒了他們兩人的性命。”文士爽快地答應。

    不知什麽時候,文士已經不見了,地上滾落的頭也已不見了。病夫似乎又變成病怏怏的樣子了,似乎隨時都可能去和九幽判官下棋,一較高下。

    他的背更駝了,臉色看來愈發地蠟黃了,天地間的肅殺之氣又重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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