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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時分城內常聽到兩種聲音,除了頇直悠遠的賣燒雞的喊聲,還有電影院裏激情的對白和高昂的歌曲。何偉雄循著聲音急步走去。這時被一個女人喊住。

    迴頭一看,是王菲醫生。

    “你不是在幹校嗎?這麽久沒見麵了,怪想的,你和百裏都好嗎?”

    “好好……”見王菲手裏提著熱水瓶和飯盒,便問,“王大姐,上哪去?”

    “去看個人……唉!”

    “看誰呀,有人住院?”

    “唉,實不相瞞,去看鶯鶯——韓鶯鶯,你認得的。”

    “不就是一年前挨批鬥的那個小姑娘嗎?她怎麽了?”

    “唉……瘋了!”

    “瘋了!嚴重嗎?”

    “叫我怎麽說呀……”王菲的臉色黯淡下來,瓦斯燈照著她細長眼睛裏的淚花。

    王菲拉何偉雄來到僻靜處說:“唉,事情起因你可能有所耳聞……那天我在婦產科值班,收了一個大出血的產婦,我給搶救的,搶救以後由鶯鶯看護。不湊巧,鶯鶯的對象趙清濤來找,說她媽得了重病。鶯鶯請假,我答應了,安排一個實習女生接替。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產婦停止了唿吸……其實產婦送來太晚了,失血過多,嬰兒是個死胎……可是縣革委會抓點的說責任在鶯鶯,鶯鶯是大地主的女兒,出於階級報複的目的擅離職守,而那個產婦是貧農……唉,我費盡口舌講明情況,他們就是不聽。這以後就開始了批鬥,強迫她在太平間跪死屍,那個死了的產婦。還有別的屍體。他們把太平間的大門從外邊鎖上,簡直是個地獄!還把她揪到工廠,吊天車,扒衣裳,抽三角帶,用男人的家什挑逗……產婦的丈夫帶一邦人端槍督陣……專案組逼趙清濤劃清界線,趙清濤嚇得不敢露麵……一來二去,鶯鶯就瘋了,有時光著身子滿街跑,要找趙清濤,非常淒慘……她媽也死了,家裏的房子讓村革委會占了。你問她爸?她爸土改打死了,不然他們還不說是階級報複呢。小小的年紀哪受得了這般折磨……能活過來就不易了!”

    “大致的情況我知道一點,想不到這麽嚴重。現在鶯鶯在哪兒?”

    “在哪兒?不是人呆的地方!原來住集體宿舍,開除以後誰還敢收留!你沒要緊事就跟我走。偉雄,見到你真高興!”

    “姐,不能空手去呀!”

    “我帶了飯,天天送。今天晚了點,迴家得現做。”

    “王大姐,等我一下。”何偉雄說罷擠進人群買了兩隻燒雞。賣燒雞的中年漢子喜出望外,心想,剛才逗了幾句彩話這小子還真上了倒勁,一下子買了兩隻,於是亮開嗓子揶揄著說:“同誌,別睡扁了腦袋,摟小媳婦……”人群少不了添油加醋,平添了亂哄哄的歡樂,就像煮燒雞的老湯開了鍋。“可能人家還沒結婚呢!”“那就摟你媳婦!”“去你的吧,摟你媳婦,你的媳婦肉多,著摟!”“哈哈哈哈……”

    “一群瘋子,尋你媽開心,摟你媽去吧!”何偉雄暗罵,並沒停留。

    兩人向黑暗的路段走,王菲打手電筒引路。出了東城門,(已經沒了城門)王菲在城牆垛子前站住,照見一扇小門。門裏黑咕隆咚,沒有動靜。

    “鶯鶯,姨送飯來了……”王菲扒門縫輕聲喊。

    這時才聽出門裏發出窸窣的聲響,接著拉動門栓。

    王菲貓腰走進去,說:“鶯鶯,別怕,衛生局的何同誌來看你,你認得他,他是好人,給你帶來了好吃的。”

    王菲找到煤油燈,劃火柴點亮。何偉雄方才看清,這是個挖磚取土掏出的洞穴,整個洞穴像個小口大肚的瓶子,向地下延伸,挺寬敞,尚存鐵鎬刨過的痕跡。洞頂結了冰霜,雖然沒升爐子並不顯得很冷。洞穴的邊緣鋪了麥秸,麥秸上有個床板,床板上被褥散亂。一張兩屜桌穩在洞當央,上放盞煤油燈,沒有洗過的碗筷,還有一個小圓鏡,一把木梳,一台收音機。黑燈影裏有個痰盂,硬紙板蓋著。

    鶯鶯仍很年輕,不過二十歲的樣子,五官端正,身材適中,並不像人們想象得那樣蓬頭垢麵,衣衫襤褸,頭臉和衣著與常人沒有多大區別,隻是頭發和棉衣沾了些麥秸,不說話,嘿嘿傻樂,兩眼直勾勾盯著何偉雄。

    王菲灌了熱水袋忙著給鶯鶯焐被,在被窩裏倒換。

    從何偉雄進洞,鶯鶯一直水蛭似地盯著他,吃力辨認,嘿嘿傻樂。“清濤!”鶯鶯突然大叫,撲向他,緊緊抱住,連捶帶咬,連哭帶喊,“清濤清濤!”喊聲熱烈而瘋狂。

    這時,一群耗子從麥秸堆鑽出來。

    何偉雄嚇壞了,向一旁躲,掰鶯鶯的胳膊;抱得緊,怎麽也脫不了身。

    王菲忙拉住了說:“鶯鶯,看準了,他姓何,叫何偉雄,好人,是來看你的,還送來了燒雞……”把燒雞湊近鶯鶯鼻子,舉燈照何偉雄的臉,“看準了,他是帶眼鏡的……”

    鶯鶯不為所動,仍死死抱住不放。

    王菲摘下何偉雄的眼鏡拿給鶯鶯看。

    “眼鏡,眼鏡……”鶯鶯緩慢迴憶,癡癡地說,鬆開手,一把奪過燒雞,大口啃嚼,並撕碎扔向麥秸堆。

    耗子嘰嘰搶作一團。

    鶯鶯隻顧啃嚼。

    何偉雄又震驚又害怕。“別卡著了,你看,還有呢,”王菲動手拆燒雞,把雞肉和雞骨分開,摩挲鶯鶯的頭發問,“香嗎?”

    “香,香!”鶯鶯嘟囔,並不抬頭。

    王菲哽咽著說:“她在醫院養過小白鼠……現在養起老鼠來了,老鼠陪她吃,陪她睡……好像老鼠是她唯一的親人……起先城裏有二混子到她這撿便宜,臉讓她撓了,鼻子讓她咬了。我就請就木匠給她安了門,告訴她晚上我不來誰來也不給開。這點她倒記得牢,讓我放心。”

    何偉雄說:“大姐心腸真好,沒大姐鶯鶯怎麽活呀!”

    王菲歎口氣說:“我在贖罪!”

    沉寂良久,王菲見何偉雄迷惑不解,緩緩地說:“你還記得影兒嗎?”

    “記得,大姐的閨女,跟鶯鶯年齡仿上仿下。”

    “偉雄,你不是外人,我告訴你,是影兒爹主張揪鬥鶯鶯的……看了鶯鶯就想起我的影兒……”

    何偉雄發現,王菲像換了個人,神情呆滯,憂心忡忡。他感到王菲單薄的身體裝滿了倒不出、無處可倒的苦水,突然抱住王菲瘦弱的肩膀,把臉埋進她的短發,喃喃低語:“姐,姐……”

    鶯鶯見狀,拋下燒雞,不顧一切撲上去,張開利爪撓他的臉,嗷嗷亂叫,如此迅猛,如此猝不及防。耗子們也亢奮起來,在地下東奔西突,好像穆桂英統帥下的嘍羅兵個個摩拳擦掌,舞刀弄槍,赴湯蹈火,拚死一戰……

    何偉雄捂撓破了的臉,直想大哭大笑。“啊,這個世界!”他感到自己也要瘋了,竟一下子攬過鶯鶯,攬過王菲,三人緊緊相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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