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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偉雄理了發,接過小瓷人遞上的熱茶,品味著,完全沒了糟糕的心境,竟然思考起了有關性愛與婚姻的問題:

    在中華民族發展史上,除了生產力低下到隻能以樹葉和獸皮遮蔽軀體,男女統一裝束的把女人的身體包裹得最為嚴實從而泯滅女性特征的,如今可謂登峰造極。因此,男人探索女人身體的秘密必然成為強烈的渴求。這對於男人和女人都是莫大的悲哀。稍稍展示形體美的女人實在鳳毛麟角。一個時期以來,性的需求似乎被政治熱情衝淡了,壓抑了,但是需求並沒有消亡,即使階級、政黨、國家消亡了這種需求依然新鮮熱辣。對於普通人來說,政治熱情難以持久,在百無聊賴或者筋骨勞累間歇必然要設法打發富餘的精力,即所謂心閑生逸事,因此談論女人,偷看女人,用眼睛扒女人衣裳也就無需少見多怪了。一位德國人說,無產階級的婚姻是以性愛為基礎的,資產階級的婚姻則以一夫一妻製加上無數賣淫補充。他的話對與錯姑且不去評論,但人類如此本能地執著應該是確定無疑的……

    何偉雄真想多呆一會兒,但不好意思久留,隻好與她握別,走出理發店;剛走幾步,把手貼在臉上,強烈地感受到了她的溫熱與幽香,於是,一股酸楚的熱流從心裏湧出,湧進眼眶,湧進鼻孔。便捂了臉。

    何偉雄走到醫院門前,站在街對麵向樓上病房看。病房隻有幾個房間亮燈,玻璃窗迷蒙一片,影影綽綽,卻一直不見百裏玉妝出現。他想:“她愛我,我也愛她,卻要遠離她。她一定很痛苦。不過長痛不如短痛,創傷慢慢會平複……明天堅決迴‘五七’幹校,但願那裏永遠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何偉雄的臉貼著冰冷的水泥電線杆,巴望出現百裏玉妝的身影。他的情緒重又糟糕透頂,淚水順電線杆流淌,結了冰。半邊臉已經麻木。胸中的鯉魚不斷打挺,隱隱作痛。感到此時此刻有一條無形的線把他和百裏玉妝的兩顆心連在一起,她傳遞給他的是熱愛,是溫情,是希望,而他傳給她的是冰冷,是傷害,是難言的酸楚。“必須把這條線掙斷。一個正常的女人和一個並非男人的男人相伴終生該是多大的折磨,情同一個強盜霸占了她。我愛她,以往的事實已經證明,現在隻能把這種愛裝進棺材,封存起來。否則我就是千夫所指的世界上最自私最冷酷的人,強盜!”他仿佛聽到,冷風在電線上奏起熟悉的旋律,唱著悲涼而又憂傷的歌: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有人唱著憂鬱的歌

    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你看吧

    這匹可憐的老馬

    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財主要把它買了去

    今後苦難在等著它

    他認為自己就是那匹老馬,正在封凍的伏爾加河上頂風踏雪踟躕而行,等待他的同樣是也隻能是苦難……“我的路,路的盡頭在哪裏?我這匹苦難的老馬……”

    他狠狠踢了一腳電線杆,向樓上病房的玻璃窗看了最後一眼,急步走去。走過電影院,電影早已開演,聽出鬼子正偷地雷。索然無味。他和百裏玉妝進過這個全縣唯一的電影院,不外在露天屏幕兩側坐低矮的條凳;此時正渾身發抖,不願進去傷心挨凍。於是走到小旅店跟前。小旅店有盞電燈挑在街上,昏黃的光圈在寒風中飄蕩。

    他呆呆立著,久久看著電燈,想進去找個鋪位,不再迴招待所。“孫韶華,孫韶華……膩煩透了!”他想,“不過孫韶華倒好對付,躲得遠點是了。可是百裏呢?她一定在等我,手裏捧著《水洞仙音》流淚,馬潔正好言相勸,痛罵薄情郎。難道就這樣了斷了嗎?《水洞仙音》,洞中的流水,水上的小船,小船上的她,婉轉的五線譜,跳動的音符,牛背上的牧童,牧童手中的短笛,俏皮的小詩……她憧憬著愛情,刻畫著愛情,每一筆每一刀都傾注了深厚的情感,虧她想得出……曼穀的婚禮,婚禮上的她該多美,我的兒子,不,女兒,正騎在我的脖頸上笑,笑得天真無邪,賓客的祝福,國內的禮物,花籽,花籽……她一直懷有美好的願望,在黑夜中燃起一支火把,盡管或有或無,或明或暗,可她從不失去信心。我,我已經心灰意冷,要掙斷那條曾經連結得多麽緊密的線!怎麽,線掙得越緊心越疼……她的心會更疼的……不,不能掙斷,我要找她去,不能讓她苦苦煎熬。我太絕情了,光想自己的感受。我要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給她個驚喜。要取迴屬於我的《水洞仙音》,我的愛,至少留作永久紀念。哪怕從此不再相見也會給她短暫的安慰,而她多麽需要安慰!我無情地傷害了她,算什麽能耐!也算個男人!對對,男人!”

    想到這裏,又決然順原路返迴,奔向縣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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