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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一個小型奧林匹克鼾聲運動會拉開了序幕。

    運動會沒有規則,沒有裁判,人人登場獻技,無論個人優勝賽還是南北大炕對壘,誰執牛耳完全靠各自的功底和臨場發揮。在這個過程中她們享有充分自由,這種自由是從胸腔到喉嚨到口腔到鼻腔到臚腔的密切趨動展現的,各個有著深厚的功底,心靈的默契,一點不亞於西南女子大歌的多聲部無伴奏合唱,而且帶著每個人的溫熱,完成著吐故納新的全過程,承載著雖然朦朧但卻是最深層的潛意識;同時又極具個性,如此地千差萬別;從中可以感受到人體支點的散落,消耗殆盡的力的悄悄集聚,受損神經的慢慢修複。

    百裏玉妝說什麽也睡不著。用當地人的話說她還“毛嫩”,絕沒有大姐和阿姨們的那種修煉。這不,南炕的陳阿姨首先發難,幾乎頭顱還沒沾到枕邊鼾聲先啟動了,第一聲鼾的啟動可以和百米起跑線上的劉易斯和約翰遜媲美,快速,突然,猛烈,把玻璃窗連同上邊蒙著的塑料布都震得嘩嘩作響。緊接著便是長久地憋氣,一秒,兩秒,三秒,差不多半分鍾吧,又“哏嘍”一聲,玻璃和塑料布再次嘩嘩作響……又像豹式坦克從遠處開近,突然熄火,靜默一陣,又突然發炮……如此循環往複,以至無窮;這,並不違背某位“偉大哲人”對“真理”誕生過程的描述。她丈夫健在,再婚繁衍的兒女成群,大閨女已經十七八了。可是第一迴嫁人竟嫁出了毛病,偏偏嫁給了一個國民黨軍官,一九四九年這位軍官逃往台灣,拋下了她。這還罷了,又出身於地主家庭,反動軍官太太加上地主婆,理所當然從骨子裏“反動”。在昨天的批鬥會上,被仇廣軍用軍用翻毛大皮鞋踹得鑽桌子,臉也摑腫了,可是,覺,卻睡得香甜。

    “這人,到底怎麽了?”百裏玉妝歎口氣,模糊地想,做了一次縱軸運動。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現在的一切都顛倒了,亂套了,從前認為的友愛變成了仇恨,從前認為的真理變成了謬誤,總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公雞下蛋了,母雞喊早了,砂鍋搗蒜了,螞蟻長出象牙來了,公狗母狗長出犄角來了……不然,陳阿姨,身為城關鎮鎮長的陳翠珍怎麽會戴上那麽多反動帽子?那些大老爺們怎能下得了腳踹向一個柔弱的女人?那些大老娘們怎能下得了手狠摑女人倍加嗬護的臉?而且這是一張女人氣十足的臉,特別耐看的臉,總那麽笑容可掬的臉,慈眉善目的臉,給人一種信任感的臉。她是個媚力十足人見人愛的女人。

    “人,到底出了什麽毛病?”百裏玉妝悲哀地想,“人,到底有多大承受能力?”她感到雙腳奇癢難耐,就慢慢蜷起腿用手掐,在褥子上蹬,雙腳相互磨擦。一不小心擦出了濕淥淥的東西,摸摸,湊鼻子聞聞,有腥味兒,才知道是膿血,於是由奇癢難耐變成了鑽心疼痛。“這腳凍出病根了,怎麽穿了厚棉鞋還凍!唉,腳也不爭氣!”越發睡不著,或許聽陳阿姨的鼾聲能夠減少一些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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