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眉隨世清邁步踏上紫宸殿高高的殿基,隨著世清一起向端坐在上首的聖人行下大禮,待平身起來,她隻覺周圍目光灼灼,都在打量自己。

    此刻大殿上坐了不少人,有天潢貴胄,也有文武重臣。甚至聖人背後還懸著一道珠簾,珠簾背後影影綽綽尚有人影,或許有不少宮中後妃此刻也聚在紫宸殿後殿,也未可知。

    柳眉感受到這目光,心知定是殿上不少人見她麵相年輕、身量嬌小,難免心存不信任之意。

    果然聽見一個洪亮而沉穩的聲音詢問:“世清,你身後此人,便是上次茗園比試奪了優勝之人?”

    世清向上首聖人穩穩地躬身,頷首應是。

    有世清為她撐腰作證,旁人便稍稍放下心來。

    “喲,貴國請來的這名名廚,看起來好生年輕啊!”

    大殿的另一側,一個尖利且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令柳眉忍不住側目。

    這大約便是前來向宮中禦廚挑戰河豚料理的東瀛國來人了。隻見他與世清年紀相仿,身穿武士袍服,梳著月代頭。他身上那件袍子是用金絲銀線混織而成,看起來極為金貴,彰顯地位不凡。

    柳眉心想,穿得這麽好,看起來該是傳說中的東瀛使者。

    可是她接著聽下去,卻發現自己猜錯了,此人並非是東瀛使者,竟是隨使一道進京朝覲聖人的東瀛國的某某王子,其身份之尊貴,比使者尤甚。

    再聽下去,柳眉開始漸漸明白,為什麽這一場比試,世清會主動請戰了——向朝中提出挑戰,要以烹製河豚之術,力壓中華廚技的,並不是哪位東瀛廚藝高人,竟是這位東瀛國王子。

    世清與對方身份相若,地位更高出一等,由他出手,若能鎮住對方,一來能免得對方以勢壓人,二來將來也省得對方說嘴。

    而真正的東瀛使者,此刻正惶惶不安地坐在席上,隻在聖人下首不遠處。為示公正,這位使者大人也被邀了作為評判——然而隻要一想到他即將的任務乃是拚死吃河豚,這東瀛使者便臉色發白,額上冒汗,似乎對自家王子去毒的技術也未必便能完全信任。

    “親王殿下——”

    那位東瀛王子帶著濃重的口音一字一頓地開了口,“小王倒是沒有想到你竟能答應出戰。”

    世清沒答話,而是轉身鄭重向坐在上首的聖人一躬。

    龍座上坐著的聖人看上去年近

    五旬,相貌清雋,見世清如此,拈須微微頷首,神色裏頗多嘉獎。可一旦看向柳眉,便不由自主地眉頭微皺,流露出一點點信不過、卻又無可奈何的神情,再扭頭看看世清,眼神裏便平添些氣惱。

    隻聽那東瀛王子繼續往下說:“隻不過,小王在東瀛之時,就曾拜讀過諸多中華典籍,記得曾有一位先賢曾經說過:君子遠庖廚。”

    柳眉自然也聽過這句話,是孟子說的,“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聽說這位先賢之說被貴國奉為經典,那麽小王是否可以這麽以為,要與小王對戰的這兩位,親王殿下,和……和這位小柳師傅,本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了?”

    此言一出,殿上一片嘩然。

    東瀛王子這道辯題出得甚是狡猾,要麽世清自承不是正人君子,要麽就要打臉孟老先生,說他流傳下來的這話說的不對。這邊等同於,在外族麵前,自己打臉中華千載以下、源遠流長的聖賢之說。

    世清聞言,卻微微一笑,道:“王子這是錯解了這‘君子遠庖廚’的深意。”

    東瀛王子聞言,一挑眉,肅容道:“願聞其詳!”

    世清卻沒有直接答話,而是轉身向上首端坐著的聖人躬身告罪,而後轉身,從身後小黃門捧著的匣子中取出了他事先選中的那柄刀。

    雪亮的刀身映著大殿內的煌煌燭火,如一泓秋水,將世清的眉眼映得清楚。

    隻聽世清聲音清冷,一字一頓地說:“孟夫子所說,君子遠庖廚,乃是在勸為政者施仁術,君子者,心地仁善純良之人也。”

    他說著,一手指了指柳眉,道:“這一名……小兄弟,心地仁善純良,即便終日身處庖廚,也不會因此而有半分的心性改變……”

    柳眉再一次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隻是這一次她想著自己的心事,卻沒覺出。

    畢竟世清是明白她的,也知她始終都會秉持著自己的一顆良心,不可能因為身處不同的環境便就此改變。

    緊接著,便聽世清冷哼一聲道:“至於本王,早已見慣殺伐征戰,手上沾過無數人的鮮血,毫無惻隱之心可言。所以是否遠庖廚,對本王而言全無差別……”

    他此言一出,紫宸殿內自上而下,人人色變,唯有聖人端坐龍椅之上,聽了此話,暗暗點頭。

    ——世清就是一柄出鞘的尖刀。聖人自然不需要一柄刀

    擁有君子的品性。

    “……所以,”世清輕輕撫了撫手中磨得鋒利的廚刀,“王子既有此膽量,敢向我天朝上國挑戰烹飪料理之技,那本王也不會客氣,便請放馬過來吧。”

    那東瀛王子望著世清手中的那柄刀,倒也沒有想到他竟會說出這樣冷酷決絕的一番宣戰之言出來。他愣了片刻,這才省過來,說:“那……小王便恭敬不如從命,先預先謝過親王殿下肯屈尊指教。”

    這東瀛王子看起來有些欺軟怕硬,見世清硬氣,知道在口舌上占不到什麽便宜,便不再開口多說,轉而要求雙方開始比試,在廚藝上見真章。

    接下來便有禮部的官員當場宣示這場比試的規矩。

    至此,每一方各有兩人參加,如今兩邊一樣,都是由一名身份高貴之人,挑選一名來自民間的廚藝高手搭檔。

    至於菜式,這場比試早已事先被東瀛人用話僵住,限定了雙方烹飪的主料是新鮮的河豚,具體菜式不限,每一方可呈上二至三道,但必須是參加比試的兩人獨立完成一道以上方可。

    除了河豚之外,雙方還需要在漬物、炸物這兩個類別之中,自選材料,做出幾道佐餐佐酒的小菜出來。

    品評是由聖上與那位東瀛使者一道進行,共同評判。

    有本朝聖人在,東瀛使者就是想昧著良心說自家王子的好話也沒用;可是同樣的,聖人也必須持重公正,超然於雙方之外,若是他想一味偏袒世清,鑒於殿中有這許多悠悠之口,也是做不到的。

    柳眉聽了規則,轉臉朝東瀛王子那頭望過去,隻見那王子大刀金馬地衝聖人一躬身,便帶頭退了下去。

    世清經過她身邊的時候也是淡淡地甩下一個字,“走!”

    柳眉乖覺,緊緊隨在世清身後,出得紫宸殿。隻見比試的場地就在紫宸殿外一片空地之上。就在她剛才進殿的時候,還不曾見到,可如今,紫宸殿外竟憑空搭建起兩間臨時的露天廚房,爐灶俱全,一側整整齊齊地放著各種各樣的材料。最顯眼的便是兩隻大缸,缸裏悠遊著的自然都是還活蹦亂跳的新鮮河豚。

    另有小黃門開始生火,煙火正在灶眼中一點點地升起。

    聖人並文武百官眾臣,此刻都遠遠地候在紫宸殿上觀望,將殿前這一大片地方,留給了世清他們這將要對陣的兩組。

    “係統,係統大哥……”

    當著這麽許多人的麵,柳眉有些羞於與世清這個親王

    殿下交流,無奈之下,隻得暗搓搓地在意識裏唿叫係統。

    沒曾想世清卻徑直走到她身邊,“什麽事?”他微微低了頭,雙眼凝視,望著她。

    柳眉便覺得臉上不由自主地湧起一陣熱意。

    “那個……我想問,該做什麽菜式……”連話都有點兒說不順溜。

    隻不過在這位兇神惡煞的親王跟前,大約人人如此,旁邊隨侍的太監內侍聽了,也並不在意。

    “本王打算剖河豚膾——”

    柳眉一怔,魚膾?

    魚膾就是魚生,或者叫生魚片,倒是與後世日料裏的鮮魚刺身頗為相似。

    她忍不住迴頭去看東瀛王子那一頭,耳聽著那邊響起霍霍的磨刀聲,她便知東瀛人十九也會做一道魚膾出來。

    片生魚片與雕蘿卜花一樣,都是柳眉的短板,而世清手中的廚刀反射著午後的陽光,反射著淩厲的刀光出來。

    陡然之間,柳眉對眼前這男人生出莫大的信心——有世清在,大約是不會輸的了。

    她心情一放鬆,說話便又自如了,接著又問:“那佐酒的小菜該做些什麽?除了河豚膾,咱們還用河豚做什麽?”

    旁邊的太監內侍聽柳眉這般自來熟的稱唿“咱們”,紛紛臉色轉白,在心裏為柳眉點蠟。

    隻聽世清劍眉一斂,硬梆梆地答道:“你自己想——”

    “……?”柳眉碰了硬釘子,頗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望著世清,自動屏蔽掉旁邊侍候的小內侍們點蠟的表情。

    世清依舊深蹙著眉頭,正正對上柳眉的目光。

    他的雙眸似乎會說話,柳眉凝望他片刻,便自行低下頭去沉吟。

    “親王殿下——”

    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一響起,柳眉便知那東瀛國的王子又過來了。這一迴,他身邊還陪伴著一名頭發花白的年長之人,柳眉隻瞥了一眼那人硬繭遍布的雙手,便知道那必定是個用慣了廚刀的好手。

    這東瀛王子一開口就沒什麽好話,果然,這次又是來出言挑釁的。

    “親王殿下,小王原本以為貴國最為精擅廚藝的酒樓師傅,奪了茗園大比頭名的人物,必有獨到的本事,可是如今一看,卻是這麽個我見猶憐的小人兒——”

    說到“我見猶憐”四字的時候,那東瀛王子故意拖長了聲音,言語裏飽含譏刺。

    世清聽說,握住那柄廚

    刀的右手便忍不住緊了緊。

    “誰說不是呢?”東瀛王子笑道,“本王此來京中,盤桓多日,倒是聽了不少傳言——親王殿下,這位小……小柳師傅,究竟是不是憑真本事贏下的茗園大比,恐怕隻有殿下自己心裏才有數吧!”

    “堂堂饕餮山人的傳人,”那東瀛王子伸出一根手指,指指世清身上戴著的那條牛皮圍裙,“為了討喜歡的人歡心,竟然以這種方法來捧他……小王倒也是佩服。可是殿下難道沒有聽說過一句話,捧得越高,就摔得越重麽?今日大比,小王倒也很期待,這位小……師傅,究竟能做出什麽驚人的菜式來。”

    柳眉從未聽說過“饕餮山人”四字,正沉吟著,聽見東瀛王子這麽說,自然極不服氣,衝對方怒目而視。

    世清卻似完全不為所動,繼續冷冷地看著前方,輕描淡寫地說:“嘴皮子誰都動得,比試場上見真章便是。”

    東瀛王子見言語無法相激,便冷笑一聲,指了指身邊花白頭發的年長之人,“親王殿下,這是敝國做魚膾做得最好的人,鬼見師傅。”

    柳眉從旁望望,覺得這花白頭發的鬼見,真的跟見了鬼似的,滿臉的愁苦,身子又瘦又小,若非那東瀛王子開口說話,柳眉根本想不到,這人竟是東瀛國遣出與世清對陣的魚膾廚子。

    可越是這等模樣,柳眉卻知這等人萬萬不可小覷。

    果然,隻見這鬼見衝世清深深行禮,口中道:“小人不才,請殿下指教。”

    說畢,他畢恭畢敬地從旁邊宮人托著的捧盤裏取了一枚廚刀,隨手從旁邊的案板上取了小半截蘿卜。

    隻見這鬼見將小半截蘿卜取在手中,手中廚刀迅速舞動,不斷有細小的碎屑飛出來,而他手中的白蘿卜也在飛快地成型——

    隻片刻的功夫,鬼見手中再尋常不過的一截白蘿卜,已經成了一朵白玉雕成的薔薇花,花瓣在鬼見手中微微顫動,惟妙惟肖,幾可亂真。

    鬼見愁眉苦臉地將那朵蘿卜薔薇遞到了柳眉手中,柳眉的手輕輕一顫,便有一片薔薇花瓣從花朵上掉落下來,當真薄如蟬翼,在空中蹁躚舞動了一陣,這才隨風緩緩地落在地麵上。

    這位鬼見師傅在這片刻之間就削出了這麽一朵薔薇,細微之處,叫人歎為觀止。

    即便沉穩如世清,此刻見了,也免不了微微頷首。

    “刀功與手法確是不錯。”隻聽世清淡淡地說,“若是今日你能發揮到極致,結果

    應能與本王在伯仲之間。”

    東瀛王子似乎早就料到世清會這麽說,卻隻冷笑一聲,轉臉望著柳眉,說:“既是如此,那今日的比試恐怕就要看,您一力捧起的這位小柳師傅,究竟有幾分真才實學了。”

    “嘖嘖嘖,饕餮山唯一的傳人啊,竟將您這一世的聲譽名望,與這樣一個小……小家夥兒綁在一處。”東瀛人的口氣極為輕蔑,卻又好似帶著可惜,似乎為世清這般因情所困、自尋煩惱的做法,感到十分不值。

    柳眉聽他十足十地看不起自己,氣得漲紅了臉,微鼓著腮幫子,倒與她身邊水缸裏那鼓成一隻隻圓球的河豚們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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