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老夫人的兩位貼身丫鬟領著長房、韓燁大嫂院兒內的五名大丫鬟浩浩湯湯,環佩交錯低眉恭首,繞過抄手迴廊,穿過大堂,個個手捧月季刺繡紅綢遮蓋著的金雕木匣,大小各異,隱隱飄忽些微中藥香。直至靠近後門韓燁的院子內,丫鬟們才抬眸朝著門口的侍從躬身行禮魚貫而入,而後快步進入韓燁的書房。


    韓燁正坐在書桌前手捧手劄,桌上手側燃著香爐,微暖的煙氣烘著書卷,他聽得稟報卻不曾抬眼。


    排首的兩名丫鬟披金戴銀,一身衣裳也是上好的鵝絨大氅,兩人皆年歲也不過三十,挺胸昂首盈盈笑意,其中一名道,“五少爺,近日年關外頭總有些風言風語惹得人心惶惶,老夫人曉得少爺受了委屈,便命奴婢將這玲瓏酒盞送來。”


    說著便讓丫鬟們將匣子好生放置在進門處的軟塌方桌之上,匣子內放置的乃是前些日子皇帝欽賜西域貢品胡玉圓盤玲瓏酒盞一套,韓燁睥睨一眼,不做言語。


    另一名丫鬟見狀,與身側之人對上視線,上前一步,嗓音鶯歌婉轉,卻少了嫵媚迎合,反而多了些大氣端莊,“老夫人關懷少爺,不是一日兩日了。少爺可莫要聽信外頭的傳言,這皇家地界竟有人欺到韓府,定然會好生處理。少爺近日若是無事,倒可四處走走散散心,那聖樂坊終歸是風塵之地,唱曲兒的這京師大有地兒在...”


    還未說完,韓燁便有些煩了,擺手就要打發她們走。兩個丫鬟都知曉五少爺的性子,住嘴隻垂眸行禮,而後領著侍從小丫鬟們躬身瞧了幾眼屋內侍奉的丫鬟,便退了出去。


    屋內侍奉的丫鬟見韓燁一言不發起身,手劄隨意扔在香爐旁,麵色晦暗踱步至窗前立著,視線飄忽至屋外漸昏暗的天角,知曉他恐心緒不佳,便不敢擾,輕聲告退便遣散小丫鬟們把這些匣子原封不動收起來,而後不做聲響至門外守著。


    昨日除夕長安竟還生出這般傳聞,不肖想,這套皇家禦賜便是韓老夫人送來的安撫。京都江南淮北西域的珍寶奇貨,韓老夫人也不曉得送了多少過來,韓燁卻明了老夫人對傳聞的態度:天子腳下危言聳聽,皆是些江湖小人造謠生事,哪敢當真動刀弄槍。韓燁倒是早已料到,老夫人年歲已高,偃旗息鼓卻心高氣傲得緊,安泰順意了一輩子,自然不會忌憚從未交涉的江湖勢力。


    韓燁垂眸,嘴角的笑意隻深不減。


    丞相育有四子,除韓燁皆在朝中兼有實職,三省六部皆有人脈滲入,大哥還已加爵,唯獨他閑散在家無官無職,偏生樣貌性情似極年輕時的丞相,年歲又最小,便自小受寵。韓燁卻心知,這寵溺與上麵三個哥哥所得到的教導有些不同,但無妨,他並不在乎這些。不過但事關他性命,幾位兄長不會坐視不理,多少會管管,隻是憑借幾位心在朝野的兄長通過朝廷眼線,勢必查不出什麽有關聖樂坊在江湖的東西。


    “韓五少爺。”


    韓燁抬眸迴神,那聲音來自窗外幾步之遠,以剛好兩人能交談的距離,匿形於參天榕樹後,不見其人。他抬手提起肩上下滑的衣袍,蓋過後頸,恍若未聞般把玩著係在腰側的鏤空浮花玉佩。


    那人便是蘇昱往日帶在身側的護衛、周敦。他一身黑袍魁梧有力,麵遮黑布,背纏長劍,隻是長臂纏紗,滲出隻他一人才能聞的藥味,正是那日與白袍人糾纏時留下的刀傷。二十步之外便有侍從來往經過,竟無人察覺他的存在,“韓五少爺,小的乃是蘇家之人,不遞名帖冒昧來訪,乃是有一事要告知韓少爺——不知韓少爺可曾聽聞知曉江湖中的聖樂坊?”


    “都傳蘇家浩然正氣,調查聖樂坊數年,”韓燁細想在坊內聽聞的有關蘇家的傳言,狹長的眸子彎成一道弧,語氣依舊不鹹不淡,“血色帖子才送至我手裏,蘇家便不請自來,這般神速倒是出乎韓某意料,也不愧為江湖三首之一。”


    話至此,周敦知曉韓燁對江湖勢態的了解,蹙眉一凜,“奪命帖已然送至韓少爺手中?何時之事?”


    韓燁這才有了幾分興趣,輕笑出聲側頭望向周敦所處的位置,入眼處隻有殘花枯枝與高牆白瓦,“蘇家身處京師,竟未曾聽聞傳遍深巷大街的流言?正是昨日、除夕。”


    聖樂坊此前從未同時送出兩封帖子的先例,周敦心生疑惑,但那封信的確是出自蘇昱之手絕無造假可能,隻是他日夜兼程,剛到京師未落腳便直接來了丞相府,倒是忽略了沿途的消息。本計策以此為由說動韓燁相助,但韓燁分明對江湖之事了如指掌,他又比那帖子慢了一步,略微思忖,那邊的韓燁也好似有些不耐煩,轉身背對窗外,意料摩挲出聲響,“小的前日收到消息,韓少爺乃是聖樂坊下一目標,便馬不停蹄趕來報信。聖樂坊心狠手辣,做事從未失手,既然帖子已然送出來,三個月內定然會行動。蘇家此番前來,便是希望能得韓少爺的協助。”


    “這般而言,蘇家已有所進展,還來找韓某,莫非那聖樂坊與朝廷有何聯係?”


    周敦手中劍一緊,這韓燁恐怕不好應付,隻好如實迴答,“並非如此。實不相瞞,這消息乃是蘇家二少爺自北借商道而來,但二少爺還有些旁的打算,並未透露位置。商道傳信向來隱秘,幾經輾轉才將消息送來,縱是動用蘇家人脈,也動不得商道...”


    韓燁牽起嘴角,略有所悟,背後忽然刮起一陣風,竄入衣襟,頓時生出幾分困頓,“你們便是想讓韓某利用朝中查清近日官道商隊,但凡經過關口,必定會記錄在冊?”那人不答,卻是默認,韓燁微動臂膀,往一側倚靠,“可我韓某人無官無職,丞相的聲望頭銜也是家父端著,與我無幹。且老夫人已經有所決斷,不再深究此事,恐怕我有心無力,幫不上這個忙。”


    “......”


    屋外幾近灰白,廊道院落已經點上燭燈,窗內外一陣沉默,韓燁又拾起玉佩摩挲把玩,悠然試探一問,“蘇家大可不必心急,火急火燎難不成真如韓某聽聞的那般,蘇家也收到了血色帖子?”


    饒是周敦對韓燁這等皇家子弟的能力提前放大了猜忌,聽得這話還是心中一凜,不知其究竟還知道多少,“韓少爺說得不錯,那帖子已然送至蘇家半月。對蘇家與韓少爺而言,已是生死之際,但蘇家怎奈不過商賈世族,實在難抵朝廷一兵半卒,若非情不得已,定不會叨擾韓少爺。請丞相府與我等草民合作本就不合規矩,隻是希冀韓少爺能給些方便,盡快將那聖樂坊端個幹淨,以免再為禍江湖。”


    韓燁頷首認可,複起身站直,長歎一口氣,“蘇家的能力韓某深信不疑,我也是俗世之人,苟且餘生,若要我不明不白丟了性命,絕非可能。蘇家若是執意要我韓某相助,能與蘇家合作的隻是韓某人,並非丞相府。一旦有些消息,我自會命人與蘇家聯係。”


    周敦暗自舒了一口氣,“多謝韓公子,蘇府有了進展,定然也會送到此處。”


    院落內竟漸漸落起寒雨,隻是細不可察,順著寒風飄落至韓燁後頸。蘇家這些年來吃了些軟飯,如今禍到臨頭才正襟危坐未免有些遲了,卻仍舊想著坐享其成,看來亦是想趁機通過他來巴結當朝丞相這塊肥肉,那蘇家老子也是舍得之人。韓燁側頭,細雨便落在麵龐,刺骨寒意伴隨一聲諷刺輕笑,與錢財打交道的人同久曆宦海之人不過一個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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