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憶北就這樣抱著孩子朝著手術室飛奔而去,莫羨隻來得及匆匆瞥一眼病房裏的孩子媽媽,孩子媽媽完全嚇呆了,手裏緊緊攥著那塊西瓜,西瓜汁子從她的手指縫滲出來,滴到地上,像稀釋了幾倍的血水。

    莫羨扭頭往護士站的方向跑,護士站有三名護士,聽她說完後半信半疑,跟她一起到病房查看,見到失魂落魄的孩子媽媽後,立刻迴去組織醫生護士往手術室趕去。

    莫羨才敢鬆一口氣,才覺得膝蓋上撕裂一樣的疼,撩起裙擺才發現兩塊紗布都已經掉下來一半,鬆鬆地掛在膝蓋上,結痂的傷口裂開一道縫,往外滲血。

    她強忍著疼,彎腰,小心地把紗布捏起來,勉強貼好。

    “需要處理一下嗎?”韓略問。

    莫羨蒼白著一張臉,搖頭。

    病房裏傳來孩子媽媽的哭聲,起初是壓抑的斷斷續續,後來漸漸聲音大了。莫羨撩起長發往病房裏看,那個媽媽坐在病床上抹淚,手裏抓著孩子的一件衣服。

    她心裏五味陳雜。

    生氣是一定會有的。關憶北常跟她吐槽一些病人的家屬,不論醫囑怎樣,總覺得自己能人定勝天,固執愚昧的可笑。外科手術前不能進食進水是醫療業的鐵律,為的是防止手術中食物倒流嗆入氣管,或者食物殘渣汙染創口引起感染。可總有一些人心懷僥幸地以為隻喝一小口水沒事,或者覺得不進食即可,喝一點牛奶沒關係的。

    隻要醫生知道患者進食,輕則手術推遲,重則手術取消。有些危重患者就因為不能及時手術而身亡。

    真不知道忍一時的饑渴,跟失去生命,哪一個對他們而言更加嚴重。

    韓略走進病房,站到孩子媽媽眼前。孩子媽媽發覺有人靠近,也不抬頭,隻是抓著孩子的衣服,邊哭邊絮絮地說:“他從昨天晚上就沒吃沒喝,嘴唇幹得不行,嗓子都啞了。旁邊人吃西瓜,他說渴,我不忍心,跟人家要了一塊,讓他吃幾口。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要了一小塊,就一小塊,不讓他多吃,隻讓孩子潤潤嗓子……”

    說完她又開始嗚嗚地哭,韓略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的話,他迴頭看莫羨。

    莫羨靠在病房門邊,別過眼。

    她不想進去,怕進去了會忍不住教訓這位母親。她知道那孩子出事兒這位媽媽比誰都難受,可那並不能抵消她的罪孽。

    主動脈瘤,危險性僅次於主動脈夾層。跟主動脈夾層一樣,一旦血

    管壁破了,幾分鍾就可以讓一個人斃命,想要救迴來,隻能靠老天爺了。

    那孩子在說痛之前咳嗽了幾聲。本科的時候她在課本上學過類似的病曆,病人咳嗽導致胸腔內氣壓升高,從而擠壓動脈瘤支使之破裂,高壓下的動脈血噴湧而出進入胸腔……

    如果真如關憶北所言是主動脈瘤破了,那麽奪命的就是那塊微不足道的西瓜。

    一個媽媽,因為不舍得孩子饑渴,最後卻害得孩子送了命。

    愚蠢至極!

    莫羨很想進去痛斥她一頓,可理智限製了她,她選擇躲開。

    莫羨轉身慢慢朝手術室走去,她不知道韓略是否會跟上,其實她也並不在乎他是否會跟上。

    她擔心的是那個孩子,還有關憶北。

    一名合格的醫生,必須練就一副冷酷的心腸。醫院不是教堂,容不下人有太豐富的感情。可關憶北做不到,他是個有血性的性情中人,他容易代入。一個他在意的病人救不迴來,他心裏的痛苦比她膝蓋上這點疼大出若幹倍。

    莫羨走到了手術室外頭,小張一聲滿頭大汗地從裏麵衝出了,沒顧得上理會她,徑直跑過去。又有護士推著儀器跑過來,大聲對她喊:“讓讓啊!”

    莫羨急忙閃身貼到牆上。

    片刻後小張醫生抱著一堆血袋跑迴來,這下倒是看到了莫羨,匆匆叫了聲:“嫂子!”

    莫羨急忙問:“情況怎麽樣?”

    “失血過多,還在搶救!”小張醫生說完就閃身進了手術室。

    看來被關憶北言中了……希望那孩子能因為搶救及時而救迴來。

    莫羨心裏暗暗捏了把汗。

    韓略扶著那個媽媽也過來了,莫羨看到失魂落魄的女人一眼,咬了咬嘴唇,說:“還活著,在搶救。”

    孩子媽媽眼睛一亮,急忙點點頭,手裏依然死死揪著孩子的衣服。

    “坐吧。”韓略說,把孩子媽媽扶到座椅處,讓她坐下。

    孩子媽媽很乖順地坐下了,眼裏含著淚,死死盯著手術室。

    自己的親人躺在手術台上的滋味,莫羨也體會過。

    大四那年,她爸爸因為飲酒不當導致胃穿孔,醫生會診結論是要切除一部分胃髒,媽媽堅決不同意,認為把胃切了,吃飯不行了,人就慢慢完了。

    那時候關憶北還在普外科,大膽做主不做切除,隻

    進行穿孔修補。手術的時候她跟媽媽守在手術室外邊等著,那種有心無力的感覺,特別熬人。

    後來爸爸被從手術室推出來,還處在全麻的狀態,媽媽立刻上前去握住爸爸的手,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關憶北抹下頭巾,看起來非常疲憊,還是微笑地對媽媽說:“手術很成功。穿孔都修補好了,伯父的胃保住了。”

    莫羨看到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媽媽跟著擔架床一起走了,莫羨繞到關憶北眼前,問:“手術很難嗎?”

    他有些難為情地笑笑,沒說話。

    “辛苦了。”莫羨抱抱他。

    他收緊胳膊把她圈進懷裏,把臉埋進她的發裏,低聲說:“不難。就是怕自己會做不好。”

    手術室的門開了,關憶北走出來。

    孩子媽媽撲過去抓住關憶北的手連聲問:“關醫生!關醫生!我兒子他怎麽樣?他沒事了吧?”

    關憶北的臉色陰沉,低聲說:“對不起。”

    孩子媽媽愣了足足一分鍾,頹然地癱坐到地上,猛然間嚎啕大哭起來。

    又有幾個護士從手術室裏出來,便過去扶孩子媽媽。孩子媽媽伸手朝著手術室哭喊孩子的名字,說該死的是自己,說自己沒法活下去了。

    關憶北慢慢把頭巾從頭上抹下來,深吸了口氣,雙肩無力地垂下來。

    莫羨咬著嘴唇看他,他卻隻是看著地麵,神情寥落。她想過去,韓略卻先她一步走上前去。

    韓略抬手拍在關憶北的肩上,低聲說:“有些事,強求不來的。想開點兒。”

    關憶北苦笑,抬起頭看著韓略,幽幽地說:“我們醫生就是這樣……很多事,沒辦法的。”接著他歎了口氣,又重複了一遍:“確實沒辦法。”

    韓略不知道是否懂關憶北的意思,卻還是點點頭。

    關憶北也拍了拍韓略的肩,說了聲:“謝謝。”然後他便獨自走了,沒有跟莫羨說一句話。

    韓略目送關憶北離開,轉而看向莫羨。莫羨歪著頭看走遠的關憶北,眉間微擰。韓略朝莫羨走了一步,莫羨則轉身追著關憶北去了。

    她知道,他沒他表現出來的那樣豁達。

    關憶北越走越快,莫羨跟得很辛苦,膝蓋上的紗布掉了,傷口又在流血,濕漉漉涼絲絲的,每走一步都很疼。

    她不知道關憶北到底要去哪兒,她強忍著疼跟著,怕

    跟丟了他。

    關憶北最後去了地下二層的放射科領地。

    近來醫院都采用信息化技術,拍好的片子會經由係統傳給門診的醫生。恰好大家都怕所謂的輻射,到放射科這裏來拍片子的病人都是拍完即走,所以這裏沒什麽人,非常安靜。

    關憶北走到最裏麵走廊的盡頭停下了,對著冰冷的牆站了良久,突然一拳打在牆上。莫羨忙走過去,把他的手從牆上拿下來仔細查看。

    他是外科醫生,他的手就是他的命。

    “你盡力了。”她低聲喝道,“別那麽幼稚!”

    她摸著他的手背,指根關節的地方發紅了,還好沒破皮。他手術那麽多,如果皮膚破損,來迴的消毒隻能讓傷口難以愈合,就像從前他食指裂口那樣。

    “明明今晚就要手術了……”關憶北壓抑地說。

    “嗯。”莫羨說,輕輕扒開他的拳頭,揉他的手指。他手上有膠皮手套的味道,還有消毒液的味道,可這次,有條生命沒有被留住。

    “明明已經做好了手術方案,明明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我跟他說好了,隻要堅持康複,就送他一套百科全書……”關憶北越說越激動。

    莫羨抬手掩住他的嘴。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她一字一句地說。

    這是他以前常常對她說的話。

    關憶北眼裏閃過詫異,愣了許久。莫羨沒有躲開他的目光,勇敢地直視著他。

    他一把將她抓過來,抱得死緊。

    莫羨閉上眼,抬起手,也抱了他。

    她想,就這一次吧,他需要她,她便給他。

    作者有話要說:近來出差呀各種忙,大家的留言我都有看哦,就是沒機會一一迴複。

    感謝你們對豬豬的支持,真的好幸福,有你們陪豬豬寫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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