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一路言語,到得孔家莊,路經臨江書院,卻見自書院大門出來兩人,當先一人滿麵笑容,手中拿著一個卷軸,後麵一個少年學子,約莫十六七歲,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蘇公看得清楚,當先之人正是齊禮信,那廂齊禮信亦望見蘇公,快步上前,躬身施禮。蘇公急忙還禮。齊禮信問道:“大人欲何往?”蘇公道:“聞得孔家莊孔六無端遇害,前往查看一番。”齊禮信聞聽,驚詫不已,道:“孔六遇害?今早聞得他父子二人無端失蹤,齊某還喚得四五十個學子與孔氏族人一並尋找,怎的竟遇害了?究竟怎生迴事?”蘇公搖搖頭,道:“蘇某亦是聞得府衙捕頭言及,其中詳情不得而知。”齊禮信歎息不已。

    蘇公問道:“齊先生識得這孔六?”齊禮信點頭道:“怎生不識?他常來我書院。”蘇公不解,道:“他常來書院做甚?”齊禮信道:“這孔六在城中無極肆幫閑,與我書院常有往來。”蘇公不解。齊禮信解釋道:“那無極肆乃是一家鹽肆,我書院上下所食之鹽便是來自這鹽肆,孔六又是孔家莊人,往日便是他送鹽來。”蘇公點頭道:“原來如此。”齊禮信又道:“我書院中掌管膳食采買的孔佑與孔六乃是族中同輩,二人交情甚密。他二人年紀相仿,長得還有幾份相似。”

    蘇公點點頭,卻見齊禮信身後那學子嘴唇抖動,欲言又止,不由心中一動,問道:“這位小哥莫非有話與蘇某言?”那學子看了看齊禮信,齊禮信道:“大人問你,但說無妨。”那學子道:“昨日黃昏,我曾見得孔佑叔與那孔六二人。”蘇公問道:“你在何處見得?”那學子手指前方道:“便是在那樹林道旁。”蘇公問道:“他二人在做甚?”那學子道:“他二人在低聲言語甚麽,我隻見得孔佑叔眉開眼笑,連連點頭,而後孔佑叔便迴書院了。”蘇公聽得明白,心中暗道:如此言來,他二人分明在言某樁好事!

    蘇公謝過齊禮信,問他何往,齊禮信言到往城中一遭,二人道別。蘇公遂入得臨江書院,往尋孔佑,書院中有先生識得蘇公,遂引蘇公往灶房。問得廚師,皆不知孔佑何在,又問了數人,皆言其自昨夜迴家便不曾來。蘇公謝過先生,出了書院,到得孔家莊。見道旁有一老農,正清理水溝淤泥,蘇公上前施禮詢問,那老農遂指點孔六、孔佑房宅,那孔六家便在莊頭,一眼便可望見;孔佑家在莊內,便是在祠堂左側。蘇公謝過老農,那老農問道:“此刻孔六家中無人,聞聽孔六遇害,方才見得孔六兄弟家人往城裏認領屍首去了。”

    蘇公點點頭,道:“某便是奉知府徐大人之命前來查探此事的,那孔六死得淒慘,被人剁去頭顱,死無全身,至今未能尋得頭顱。”那老農聞聽,驚歎道:“好歹毒的兇犯!這孔六平日裏也兇橫得很,此番竟是遇著了惡人。”蘇公心中一動,道:“卻不知這孔六怎生兇橫?”那老農歎息一聲道:“說來老漢亦是他的叔輩,本不想言他不是,但這廝在莊中卻是出名的潑皮,偷雞摸狗,翻牆打洞,全然不顧宗族鄉鄰情分。即便是人贓俱獲之時,這廝或蠻橫無理,或是裝瘋賣傻,令你無可奈何。莊中人見得他,往往繞道而行。後娶了妻室,生了個兒子,方才有所收斂,不再在莊中鬧事,往城裏鬧去了。”

    蘇公又問及孔佑,那老農隻是冷笑一聲,不言其他,蘇公又問道:“聞他二人相交甚好,可是如此?”那老農嘀咕道:“何止相交,他二人本……就是一丘之貉。”蘇公又與老農嘮叨一陣,而後謝過老農,往尋孔佑,入得莊內,問得祠堂所在,不多時便尋得孔佑家宅,那房屋新建未久,頗為氣派,院牆高築,院門前兀自蹲著兩隻小石獅,蘇仁笑道:“好一個書院膳食采買的差事!”蘇公歎息道:“不過是自眾學子口邊奪食罷了。”蘇仁憤憤道:“難怪那老農隻是冷笑,分明是唾棄這廝。”蘇公淡然一笑,道:“此正所謂無聲勝有聲。”

    蘇仁遂上前扣那門環,忽聞得門後一陣犬吠,好生兇惡。蘇公又笑道:“此正所謂有其犬必有其主。”蘇仁又猛扣一陣,不多時,聞得門後一個婦人惡狠狠道:“哪個莽撞鬼呀?休要再敲了!小心敲壞我家門環!”而後那門開得一條縫,露出半張婦人臉來,那婦人打量蘇仁,惡道:“你這廝敲我家門做甚?”蘇仁笑道:“此可是孔佑兄家?”那婦人聞聽,又將門開啟少許,那惡狗從其腳邊伸出狗頭來,齜牙咧嘴,猛吠幾聲,那婦人一腳將狗踢開,問道:“你是甚人?”蘇仁道:“我是城裏無極肆的賬房,尋孔佑兄有些閑事。”那婦人聞聽,滿臉疑惑,道:“我家大郎不在,你去尋孔六便是。”蘇仁道:“嫂嫂莫非不知,那孔六昨夜被人殺死了。”那婦人聞聽,甚是驚詫,道:“什麽?孔六被人殺死了?怎生迴事?”

    蘇仁假意歎息道:“我等也不知曉,府衙公差正竭力緝拿兇手。我想孔六與孔佑兄素來要好,那公差定會前來盤問,故特來相報。”那婦人忙道:“我家大郎在書院幫閑,昨夜亦不曾迴來。”蘇仁故作詫異道:“我等剛自書院來,書院齊禮信先生道孔佑兄昨夜已迴家,至今未到書院。”那婦人一愣,怒罵道:“昨夜幾時見得這死鬼迴來?不定又是被哪個狐狸精迷了魂。若教老娘捉得,非剝了他的皮不可。”言罷,衝將出來,反手關了門,氣乎乎引蘇公、蘇仁去尋孔佑。

    尋了約莫一個時辰,未見孔佑,那婆娘猜測孔佑定是進城逍遙去了,嚷嚷著往府城方向去了。蘇公、蘇仁無奈,隻得先迴東坡雪堂。

    是夜,蘇公吩咐蘇仁、蘇邁小心謹慎,以防歹人來襲。蘇仁精神抖擻,早將自己得意兵刃分水娥眉刺取將出來,細細摩擦一遍,又準備些暗器。待到夜間,蘇仁隱身高處,暗中察看四方動靜,守候了一夜,未見絲毫動靜。蘇仁心中不免失望,好生等他竟又不來,莫非是多疑不成?那夥殺手氣勢洶洶,出手狠毒,分明是要將老爺置於死地,欲殺人滅口,若延誤時機,陰謀便已散布,再行殺人滅口已無益了。但為何夜間未曾到來?莫非他等非是衝老爺而來,而是匆忙之中誤認做他人了?

    蘇仁滿腹疑惑,來見蘇公,蘇公笑道:“他既不來,我等便去。”蘇仁奇道:“我等去哪裏尋找?”蘇公思忖道:“去府衙會會徐大人。”蘇仁一愣,憂心道:“若徐大人果真暗懷詭計,我等此去豈非羊入虎口?”蘇公道:“夜間不曾來殺我,白日府衙內又怎會下手?”蘇仁思忖道:“恐他使些卑鄙下流手段,譬如暗中下毒。”蘇公點點頭,道:“我等小心便是。”主仆二人換了行裝,出了東坡雪堂,往府城而去。

    行至途中,竟又逢得李緒父子,二人各挑著一擔青菜,一前一後,見著蘇公,李緒打聲招唿,問蘇大人怎的這身裝束,為何不曾挑桶進城。蘇公笑道,今日有事進城。四人一路同行,過橋之時,那李緒似想起甚事,問道:“大人可曾記得前日在此過橋時遇著的那廝?”蘇公一愣,道:“便是那挑著青菜的男子?”李緒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那廝果真是孔家莊人,不過昨日被人砍了頭顱。”蘇公一驚,道:“莫非那廝便是孔六?”李三德跟在後麵,插話道:“三德已然打聽清楚,確是喚作孔六!大人見他行跡蹊蹺,鬼鬼祟祟,不想果真死了,不定是得罪甚人?”

    蘇公手拈長須,放慢腳步,心中思忖:原來這廝便是孔六,那日見他行色匆忙,眉目中有驚恐之情,又挑著一擔青菜,但青菜之下似隱藏有他物,不知幹的甚麽勾當?一大清早,他急急出城迴孔家莊,或是家中有緊要之事,或是事發於城中?自其當夜遇害情形推斷,此事非同尋常,竟要了他身家性命,且其子下落不明,即便是與他有幹連的孔佑亦無端不見了蹤影。細細想來,當是他在城中窺探得甚事,便早早出城迴得家中,又與孔佑商議對策,甚是欣喜,萬不曾料想大禍竟追至孔家莊來了。聞公差言,孔六渾家道其夜間被人喚去。想必那敲門之人便是兇手。前後想來,那無極肆端是可疑之所。那孔六究竟做了甚事?他本是一潑皮,若無極肆有甚勾當,孔六必然參與其中,又為何要追殺於他?此等無賴,無非為了錢財,如此想來,蹊蹺或是孔六那擔物什,其中藏有要命之物?

    蘇仁、李緒見蘇公隻顧低頭行路,口中念念有詞,料想他在思忖,不敢打攪。一路無話,入了城門,李緒父子奔菜市去了。蘇仁隨蘇公走街穿巷,行至一巷口,忽自牆角衝出一人,一把拉住蘇公,嘻嘻一笑,口中道:“發財呀發財。”蘇公唬得一驚,把眼望去,分明就是前日見得的那瘋女人,披頭散發,蓬頭垢麵,兩眼放光。蘇仁上前厲聲叱責,蘇公擺擺手,那瘋女人指著前方,忽哭道:“發財,發財。”蘇公將那瘋女人手掰開,歎息一聲,不想那瘋女人反又抓住蘇公衣袖,不肯撒手,又笑又哭道:“發財,我的發財。”

    蘇公不由一愣,先前聽他言“發財”,隻當這婦人因錢財迷了心竅,成了瘋癲,口中隻嘀咕“發財”,今怎言“我的發財”?端的是瘋瘋癲癲,胡言亂語。蘇公又歎息一聲,抬頭之時,無意間順這著瘋女人手所指方向望去,不由渾身一震,前方是一家店鋪,那招牌上赫然寫著“無極肆”!

    蘇公呆呆望著那無極肆,半晌不曾言語,那瘋女人嬉嬉鬧鬧去了。蘇仁望著那店鋪,低聲道:“此便是孔六幫閑之處!”蘇公點點頭,思忖道:“你道這婦人是真瘋還是假瘋?”蘇仁環視四周,欲找尋那瘋婦人身影,卻未見得,皺眉思忖道:“觀其外形、看其眼神、聽其言語,當是真瘋。”蘇公拈須思忖,道:“卻不知他言‘發財’究竟是何意思?”蘇仁笑道:“便是想錢想瘋了。”蘇公搖搖頭,歎道:“絕非如此。”蘇仁一愣,道:“且四下詢問,或可知其緣由。”蘇公點點頭,又把眼望那無極肆,心中暗道:這瘋婦人莫非在暗示甚麽?難道他與這無極肆有甚瓜葛?

    蘇仁尋得街旁一擺香燭攤的老婆婆,唱聲喏,詢問那瘋婦人情形。不多時,蘇仁來報蘇公,隻道那婦人喚作艾氏,為人本賢惠善良,家在城中慈善巷,不想兩個月前走失了兒子,思念過度,一夜間便瘋了,四處遊走,口中念叨兒子名字,非是“發財”,而是“花才”。恁的可憐!

    蘇公歎息不已,問道:“那兒子幾歲?”蘇仁道:“遮莫四歲,長得白白胖胖,甚是可愛。”蘇公聞聽此言,不覺一愣,喃喃道:“甚是可愛?”蘇仁詫異不解,正待詢問,蘇公忽用手一拍額頭,醒悟道:“我明白矣。”蘇仁急忙問道:“老爺明白甚麽?”蘇公道:“那孔六的兒子孔憫心亦隻四五歲模樣,長得甚是可愛,不也無端失蹤了?”蘇仁一愣,疑惑道:“他二者有何幹係?”蘇公望著蘇仁,埋怨道:“你好生糊塗,這黃州城中必有一夥拐騙幼童的賊人。”

    蘇仁恍然大悟,思忖道:“我明白矣。想必那孔六發現兒子被拐,急忙追蹤,尋得賊人蹤跡,不想反被賊人所害。”蘇公點頭道:“或是如此。”蘇仁轉念一想,道:“那他與孔佑又在商議甚事?又怎的眉開眼笑?”蘇公一愣,遲疑道:“他二人或是在商議他事,兒子被拐乃屬意外,二者並不相幹。”蘇仁忽轉身跑開,又去詢問那賣香燭的老婆婆,不多時,迴來相告:“老爺所言果真不假,聞那老婆婆言,城中已有四五名孩童失蹤,且皆是男孩,年齡在兩至五歲間不等。”

    蘇公臉色嚴峻,道:“孩童,乃父母之血肉,此等拐子沒有人性,沒有天良,隻為貪圖那區區銅錢銀兩,不惜手段,害得他人父子分離、母親瘋癲,甚至家破人亡,遺恨終身!此等人,便是千刀萬剮,亦不足解恨。我蘇軾既知此事,斷然不可袖手旁觀,定要破獲此案,生擒他等。”蘇仁亦咬牙道:“我恨不能親手血刃這夥賊人。”主仆二人好一番惱怒生氣。

    蘇公思量,要破此案,還須官府相助,但知府大人徐君猷是友是敵,尚難知曉。蘇公思索間,不由低低歎息一聲,心中暗道:“蘇某與徐大受相處一年餘,道他冰壼秋月、孚尹明達,是個正人君子,不想竟這般神機鬼械。”

    蘇公又望了望那無極肆,遂與蘇仁往府衙而去。不多時,主仆到得黃州府衙,蘇公上前見門吏,先施一禮,問道:“徐大人可在府上?”那門吏識得蘇公,忙迴禮道:“原來是蘇大人,我家大人昨夜發病,現正在後堂歇息。蘇大人且稍候,容小的前去通稟。”蘇公客氣道:“有勞了。”那門吏轉身去了。蘇仁低聲道:“他怎的無端生起病來?或是搪塞之詞,以此拒見老爺。”蘇公拈須思忖,心中暗道:如此看來,徐君猷果真難脫幹係,昨日殺我滅口不成,必然又生奸計,卻不知他葫蘆裏賣的甚麽藥?

    蘇公轉念一想:若果真如蘇仁所言,以此拒見,又怎生入府?正思索間,那門吏流水跑來,道:“我家老爺請蘇大人後堂相見。”蘇公點頭,暗道:他若拒絕見我,心中必定有鬼!此番見我,似合乎情理,反難以揣摩其心思。

    蘇公隨門吏入了府衙,依廊而行,至後堂,堂門前有家人來迎,引蘇公入廳堂,道:“老爺身體不適,請蘇大人裏屋敘話。”蘇公點點頭,環視四下,覺得側廂房隱約有聲響,似是隱藏著人,心中暗道:徐君猷果然早有準備!那家人引蘇公繞過屏風,入得書房,而後掀簾入得內室,蘇仁留在門外。蘇公來府衙多次,但從未入過內室,此番得以入室,卻見室內頗為簡陋,一張床,臨窗一張案桌,上有筆筒、鎮紙並卷冊;室中有一張小方桌並四把竹椅,上有茶壺並茶碗;臨左牆是一個雙門雕花木櫃。

    蘇公入得室來,卻見床前一側站立三人,其中一人是徐君猷妾弟劉水,一名壯年家人並夫人劉氏,那劉氏手中端著藥碗,碗中有瓷勺,顯然剛剛喂過藥。床上半躺著一人,覆著一條被褥,麵容憔悴,正是徐君猷。蘇公急忙上前,輕聲道:“徐大人。”徐君猷正眯著眼睛,聞聽唿喚,睜開眼來,稍稍偏頭,望著蘇公,臉上露出一絲吃力的笑容,道:“蘇兄來了。”那廂劉水搬來一把竹椅,放置床頭。

    蘇公坐下,問道:“不知徐兄得何急症?”徐君猷喘著粗氣,道:“我亦不知。昨夜飯後,忽覺胸心絞痛,而後大汗淋漓,全身乏力。”蘇公關切問道:“可曾請郎中來看。”徐君猷點點頭。一側劉水歎息一聲,低聲道:“郎中已經看過,並開了藥方,方才剛服過藥。”蘇公點頭道:“卻不知徐大人所患甚病?”徐君猷歎道:“郎中道是風寒所致,我卻疑心是絕症。”蘇公一驚,問道:“絕症?”遂把眼望劉水,問道:“可是如此?”那劉水滿臉傷悲之情。

    蘇公淡然道:“大人昨日甚好,怎的今日便是絕症?定是庸醫誤診。蘇某亦通曉些醫道,願為大人把脈診斷一番。”遂伸手去抓床邊徐君猷左手,徐君猷一愣,那廂劉夫人早上得前來,將徐君猷左手塞入被褥中,口中道:“我等乃是請得黃州名醫,斷然不會誤診。”蘇公點頭歎息,心中暗道:這徐君猷分明在裝病,若讓我診脈,必定破了他的謊言。

    那徐君猷歎息道:“徐某謝過蘇兄好意。常言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徐某知矣。蘇兄亦要保重身體,凡事不可強為。”蘇公聞聽此言,心中冷笑不已:這凡事不可強為,分明就是威脅之詞!那徐君猷又歎道:“蘇兄來我黃州,徐某多有照顧不周之處,還望海涵。今蘇兄種菜植麻,遠離塵埃,悠然自得,何其逍遙。人生如此,複夫何求!”蘇公假意點頭,心中暗道:這遠離塵埃悠然自得,分明是叫我不要插手過問,招惹禍事。

    徐君猷苦笑一聲,道:“蘇兄乃當世名士,屈尊來我黃州,他日定然迴擢。黃州民貧地瘠,百姓無有所求,唯望子孫讀書出頭。唐韓退之先生曾言: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中有求,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往後,還望蘇兄多提攜我黃州學子。”蘇公淡然一笑,道:“蘇某今亦是黃州人也。”徐君猷點點頭,似甚疲憊,輕歎一聲,閉合雙眼,不再言語。

    蘇公見狀,急忙起身,道:“大人且好生歇息,蘇某告退。”徐君猷亦不答話,那廂劉水引蘇公出了內室,經廳堂,依曲廊至府門。出門之際,蘇公忽問道:“不知府上請的哪位名醫?”那劉水一愣,淡然道:“蘇大人好自為之。”遂令門吏合上府門。蘇仁恨恨罵道:“狗仗人勢。”蘇公淡然一笑,亦不言語,往東城門而去。不時,卻見自黃州府衙出來兩人,遠遠尾隨蘇公主仆。出了東城門,那二人方才折迴。

    又行了一裏來地,蘇仁依然憤憤不平,蘇公停下腳步,迴頭張望一番,蘇仁詫異,問道:“老爺看甚麽?”蘇公淡然笑道:“徐君猷差了兩條尾巴跟隨我等,想必此刻已迴去稟報去了。”蘇仁一驚,惋惜道:“跟隨我等?我好生大意,竟沒有發覺。適才那徐君猷側房中分明埋伏了刀斧手,令我好生緊張。”蘇公淡然一笑,道:“徐君猷倒也還算客氣,未曾對你我下毒手。但他話外之意分明是警告於我,休要招惹是非,讓我遠離塵埃,悠然自得。”蘇仁思忖道:“他乃堂堂知府大人,便有陰謀,老爺又怎生奈何?”蘇公幽然歎息道:“我本貶謫罪人,寄人籬下,確是無可奈何。”

    蘇仁環顧四下,青山綠水,農田間農夫高歌耕作,不由長歎一聲,道:“自來黃州,吃住不定,半饑半寒,燒山除草,翻懇種苗,施肥澆水,豐收痛飲,凡此等等,乃是老爺數十年來最愜意之時,無案牘之勞累,無朝廷之紛爭。悠然自得,其樂融融。老爺又何必再去理會官場那些陰謀勾當?”

    蘇公歎息道:“《詩•大雅•烝民》雲: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古人所言,不無道理。隻是……隻是……”蘇仁見蘇公吱唔不言,追問道:“隻是甚麽?”蘇公臉色忽變,呆若木雕。蘇仁環視四下,道上偶爾三五行人,並無異樣,忙低聲唿喚道:“老爺,老爺。”蘇公猛然驚醒,迴過神來,連聲道:“我錯了,我錯了。”蘇仁詫異不解,問道:“老爺甚麽錯了?”蘇公道:“我誤解徐大人了。”蘇仁一愣,疑惑道:“誤解徐大人?”

    蘇公麵有喜色,道:“徐大人非是卑鄙小人,徐君猷還是以前那徐君猷。”蘇仁奇怪道:“這其中究竟怎生迴事?那殺手莫非不是受他派遣?適才那跟蹤之人莫非不是他指使?”蘇公表情嚴峻,幽然道:“我等被表象迷惑也。”蘇仁如墜雲霧,茫然問道:“甚麽表象?”蘇公皺起眉頭,道:“其實徐大人早已暗示我矣。”蘇仁詫異道:“暗示甚麽?”

    蘇公道:“徐大人得力心腹乃是徐溜,如同你一般忠心,不離左右,今日為何不見徐溜?”蘇仁思忖道:“或是徐溜另有他事,暫未在徐大人身旁?”蘇公點點頭,道:“或如你言。再者,徐大人與我言語時,先前言‘今蘇兄種菜植麻,遠離塵埃,悠然自得,何其逍遙。人生如此,複夫何求’,而後卻又言我‘他日定然迴擢’,前後之言分明矛盾。”蘇仁思忖道:“前者言你現狀,附和奉承;而後一想,老爺日後或被朝廷起用,予以希望,其言語便留有餘地,左右逢原,此不過是官場之人狡詐之言。”

    蘇公淡然一笑,道:“如人死輒為鬼,則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徐大人矛盾之言,便是令我疑心。而後他便言出韓愈《師說》語句來,因我心中先有成見,故未加留意,適才猛然醒悟。”蘇仁奇道:“甚麽語句?醒悟甚麽?”

    蘇公道:“他道出韓愈《師說》一段: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中有求,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我未留意,在場之人益發不甚清楚,原來他篡改了其中一句。原文應是: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蘇仁細細琢磨,詫異道:“他改‘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為‘授中有求’?”

    蘇公連連點頭,道:“正是如此。想那徐君猷飽讀詩書,此文斷然不會出錯,更何況諸多詩文中亦無‘授中有求’一句,這一句分明是言與我聽,暗示於我。”蘇仁似有所悟,道:“他知道老爺必然能聽出此一錯句,而在場左右卻不知情,隻當是原文。”蘇公點頭道:“而此四字卻是他精心構思而成。”蘇仁好奇道:“此四字暗示甚麽?”

    蘇公道:“此四字分明是一條謎語,授中有求,即將‘求’字插入‘授’字中間,便成了兩個字:捄受!”蘇仁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掌上比劃著,奇道:“救受?此又是何意?”(筆者注:捄,是救的古用字)

    蘇公迴頭望著黃州城,眯起雙眼,道:“徐君猷,名大受,此‘受’便是指他,他分明暗示要我救他!”蘇仁驚詫不已,道:“莫非他被左右監控了?”蘇公點點頭,道:“徐君猷唯一心腹徐溜不見了,換成了妾弟劉水,此外還有其餘幫兇,譬如那側房中的刀斧手。他等挾持徐君猷,令其裝病勸退我,言辭隱晦,暗示我罷手,休要多管閑事。如此,又令我誤以為徐君猷與他等同謀。”蘇仁恍然大悟,歎道:“若換了旁人,斷然難以悟出其中玄機,徐大人此番用心,定然是等著老爺來。”

    蘇公手拈長須,踱起步來,見道中有一石頭,遂彎下身,將石頭搬至道邊草叢中,拍了拍手上塵土,道:“我等如何救他?”

    夜深人靜,偶爾聞得幾聲犬吠,月亮藏入烏雲後,大地隱在黑暗中。

    幽長僻靜的巷道,搖晃著閃出微弱光亮,一個打更人歪歪斜斜提著燈籠,過了黃州府衙後門。茫茫夜色下,一條身影閃至牆下,但聞得“啪”的一聲,那人的飛爪揪住牆頭瓦簷,用力試扯幾下,甚是牢靠,遂抓住繩索,攀爬上了牆頭,而後揪住一棵樹枝,上了樹身,又順著樹幹滑下,隱身草從中。

    黃州府衙後院甚是寂靜,曲廊後隱約見得高挑屋簷,那人穿過一片竹林,繞過一座石山,貓身前行,繞至後院花草叢中,環視四下,那後堂內竟還亮著燈,那光亮透過紙窗,甚是昏暗。那人囁手囁足至窗格下,貼耳細聽,屋內之人尚未入睡,兀自在言語甚麽。

    來者非是他人,正是蘇仁。蘇公得徐君猷暗示,遂思忖救人計策,但此時此地,非比在湖州之時,除卻蘇仁,便無其他可靠得力之人了,蘇公不由思索起嚴微、東方清琪、單破虜、李龍、趙虎等人。蘇公遂憑腦中印象畫了一張府衙草圖,與蘇仁細細商議,府衙後花園多樹多竹,又有石山、花圃,曲徑通幽,便是白天,亦少有人至,便於進退。且徐君猷臥室有一窗臨後花園,可自此窗入室。

    蘇仁早摸出一柄短刀在手,隔著窗格細聽,但聞屋內有人言道:“姐夫,縱使我等有百般不是,你又何必與自身過意不去,且先吃些則個,千萬不可餓壞了身子,”蘇仁聽得明白,正是那劉水。蘇仁又聽,卻不曾聽得徐君猷言語,又聞得劉水歎息道:“姐夫,你怎生如此固執?今大宋天下官吏,自東京到各路州縣,皆是鸇視狼顧、貪財納賄之輩。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看那蘇軾,清正廉潔,又落得個怎生下場?饑寒交迫!沿街拾糞!即便如此,朝廷念念不舍、每飯不忘,暗中遣人監視其舉動言行。姐夫不信我言,屢屢與他來往,恐有一日亦要落得他一般下場。”蘇仁聞聽,驚詫不已。

    隻聞得徐君猷冷笑一聲,道:“便是如蘇軾一般下場,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怎似你等鬼頭鬼腦,躲躲藏藏,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蘇仁聽得,暗暗敬佩。又聞那劉水哈哈笑道:“姐夫所言恁的可笑。今天下官吏皆如此,何來鬼頭鬼腦,躲躲藏藏?不過是彼此心照不宣罷了。權位在此,為何不謀?便是那市井百姓,憤憤然口中唾罵不止,心中卻羨慕不已,心癢癢隻恨無此良機。”

    又聞徐君猷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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