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裏達曾經感慨:任何人都無法證明兩個人居住的是同一個世界,我們彼此像被大海深淵分隔開的島嶼,深淵以外無邊無岸,以致我們頭暈目眩,隻能聽到孤獨的聲音,那種不屬於一個共同的世界的孤獨感、孤立感、島國狀態。

    蕭天毅終於迴家了。

    每晚下班,他都按時迴家,吃張阿姨做的家常小菜。

    他的出現讓張阿姨嚇了一跳。後來張阿姨還躲在廚房裏偷偷抹眼淚。她到這個家做鍾點工已好些年,一直心疼樂齡這個沒爹沒娘的孩子,近來連唯一的親人蕭天毅都對她不聞不問。這孩子表麵上不說什麽,但心裏敏感得很。現在情形好轉,這個家再度有了些家的樣子,她自然替樂齡高興。

    蕭天毅離開家,已是他們在床上連續兩天翻騰後。他是工作狂,即使高燒39度,都能屹立不倒主持董事局會議。可那所謂的敬業精神在黑色的大床上遁於無形,連綿起伏的被浪,無盡的翻滾,將他推入無邊無際的深海、無法自拔。

    他剛剛抽身離開她的那一刻,某種叫做思念的東西,如同絲一般纏繞上來,緊緊捆住他的心,絲絲細線在他的心尖挑動著、撥弄著。潮水般一波一浪的纏綿,在他腦海中蕩漾不去、反複播放,無論是會計報表上、草擬的合約上、新進人員名單上,他總看到她迷離的雙眸,柔軟的嘴唇,纖細的腰肢。

    他甚至清楚記得自己的承諾。在他離開家的時候,她輕輕扯著他的衣角。他撫著她柔軟的發,說他今晚會迴來。她才緩緩鬆手。

    可他畢竟是個成年人,成年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生物之一。因為他們的理智永遠會以最短暫的時間抽離,以光速迴到他們的身上。他們不是孩子,他們懂得分析,懂得算計。

    蕭天毅很清楚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但這個錯誤中有一個最幸運的環節,那就是樂齡對他的感情。

    他清醒地記得她單純的眼神裏對他的渴望,那少女獨有的迷戀與愛慕他並不陌生。這愛戀仿佛如毒藥一般讓樂齡無法製止地將一切給了他,生怕給的不夠似的。他至少可以排除她會用感情來脅迫他,來報複他了吧,思及此,一種安全感油然而生。那種詭譎的關係像一種安定劑,讓他常年疲憊的腦子得到微弱的慰藉。他仿佛久旱的人期待那一滴甘露,黑夜裏趕路的人尋找那一盞光,期待更生。他或許可以大膽假設,她是愛他的,用最單純最美麗的心靈來愛他。就如當年的純惠,一樣的愛啊。

    他膽小怯懦地想到,自己是否可以索取更多一些,這久違的愛。

    一整天,樂齡把自己埋進客廳寬大的沙發,對著一株闊葉植物發呆,綠色葉子耷拉著,蔫頭蔫腦,她實在看不下去了。拿玻璃瓶盛滿水,看那透明的液體順著葉子的掌紋,緩緩滑落到葉莖上,再順著莖滑下,被黑色泥土吸食殆盡。得到水的滋潤,葉子終於抬起頭。她放下水,窩迴沙發,繼續目不轉睛盯著大門,期待門口鑰匙轉動的響聲傳來。她默默給自己信心,他說過他會迴來的。他不會欺騙她的。

    她抬頭,失望地低下頭。

    是張阿姨。

    “小齡,昨天蕭先生說讓我不要過來了,他帶你出去吃飯。很久沒有見到蕭先生了,他帶你去哪裏吃飯了?你吃的好不好?”

    張阿姨絮絮叨叨。

    她少女的臉龐上閃爍著成人的眼神,安靜聽著嘮叨,時而微微抽動嘴角,露出淡漠的微笑。

    時針指向七點整。門口再次傳來聲響。她的心怦怦地跳,倏地轉過頭去,杏眼圓睜,仿佛那扇門喚醒了千年的等待,漫長且久遠。

    是他。

    淚水不可控製地湧上眼眸,迷蒙了視線。他終於迴來了。

    她聽到他說,我迴來了。她忍住眼淚,故作鎮定走過去,沒有衝上去瘋狂地抱住他。

    她是多想能夠衝上去抱住他,但她不能。他們之間隔著一個外人,仿佛千山萬水的阻隔。她能做的隻是站起身來,走過去接過他的公文包,幫他放到書房裏。然後安然無事地坐迴到沙發上,佯裝看電視,任由內心波濤翻滾。

    生活仿佛迴到他們之前的軌跡上。早上他起床,做好兩份早餐,有時是麵包火腿加牛奶,有時是牛奶麥片,有時是豆漿油條。接著他打開電視,轉到早間新聞。她在房間裏聽到客廳的新聞聲,會自覺起床,穿上校服,紮起馬尾辮,整理書包。

    他們吃完早餐,他開車載她去學校。

    那是一種家的感覺。他們營造了許多年的家的感覺。即使分開多月,但數年累計下來的默契依然存在。

    他們都是安靜的人,偶爾他會問到學校的事情,她認真迴答。

    蕭天毅的的舉動讓王宇翔白跑了幾趟。王宇翔等了好些天,偏偏沒有看見樂齡下樓。隻有下了課在門口等她。但她總是微笑打個招唿,急急忙忙迴家了。王宇翔隻能幹著急,禁不住為她擔心。

    家裏一如往常。

    他沒再碰她,每天晚上張阿姨下班後,他總呆在書房裏,查資料、看報表。而她也躲在自己房中,輕掩門,沒有上鎖。

    一夜無事。接著,又是一夜無事。

    但她的輕顰淺笑,帶著少女馨香的柔美身段,那在他身下細細喘息著的可愛模樣,都讓他無法不動情,難以忘記。而他強壯的臂膀,厚實的胸膛,修長的遊走於她細膩肌膚上的手指,也總叫她無法不去迴想。

    他們愈想裝作若無其事,愈發顯出他們的心虛。他們都在等待那挑明現實的一刻,那攤牌的刹那。不,也許不需要。他們都膽怯地想到。或許這樣更好,迴到過去的生活中。平靜安逸的生活中。隻是依戀與愛欲總會在不其然中萌生。讓他在掙紮中保持他聖人的風度,讓她在初嚐雲雨後寂寞獨眠。

    或許他們都沒發現對方的需要而已。也可能都有察覺,但這都在那一朝一夕養成的習慣中、日複一日地相對相守中湮沒了下去。他們隻是正常地生活著,在一起生活著。

    可他們的心像兩座孤島,渴望彼此的聯係。隻等那漫天青碧,飄忽著,把兩顆孤島鏈接起來。

    夏日裏總是多雨。雲蒸霞蔚後,大雨總是翩然而至。

    狂風大作,暴雨肆虐,直到某個晚上,她在廚房為他斟水。他走到她身後,微彎腰,湊近她烏亮的青絲,貪婪地嗅著那芬芳,她僵直了背脊,沒有動。

    突然他輕輕歎息了一聲,欲待轉身。

    她猛然轉身,抱住了他。

    她的勇氣,從腳底如冰冷的潮水灌湧而上,讓她手腳冰涼。

    他想掰開她的手,隻略微觸碰,便發現指尖的冰涼。她在他身後輕輕地顫抖著,仿佛那天再度重複,他眼前浮現她不著寸縷包裹在黑色的床單中。她是真的害怕失去他。

    “我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抱你。”蕭天毅把樂齡的手從身上輕扯下來。用力握住。她指尖的冰涼總算有了些溫度。

    “那我來抱你,不可以嗎?”她輕問,眼淚又要湧上來了,“還是你下一秒又改了念頭,你又會一去不返……”

    “我答應你,不會再撇下你。隻是,這樣的關係,我希望理清一個頭緒,我才能……”

    她的眼睛頓時生出光彩,“那……會是什麽樣的……”

    他看她的眼神,苦澀中帶著寵溺,也許他正在掙紮吧,掙紮中希望她能逃離他的身邊。逃離這個她不應該愛的人身邊。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讓他感到很為難,她本是他在這世界上最不該碰觸的人,而他也是她最不該傾慕的人。但他的身心,都無法停止對她的渴求。他十分明白,剛剛是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她身後……

    他希望她能逃開,逃離他身邊,他正感到他的心正在逐漸軟化,他更明白他漸漸沒了放手與逃避的念頭。他甚至期待呆在她身邊,撫摸她順滑青絲,看她一顰一笑,直到天荒地老。

    放不開,讓他困擾,但為何也讓他體會到細細的喜悅。

    隻是他那黑暗的一麵。他警醒,他那黑暗的一麵,假如她知道,會做何反應?

    他把她抱上他的床,溫柔地摟著她,聽著窗外傳來的雨聲,刷刷敲打著玻璃窗。他把被子輕輕撚高一些,遮蓋住她的肩膀,擔心她著涼。她把頭微微挪動,靠在他的胸口,聽著他厚重的心跳聲。

    “這個夏天的雨水真多。”他撫摸她柔軟的長發,長發如瀑布灑在他的肩頭與手臂。他接著說:“記得那年也是大雨,我們還住在舊房子裏,半夜裏洪水澇災,水都湧進房子了。我們兩擠在桌子上過來一宿,等天亮了才淌水出門。”

    “嗯,然後我們就搬家了。”她輕答。

    “那房子哪還能住人,都長出黴菌了。爬得滿地都是。”

    樂齡輕道:“現在這麽高,就算有洪水也淹不到這裏了吧。”

    蕭天毅點點頭,是淹不到了,他們在空中的伊甸園裏生活著,安全、不被打擾地生活著。

    他們相依為命的七年,是春天種下的種子,到了雨水充沛的夏季,瘋狂生長出曖昧糾纏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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