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昭詡的嚴防死守下,嘉敏愣是沒找到借口去探望蕭南。

    好容易支開無孔不入的素娘,嘉敏迅速溜了出去——她後來也曾被當做奇貨可居,在軍營裏輾轉,又因為周城,隨軍過不短的時間,雖然不精通紮營技巧,倒也大概能夠摸得到方向。幾句套話,竟讓她摸到了蕭南住的營帳。

    嘉敏進來的時候蕭南正在看書,極是警醒,嘉敏一進門,當時就察覺:“誰!”待看清楚來人,目色中許許驚喜,卻合書問:“你怎麽來了?”

    不等嘉敏作答,又道:“我聽說你挨了一鞭,可好些了?”他原本想問,她那日突然放開繩索掉下去,可有摔傷,或者是她那日為什麽會突然放手,但是話到嘴邊,終於都沒有出口,也許是,她與他生死與共的決心,他並不是不明白。

    “能有什麽事,是阿兄的手下,有分寸的。”嘉敏這樣說,不肯提背上敷了好些天藥,翻身都困難,昭詡還唯恐她留疤。

    “阿兄說你沒事,我沒親眼看到,總不放心。”有七八日未見,蕭南的胳膊還打著夾板,顯然是傷到了骨——虧得哥哥隻說皮肉傷。嘉敏在心裏很唾棄昭詡的知情不報。精神倒還好,隻是瘦了許多,大約傷得著實不輕。

    “真沒事。”蕭南笑著說。

    嘉敏瞧著他猶自蒼白的唇色,其實她也不知道,那****是怎麽從於謹的長刀下逃出生天的,不敢想,也不能多問。

    隻低聲道:“這次……是我連累你了。”

    蕭南原本想說:“你我之間,何必說這個話。”出口卻變成自嘲:“我說實話三娘子莫要笑我,當時……隻是想救人一命,並不知道會有這麽兇險。早知道這樣一波三折……沒準當時就不會站出來了。”

    話說得既客氣又漂亮,嘉敏怔了怔,道:“無論如何……”

    “無論如何,我做的決定,我應該承擔結果。”蕭南笑著打斷她,“三娘子不必為此自責。”

    那也許是真的。

    真相與謊言,永遠在一線之間。蕭南看著低眉的嘉敏,忍不住想。在於謹刀下的時候,他也這麽想,誰知道呢,誰知道會弄巧成拙,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原本、原本……如果他就這樣死了,大概是個很好笑的笑話,夠皇叔笑上許多年。

    所以……所以他其實不必問她,如果他南下,她會不會與他同去——那是他誌在必得。

    嘉敏不解蕭南的生疏,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是我

    阿兄、我阿兄和你說了什麽麽?”

    ——以她對昭詡的了解,這種事他絕對做得出來。前世她和蕭南訂婚之後,昭詡還背著她找過蕭南幾次,聽說還約過架,也不知道誰勝誰負,不過以蕭南眼下的狀態,昭詡自然保贏不輸。

    “三娘!”背後忽然傳來昭詡氣急敗壞的聲音,昭詡大步流星走進來,一把拉住她:“你傷還沒好呢,到處亂跑什麽!”

    嘉敏:……

    嘉敏是被昭詡拖迴去的,迴到帳中才發現有人。嘉敏心中詫異,卻聽昭詡道:“這是如願,那****傷了你,今兒是來賠罪的。”又小聲埋怨,“三娘你連帷帽都沒戴!”

    嘉敏:……

    就算她連帷帽都沒戴也不會比挨鞭子那日更狼狽。

    嘉敏對如願這個名字有印象。

    那時候周城剛剛從元釗手裏救下她。也許是因為兵荒馬亂,也許還有別的緣故,並沒有第一時間送她迴洛陽,而是在軍營裏就地安置。嘉敏之前沒有見過周城,雖然周城見麵之初,就口稱“公主恕罪”,定下君臣名分,但是這時候嘉敏已經知道,世人口中所言,與真正所為,不一定是一迴事。

    元釗是她嫡嫡親的堂哥,都不過如此,何況一個素昧平生的外人,一介武夫。

    她不知道周城會怎樣處置她,怎樣處置都不過分吧,總不會比遠嫁塞外更悲慘——那時候她是這麽想的。就和大多數洛陽的貴族女子一樣,她聽說過的關於柔然的傳聞,是廣袤到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原,稀稀疏疏的帳篷,穿獸皮的人,身上終年散發著牛羊膻氣,以及一生有限的沐浴次數。

    她戰戰兢兢地生活在周城安置她的營帳裏,輕易不敢出門一步——誰知道外頭是個什麽世界,聽到腳步聲她都會瑟瑟發抖。周城有時來看她,有時不。後來也曾笑話說她當時眼神如受驚的羊羔。

    人會把羊羔養大,用它的皮毛裁剪衣裳,用它的血肉撫慰饑寒,而養她這樣一個廢物,能做什麽用呢。那時候嘉敏自嘲地想。

    有天周城忽然遣人傳話,說會帶一個人來見她。誰要見她,見她做什麽,嘉敏在忐忑中揣摩、猜測,憂惶。

    設了屏風,嘉敏其實不太記得那人長什麽樣子,隻記得極高,身形極是挺拔,也許有一點點局促。他說:“末將如願,澹台如願,以前在天柱大將軍麾下效力,公主……公主可曾聽說過我的名字?”

    嘉敏怔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天柱大

    將軍說的是哥哥昭詡。

    其實這時候距離父兄過世,不過半年,半年的時光,發生太多的變故,多到她總以為已經翻過三生三世。

    尋常人三生三世的劫數,都沒有這麽多。

    她有些茫然地想,哥哥的部將——他來做什麽?他見她做什麽?

    “公主……要南下麽?”良久,澹台如願沒有得到她的迴答,料想是並不知道哥哥麾下有些什麽人,隻得又自行開口問。

    “南、南下?”嘉敏不解地重複這兩個字:為什麽要南下?她為什麽要南下?他為什麽這樣問她?也許是、也許是因為蕭南已經南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如今她父兄亡故,世間再沒有別的親人——她下意識屏蔽了王妃和嘉言——但是這真是個荒謬的問題啊。蕭南南下,帶走了蘇仲雪,帶走了賀蘭初袖,獨獨沒有帶她,已經是很明確的態度,而他還問她:要南下麽?

    “公主?”那人又催問一聲。

    嘉敏搖頭:“不、我不南下。”聲音雖然微弱,語氣卻是堅定。

    澹台如願像是略略有些吃驚,他轉頭瞧了周城一眼:“大將軍可否暫且迴避,容我與公主單獨說幾句?”

    隔著屏風,嘉敏也看不到周城的反應,興許是不太高興——這終歸是他的地盤,卻有人要他走開。但是也沒有多話,微微躬身道:“我就在門外,公主有事,喚我一聲即可。”沒等嘉敏迴答,掉頭就出去了。

    嘉敏有一瞬間的驚慌——雖然她也不知道周城對她有什麽企圖,但是相較之下,這個叫澹台如願的陌生人,顯然更讓她覺得危險。她幾乎是要抓住衣角才能夠製止身體的戰栗。大約也是到這時候,她才恍然意識到,朝夕之間,對一個人生出的依賴。

    ——不信任,也會依賴。

    “大將軍……”澹台如願斟酌著說辭,然而再怎麽斟酌,這話裏的意思,也注定不那麽動聽,“大將軍對公主可好?”

    嘉敏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說什麽,一時漲紅了麵孔,沒有做聲。

    “如果大將軍對公主不好,無論什麽時候,公主給我捎句話,”澹台如願這樣說,“我定然會助公主離開。”

    嘉敏仍然沒有說話,也是無話可說:離開……到哪裏去?天下之大,她能到哪裏去?

    澹台如願等了許久,終於點點頭,道:“末將言盡於此……末將告辭。”

    抱拳,慢慢退了出去。

    如果那時候她喊住他,也許他真會帶她離開吧。多年之後,再一次見到的澹台如願,從屏風後虛晃的人影,變成眼前的年輕將軍,青澀,稚氣,俊朗。嘉敏忍不住想,原來他真是、原來他真是哥哥的親信啊。

    昭詡見嘉敏兩眼發直,心裏不由哀歎:是是是,如願是出了名的美貌沒有錯,但是三娘你好歹是我妹子,可不可以有點出息啊!先前還口口聲聲“蕭家哥哥”呢——蕭南也沒比如願差呀。

    私底下扯了嘉敏一把,咳嗽幾聲:“如願也不是有意……”

    他這邊說,澹台如願越發忐忑,哪裏敢去看嘉敏的臉色,直作揖道:“三娘子恕罪,末將、末將……”

    “你做得對。”嘉敏如夢初醒,趕緊打斷道,“沒什麽好道歉的,換我在,也少不了一鞭子抽開,誰知道撞上來的是個什麽人,哥哥安危要緊。”

    昭詡:……

    如願做得對是沒有錯,但是妹子你怎麽可以說出“換我在”這種話!你是名門淑女啊……淑女啊……女啊!昭詡在哀怨中越發堅定了先前的想法。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妹子本來就已經很不著調了,絕對不可以再養在軍營裏——那會徹底歪掉的。

    昭詡於是對嘉敏說:“我想過了,軍中簡陋,也不宜你養傷,所以和如願商量,送你去崔家暫住幾日,其餘,都等父親來了再說。”

    嘉敏奇道:“崔家?”——澹台如願也不姓崔呀,為啥要與他商議。

    昭詡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隻點頭道:“清河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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