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轆轆地往皇宮方向滾,嘉言掀起繡簾一角往外看:“我以前……很喜歡去宮裏。”嘉言輕輕地說:“宮裏很大,很漂亮,姨母有好多好東西,三尺高的珊瑚,紅得像血,豌豆大的珍珠,寶石打的簪子,天水碧的衣料,上好的胭脂,連紅豆餅都比家裏做得酥軟,姨母疼我,我喜歡什麽,她就賞我什麽……我還羨慕過皇帝哥哥,有好多漂亮姐姐陪著他,每個人都畢恭畢敬,唯恐他有個不高興。”

    嘉敏偏頭看她,秋日清晨輕薄的陽光透過繡簾照進來,溫柔覆在她瑩白的肌膚上,長長的睫,眸子裏深色的陰影。“那……現在呢?”嘉敏問。

    嘉言沒有迴答,卻是說道:“阿姐,你看他們!”

    南平王府所在,是整個洛陽城最繁華的地段,這一路東去,粉牆黛瓦,瓦上殘留露珠的痕跡,折射出七彩的光華。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在陽光裏行走,不知道是陽光太好還是錯覺,仿佛每個人臉上都鍍著愉悅的金光。

    “我在想,像他們這些人,沒有大富大貴,錦衣玉食,但是他們自在,他們不用擔心說錯話被人笑話,也不用擔心什麽時候,莫名其妙就掉了腦袋,這樣的日子……也沒什麽不好。”嘉言幽幽地說。

    嘉敏心下了然:“你都聽說了?”

    嘉言聞言笑了起來:“阿姐不會以為,有什麽消息,這府裏上下,會齊心協力,幫你瞞住我吧?”

    這是句大實話,因為太過實誠,反而讓嘉敏愣了片刻。

    這件事,她沒想過要瞞嘉言,沒這個必要,嘉言遲早會知道的。隻是王妃不在,免不了要受點驚嚇——她是知道於家的,知道羽林衛對於皇家的重要性,甚至就在前些天,還目睹了於烈父子的威風,但是就好像一陣風過去,這樣一個顯赫的家族,就這麽輕描淡寫、無聲無息地沒了。

    於家上下三百餘口,成年男丁問斬,童子流放,女眷沒入掖庭,仆從部曲被發賣。

    欺君之罪,通常都是這麽處置的,換個人在皇帝那個位置,也不會有別的做法。嘉言反應這麽大,倒在嘉敏意料之外——她生在帝都,長在帝都,難道之前沒有見識過麽,或者是因為之前年幼,父親和王妃將她保護得太好,所以一直安享榮華,沒有見識過榮華背後的殘忍?

    這樣一個嘉言,在家破人亡之後,獨自在虎狼之地求生,嘉敏想起臨別時候的那杯酒,嘉言嘴角的笑容,心裏酸痛交加。

    “阿姐?”見嘉敏久久不語,嘉言心裏未免

    有些忐忑,“我……我說得不對嗎?”

    嘉敏瞧了她一會兒,忽而笑道:“父親發跡之前,我們家——父親和我母親,還有哥哥,姨娘,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嘉言張大嘴,半晌,方才勉強合攏來:“怎、怎樣的日子?”

    “我那時候小,可能還沒出生,事情都是聽姨娘念叨的。父親還在平城的時候,要親自挑水、劈柴、生火。不過父親畢竟是宗室,習得一手好箭術,所以經常進山打獵。父親隻有三支箭,能不用就不用,一般都是在山裏設陷阱,等著獵物自投羅網。如果用到箭,要萬分小心,折一支就少一支。打迴來的獵物,先拿去市集上換柴米,如果有餘,也有帶迴來吃的。秋天裏獵物最多,全家圍著火等著吃烤肉,姨娘說哥哥那時候小,饞,聞到香氣就伸手去拿,結果留了老大個疤,就在虎口——你見過麽?”

    “沒、沒有。”嘉言幾乎是狼狽地迴答。

    她雖然一時興起,羨慕平常人家的生活,但是怎麽也沒有想到,她記憶中威風凜凜的父親,和英姿勃發的兄長,會有那樣的過去——母親也從來沒有和她說過,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過這些。

    “母親要織布,每天很早就起來,到天黑才歇,晚上不能夠繼續,因為怕點燈費油。”嘉敏的聲音漸漸轉為惆悵。

    她的母親,陪她的父親走過最艱難的歲月,等一切好轉,她已經看不到了。你可以說她福薄,但或者不。沒有她恰到好處的過世,父親就不可能娶到王妃,沒有王妃,就不會被太後提拔,也許他們一家,至今仍在困窘中苦熬。父親會一生都鬱鬱不得誌麽?她不知道,那隻是一種可能。如果她去問父親,母親的性命與發跡的機會之間,如果有選擇,他會選母親麽?嘉敏製止自己繼續往下想——不要考驗,人心經不起考驗,所以如果不是被逼到無路可走,不要去考驗人心。

    “……姨母說母親眼睛不好,就是生哥哥之後逞強落下的病根,後來生了我,有失調養,身子就越發差了,那時候父親已經來了洛陽,姨娘一個人,要照顧哥哥和表姐,又要顧著我和母親,也請不到好醫生,沒有拖太久……”

    嘉敏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這些事,都是她前世一點一點拚湊出來的,那時候她總想,如果母親在,她一定會疼愛她,就像王妃疼愛嘉言,就像溫姨娘疼愛袖表姐,無論她想要什麽,她都會設法成全她,如果母親在。

    “……你看,就是這樣,你以為他們過得好麽?你以為他們會比你過得

    更好麽?是,他們不用擔心說錯話被人笑話,因為需要擔心的太多了,他們得擔心明天是不是有米下鍋,擔心冬天有沒有足夠的衣裳禦寒,擔心小兒能不能長大……和這些相比,被笑話,那算什麽呢。是,他們也不用擔心什麽時候莫名其妙就掉了腦袋,因為擔心也沒有用,無論是你我,還是你平時交好的那些人,隨便哪個人,伸一根小指頭出去,對他們來說,就是滅頂之災。父親是拚了性命,才讓你我免於這種生活,阿言,”嘉敏淡淡地說,“而過好眼下的生活,是你我的責任。”

    嘉言再往窗外看一眼,這時候車馬已經走近皇宮,那些陽光下愉悅的、螻蟻一樣的販夫走卒,已經看不到了。不知道為什麽歎了口氣,但是終於放下繡簾,她低低地迴應嘉敏:“是,阿姐。”

    車輪轆轆地滾進了宮。

    前來迎接她們的是阿朱,嘉言有些受寵若驚,嘉敏反而處之泰然:太後既然已經脫困,以她這次的功勞,派個阿朱過來,是理所應得。

    阿朱恭恭敬敬行了一禮:“三娘子、六娘子一路辛苦。”

    “不辛苦。”

    “有勞姑姑遠迎。”嘉敏說。

    倒是個沉得住氣的,阿朱看在眼裏,心裏越發詫異:要說之前的瑤光寺事件,嘉敏進宮報信,還可以說心細如發,應變能力了得,那麽這次的事,就不是“心細”和“應變”做得到的,連太後都束手無策,也不知道這個養在平城的孩子,哪裏來的膽氣。

    阿朱心裏揣測,口中隻道:“三娘子、六娘子隨我來,太後、王妃和公主、諸位姑娘,都在芳草地等著呢。”

    嘉言眼睛一亮:“母親也在?”

    到底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心無城府有心無城府的好處,阿朱看嘉言的神色又有不同,微微含笑道:“正是,王妃念叨三娘子、六娘子,可有好些天了。”

    嘉敏垂頭想了片刻,忽問:“袖表姐還好麽?”

    “好。”阿朱眉目間笑意不減,心裏卻想道:聽說三娘子是賀蘭初袖的母親一手帶大的,卻不知道這個溫姨娘到底什麽人物,竟然能夠調教出這樣一對姐妹。

    芳草地是九鯉湖畔一帶狹長斜坡,遍種芳樹,俯仰湖光山色。這時候才入秋,草木尚還茂盛,又兼之天高氣爽,最是宜人。

    遠遠就聽到絲竹嬉鬧之聲。

    嘉敏一眼掃過去,果然所有人都在,謝雲然,陸靜華,鄭笑薇,穆秋玉,李家姐妹,包括一向少來

    遊樂的王妃和兩位公主。王妃在太後左手邊,大約是月份不小了,太後給她另設了軟椅,懶懶躺著,看不到臉。而太後右手邊坐的,赫然是賀蘭初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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