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除夕


    1


    主任說,癌症來的時候靜靜悄悄,不聲不響,一旦長大,摧枯拉朽。


    主任說,住院沒有意義,她自己也想迴家。老年人這種情況,都想迴家。


    主任遲疑一會兒,又說,運氣好的話,能撐到新年。


    他開出杜冷丁,告訴劉十三,按照惡化程度,前兩個月她就很疼,撐到現在,已經不用管劑量大小,三小時一支,打在脊柱上。


    外婆入院後,劉十三整宿整宿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想,王鶯鶯現在會多痛?


    鎮痛泵打完,她都痛到哀號。那前兩個月,她做飯的時候,會有多痛?她在家等待的時候,會有多痛?


    他不敢想,念頭一起,難受得喘不過氣。


    主任最後說:“一次不能開太多,用完過來齲高蛋白開兩瓶,吊命用。收拾好東西,去辦出院手續吧。”


    迴到病房,王鶯鶯打過鎮痛泵,睡著一會兒,醒了,小口吃著程霜剝的龍眼肉。


    劉十三聲音是啞的:“外婆,我們迴家。”


    王鶯鶯鼻下掛著氧氣管,精神不錯,聽說能迴家,開心地催程霜扶她起來:“早說不要進醫院,耽擱幾天,趕上下雨。”


    她伸出胳膊,讓程霜給她穿外套,“最怕過個髒年,地都掃不幹淨。”


    劉十三用手掐自己大腿,心痛得不行,勉強開口:“我去辦出院手續。”


    他一出房門,王鶯鶯垮掉似的,身子一軟,程霜趕忙扶她緩緩往後靠,王鶯鶯搖頭,喘息著穿好衣服,坐在床邊。她幹瘦的手,抖著去抓程霜的手,說:“小霜,外婆知道你的事,我去找羅老師聊過天。”她把程霜的手貼著胸口放,用盡全力貼著,似乎要用蒼老的身體去保護什麽,說:“別怕,小霜別怕,你這麽好的姑娘,老天爺心裏有數的,不會那麽早收你的。”


    程霜眼淚嘩地下來了。


    她笑著說:“外婆,我撐了二十年了,醫生都說是奇跡,你也可以的。”


    王鶯鶯一隻手握著她,另一隻手去替她擦眼淚:“外婆不成了,就想告訴你,你要喜歡那小子,是他的福氣。你要不喜歡,就別管他,隨他去,外婆留了錢給他,他能活下去的。”


    程霜眼淚吧嗒吧嗒,王鶯鶯把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程霜發現手心也是濕漉漉的,外婆也哭了,那個耀武揚威的王鶯鶯哭了。


    程霜抱住她,懷裏的身體又輕又瘦,她哽咽著說:“外婆,你沒事的,我們都能活很久的……”


    王鶯鶯笑了:“知道了,傻孩子,那,外婆就不說謝謝你了。”


    在女孩的懷裏,老太太輕柔地說:“因為啊,一家人。”


    迴家後,王鶯鶯時而迷糊,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她讓劉十三取她照片,去年補辦身份證拍的,說這張照片好看,頭發梳得時髦,留著放大當遺像。


    講到自己好看,她口氣還很得意。


    頭腦模糊的時候,劉十三緊緊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手心冰冷,一滴汗都沒有。她會無意識地流眼淚,說天太黑,走路害怕。劉十三把家裏的燈都打開,她還是說太黑。


    臘月二十三,這幾天鶯鶯小賣部都有熟人。年長的婆嬸們知道,喪葬的事劉十三不懂,一個個自發地忙前忙後。劉十三守在臥室,大家奇異地保持安靜,沒有吵醒睡著的王鶯鶯。


    街道辦的柳主任告訴劉十三,他請了和尚,劉十三道過謝。


    昏睡幾天的王鶯鶯突然咳嗽一聲,醒了,劉十三趕緊湊過去:“外婆,我在這兒。”


    王鶯鶯瘦得皮包骨頭,輕微地喊:“十三埃”


    “外婆,是我。”


    “我的外孫埃”王鶯鶯手動了動,劉十三深唿吸,彎腰,臉貼著她的臉。


    王鶯鶯說:“我的孫媳婦呢?”


    王鶯鶯沒頭沒腦冒出這一句,劉十三一愣,旁邊程霜一直聽著,這時候握住王鶯鶯的手:“我也在呢。”


    王鶯鶯轉動眼珠,看著兩個年輕人,說:“你們結婚嗎?”


    程霜說:“結的。”


    老太太說:“什麽時候?”


    程霜說:“馬上。”


    王鶯鶯笑了,笑意隻迴蕩在眼裏。她鬆開劉十三的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支錄音筆。她遞不動,攥著錄音筆,擱在床邊。


    王鶯鶯仿佛很累很累,咕噥出最後一句:“十三,小霜,你們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漂漂亮亮的。”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屋內哭聲四起,一名和尚雙手合十,掌中夾著念珠,快速念起經文。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帝,阿彌利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2


    王鶯鶯臘月二十三走了,雲邊鎮已經滿滿過年的氣息。賣場放著《恭喜恭喜你》,街角孩童炸起零散的爆竹聲,人們身上的衣服越來越鮮豔,年輕人陸續返鄉,笑容洋溢在每一張麵孔上。


    臘月二十四葬禮,和王鶯鶯有交情的,都來幫忙,人依舊少,快過年了,普通人還是害怕晦氣。劉十三拒絕了一切儀式,他隻想讓王鶯鶯好好躺著,好好休息,好好在這個院子裏,能平靜地度過最後一夜。


    臘月二十五火化,劉十三心中空空蕩蕩,一絲裂痕悄悄升起,疼得渾身都麻木了。但他沒有哭,他和程霜忙所有的事情,他要挺住,不然王鶯鶯會罵他。他甚至忘記了,程霜也沒經曆過,女孩戴著黑袖章,咬著牙和他一起撐著。


    臘月二十六夜裏,飄起細密的雪花,清晨白了連綿的山峰,街道滿布腳櫻除了超市,隻剩賣兔子燈的、爆竹店和臘貨鋪子營業。家家戶戶開了自釀的米酒,隨便一個窗戶,都會飄出來蒸汽和醃菜肉絲包子的香味。小雪帶點冰珠,和著人們的歡聲笑語,在小鎮飄了一天。


    臘月二十九小年夜,程霜掀開劉十三家門口的白布幡,屋簷掛著白條,滿院子的雪沒鏟,眼內全是一片白。正屋門檻後,花圈靠著台子,桌台上擺一幅老太太的黑白遺像,哪怕這幾天日日相見,她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明天除夕,也是王鶯鶯的頭七。《天氣預報》說,晚上暴雪,上山的路政府用護欄封了。但劉十三一聲不吭,小心翼翼整理燈籠,萬一哪支蠟燭沒有芯子,點不著。


    雪太大,上不了山,掛不了燈。程霜知道,但沒有勸他,無聲地蹲在他身邊,跟著整理燈籠。天黑後,程霜沒走,和劉十三一起,肩並肩坐在靈堂前,守好最後一夜。


    後半夜,程霜頭耷拉在門框上,被凍醒,她起身,腿腳一陣酸,走到院子,一抬頭,鵝毛大雪撲落,燈光中翻飛不歇,跌在身上也不融化。


    劉十三坐在桃樹下,默不作聲,全身是雪,頭發衣服白了,不知道已經多久。


    程霜坐到他身邊,沒有伸手去替他拍掉雪花,默默守著,讓夜空無數潔白不知疲倦地墜落。


    慢慢地,院子裏的兩個人,變成雪人。


    年三十,大雪封山,不能給王鶯鶯點燈,鎮上的人陸續冒雪而來,靈堂前鞠躬。劉十三和程霜一一迴禮,送走大家。下午兩三點,就沒人來了,畢竟是除夕,盡早表了禮,還要過年。


    黃昏時分,天就黑了。路燈打亮飛舞的雪花,爆竹震天響。小孩子成群結隊,提著花燈,到處拜年,到誰家喊一聲新年好,就收到一個紅包。歡笑聲,勸酒聲,闔家團圓有說不完的話,匯聚成河,流淌在雲邊鎮的街道。河流繞開一個院落,院內白素在寒風中擺動。


    劉十三輕輕抱住程霜,說:“謝謝,羅老師會等你的,總得迴去吃個年夜飯。”


    程霜搖頭:“她說讓我看著你,我不走,怕你犯傻。”


    劉十三勉強扯下嘴角,說:“怕我去點燈?不可能的,封路了,這麽多燈籠,我一個人怎麽掛。”


    程霜認真地說:“如果你要去,我陪你。”她鼻子凍得通紅,昨夜雪中坐了半宿,渾身濕了,也沒迴去換衣服,白天一個一個鞠躬迴禮,這會兒臉上浮起不正常的紅暈。


    劉十三說:“會感冒的,你迴去洗個熱水澡,我就在這兒,不走。等你來了,我們一起把燈籠掛院子裏。王鶯鶯那麽厲害,看得見的。”


    程霜哆嗦著往掌心嗬了口氣,點頭說:“好,那你等我。”


    3


    彎腰鑽過山腳的護欄,鞋子陷進雪堆,劉十三把一盞燈籠係在腰上,奮力拔出腳,電筒光柱隨他吃力地動作,一陣亂晃。他深吸一口氣,開始爬山。


    這條山路,他上下過無數次。春夏秋冬,山巒綠了又黃,他見到沿路不同的色彩。大雪紛揚,原來山白色的時候,每一步都那麽艱辛。劉十三喘著氣,膝蓋以下濕透,心髒跳得飛快。他不能停,一停,羽絨服裏的汗水會把人冰僵,刀割一樣。


    一腳下去,腳脖子就沒了。身後的腳印,隻能依稀看見十幾個,一溜順著山道,蓋住隻用幾分鍾。劉十三摔倒的次數都數不清了,從第二次開始,他解開燈籠,抱在懷裏,怕被壓壞。雪深不好走,一摔,陷進雪裏,也滾不下去,隻是整個人爬起來,太吃力了。這跟自己的人生真像,咬牙已經沒有用了,摔不死,爬不動,自己喊著加油,挪一步拚盡全力。


    一個多小時的山路,雪夜中,劉十三爬了七八個鍾頭。


    劉十三踩到山頂的雪,鞋子不見了。他癱了一會兒,艱難地起身,手腳凍得失去知覺,連續試了幾次,才把燈籠掛在樹枝上。


    他喃喃自語:“王鶯鶯,我沒本事點亮整條路了,就掛一盞,山頂掛一盞,你肯定能看見的。”胸口內兜幾個打火機,還有一瓶火油。劉十三點著燈籠,賣燈的師傅說,這盞防風,貴五十。


    微弱的火苗,跳躍在山巔,驅開一圈小小的夜,圍著它四周,雪花晃悠悠。


    樹底下碎石塊簡單搭好,撿些粗細不一的樹枝,澆上火油,劉十三點了堆粗糙的篝火。靠著樹幹,圍巾包住腳,頭頂就是隨風搖晃的燈籠,劉十三昏昏睡著。


    雪停了。


    4


    劉十三醒來的時候,被人緊緊抱著。天色蒙蒙亮,篝火熄掉,山巔寒風逼人,他揉揉眼睛,看見程霜撲閃著眼睛,渾身裹得球一樣,正用一個小暖爐焐他的臉。


    她笑嘻嘻地說:“我比你聰明,帶裝備了。在家我就知道不對,穿了兩條秋褲才出門。果然,你上山了,還想騙我。”話出口,雖然她假裝輕鬆,聲音卻是抖的。


    劉十三拿過小暖爐,抓在手心,焐她的手:“很冷吧?”


    程霜癟著嘴,淚水從眼底漫上來,放聲大哭:“太他媽的累了,嗚嗚嗚嗚,我爬了他媽的十個鍾頭,嗚嗚嗚嗚,鞋子掉了好幾次,嗚嗚嗚嗚……”


    劉十三手忙腳亂替她擦眼淚,手凍得僵,不聽指揮,擦得笨拙。程霜不管不顧,哭著喊:“外婆呢,外婆能看見嗎,她能找到路嗎?劉十三,我好難過啊,我怎麽這麽難過,外婆能找到路嗎?你說礙…”


    雲的邊緣帶上金黃色,天際緩緩變亮,朝日從雲間拱出來,霞光無聲蔓延,翻騰的雲海似乎就在腳下。


    山頂穿破雲層,兩人仿佛站在一座孤島上,海浪湧動,霧氣彌漫。島上鋪滿白雪,一棵樹上掛著熄滅的燈籠,雲海之間孤立無援。


    “將來要是我考不上大學,就迴來幫你看店。”


    “說不定我活不到那時候。”


    “外婆,你去過外邊的,山的那頭是什麽?”


    “是海。”


    “老家就這麽好?”


    “祖祖輩輩葬在這裏,才叫故鄉。”


    “外婆,你會不會永遠陪著我?”


    “外婆在的,一直在。”


    望著這片山間的海洋,劉十三心想,我沒有外婆了。是啊,以後沒有人舉著笤帚,滿鎮子追他。沒有人一把掀開被子,拖他去吃早飯。沒有人叼著煙,拍他的後腦勺。沒有人擦著汗,在雲邊一家小賣部搬著箱子,等自己的外孫迴家,一等就是一年。


    眼淚終於滾出眼眶,努力壓了好幾天的悲傷,轟然破開心髒,奔流在血液,他嘶啞地喊:“王鶯鶯,你不夠意思!王鶯鶯,你小氣鬼!王鶯鶯,你說走就走,你不夠意思1


    5


    柳絮一飄,春天不容置疑地到來。不管什麽乍暖還寒,柳絮就是飄了,飄遍雲邊鎮。人們放下去歲的哀愁喜悅,告訴自己,新的一年真正開始。      鶯鶯小賣部也沒凝固在冬天,暖風執意吹拂,把嫩葉的影子吹上雪白的牆壁,吹開了桃花。第一朵花苞冒出來的夜晚,樹下的劉十三打開那支錄音筆。


    “喂?喂?”


    王鶯鶯的聲音,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試著:“十三啊?”


    他迴答:“嗯。”仿佛外婆站在麵前跟他說話。


    錄音筆的聲音很清晰。


    十三,外婆有幾句話想跟你說,怕你不自在,就錄下來了。等我走了,你自己一個人聽。那,如果有一天你媽迴來,我是等不到了,但萬一她肯迴來,你碰到的話,幫我跟她說,我不怨她,讓她別太難過,她永遠是我的女兒,我永遠都盼著她好。


    她去哪兒,嫁到再遠的地方,迴不迴來,都是我的女兒。


    記住啦,別瞎講八道,你媽不容易,別怪她。她走那天,我在樹底下埋了一壇酒,等她迴來,你陪她喝,就當我陪她喝的。


    還有啊,老李的鍾表鋪,我賣了。錢匯過去,老李不肯收。他說,給雲邊鎮小學的學生買保險,住在小鎮二十多年,人走了,留點印子吧,為鎮上小孩做點事情。我不會搞你那些單子,存折在床頭櫃,如果你有空,去幫老李填一填。兔崽子,別亂花,不然揍死你。


    還有什麽來著,哎,差不多了,怎麽關掉啊這個東西……


    錄音筆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嘀地一響,雜音戛然而止。


    劉十三仰起頭,三月的星空清澈。望著星群隱去,薄雲漸亮,他站了整個晚上。那天之後,桃花紛紛鑽出來,長大,花萼綻裂,花瓣細細伸展鋪開,薄薄地晃成一片粉紅。


    連續一周,程霜拿來學生資料,劉十三默默填著單子。兒童意外險不貴,每份兩百多,老李頭的錢足夠交三年。八百多份了,不知不覺離一千份已經不遠,但劉十三並不惦記。這些是一個老人對這片土地的心意,他留給住了二十多年的這座山間小鎮。有一天,劉十三發現,工作群裏侯經理不見了。侯經理離職還是調職,他沒問,那個賭約在他心中,早就不複存在。一筆筆努力談下來的單子,發往公司,他已經正常地領著工資。


    6


    三月底,花瓣憑借自身微小的重力落下,打著旋,悠悠地墜到地麵,積成一層粉紅色。


    程霜帶了份早飯,燉蛋、速凍水餃、一個洗幹淨的蘋果。她照常把飯盒遞給劉十三,腳步卻沒離開。


    程霜說:“跟你講點事,怕以後沒機會。喂,認真點,背下來,不許忘記。”


    她自顧自地說:“十一歲那年,爸媽決定搬去新加坡,他們說機會再渺茫,也要試試看。我不願意去,寫了張字條,說對不起,讓他們再生個活潑健康的孩子。”


    劉十三扭轉頭,看見女孩頭發上飄下幾片桃花瓣。


    “小姨跟我關係好,我自己坐車逃過來,遇見你。雲邊鎮多好啊,那麽溫柔那麽美,數不清的蜻蜓、螢火蟲,山上還能采到菌子。喂,你怎麽走神了,是不是在想牡丹1


    劉十三一怔,牡丹?這名字陌生起來了,他呆住,以為刻骨銘心永世不忘的人,已經不再記起。


    上次想念牡丹是什麽時候?不知道了,也許是他賣完保險累得倒頭就睡那天,也許是毛婷婷結婚那天,也許是擔心王鶯鶯太難受,輾轉難眠那天。


    他忘記牡丹,忘記的天數多了,再度加載記憶,連她長什麽樣都有點模糊。原來他並不如自己所想般深情,也不如自己所想般頹廢,真正的劉十三,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程霜冷哼一聲:“其實我覺得,雲邊鎮最好的是你。那時候,你傻不拉嘰給我帶東西,我起早一睜眼,想,劉十三這個傻蛋今天會帶什麽?你這麽笨,隻有我能欺負,別人都不行。後來,爸媽給小姨打電話,我接了,我媽哭著說,她對不起我,沒給我健康的身體,她求我迴去,說有一點希望也要堅持。我想,那試試,隻要我活著一天,他們就還有幸福。”


    程霜嘻嘻一笑:“我很早熟吧?”


    劉十三笑不出來,他板著臉:“說慢點,我怕背不祝”


    程霜白他一眼:“我去了新加坡,做檢查,等報告,做手術,再複查。一年又一年,待的地方隻有醫院和家。我說就算死,也不能當個文盲死了,於是爸爸請了家教。做作業的時候,我想著,你是不是上初中了,是不是上高中了,有沒有遇到野蠻的女孩子,還記不記得我?”


    她悠悠地說:“我居然活著,一直活著。二十歲那年,媽媽跟我開玩笑,介紹男孩子給我。我想,自己永遠不知道能否有明天,突然死了,男孩子豈非很傷心?那我多麽對不起他。”


    瞥了眼傻看著她的劉十三,她嘿嘿一笑:“我想來想去,要是我的男朋友是你,那就不會覺得對不起了。然後呢,二十歲生日前,我又溜出去了。


    “你的地址,小姨告訴我的。誰知道啊,我帶上所有積蓄,漂洋過海去看你,跑到你上大學的城市,你居然真的不記得我了1


    程霜氣鼓鼓,劉十三嘿嘿撓撓頭:“你不也沒認出來。”


    程霜哼了一聲,說:“你這個白癡,果然被別的女孩子欺負,那我要罩著你嘛,本來想把那個女孩子打一頓,怕你不舍得,就送你去見她。


    “隻是我爸媽來得太快,來不及跟你告別,就被他們抓到帶迴去。”


    劉十三輕聲問:“你是不是不能出醫院?”


    程霜點頭:“那當然,天天得去。這輩子我就出來過三次,一次四年級,一次二十歲,還有一次,就是這趟啦。真好呀,每次都能找到你。”


    劉十三微微發抖,眼眶酸了,他沒想到,開朗的程霜從沒接觸過外麵的世界,他更沒想到,她每次冒險,都為他而來。


    程霜滿不在乎,得意地說:“放心,這次不是偷溜出來的,吃藥沒意義了,手術安排在四月,所以放我自由行動。”


    四月。劉十三心一顫。他不敢看程霜,他知道,失去這個女孩的時刻,似乎越來越近。


    程霜拍拍裙子,裙褶裏掉落花瓣,她站直,含淚笑對劉十三:“所以,我要走啦。”


    說完這句話,女孩的眼淚控製不住大顆大顆滾落。


    劉十三呆呆的,他不能說別走。


    女孩哭著說:“你不許跟我一起走,不許,如果手術失敗了,我死了,我會覺得對不起你。”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我走了,你怎麽辦,誰給你送飯?誰幫你找資料?你這麽沒用,廢物一樣,你發誓,你給我發誓,你會好好吃飯……”


    程霜從沒這麽哭過,球球被帶走,外婆去世,雪夜爬到山頂,她都沒哭得這麽慘,因為她再難過,都惦記著,要安慰劉十三,一切會好的。


    她哭著說:“你又懶,又傻,脾氣怪,說話難聽,心腸軟,腿短,沒魄力,也就作文寫得好點,土了巴嘰,他媽的,我怎麽會喜歡你,可我就是喜歡你……”


    曾經另一個女孩,兩年前平靜地對劉十三說,你挺好的,什麽都不用改,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適合。


    劉十三撥開她沾在臉上的發絲:“你這麽哭,好醜埃”


    程霜又哭又笑:“你才醜,你醜出天際,世界第一醜。”


    劉十三說:“我這麽差勁?”


    程霜點頭:“對,你很差勁,一無是處,可我就是喜歡你,從小時候開始就喜歡你。”


    劉十三向著桃花樹舉起手掌:“我會好好地吃飯,睡覺,活下去,活得越來越好,好到不得了。”


    聽完他的誓言,女孩蹦蹦跳跳到門口,轉身,說:“最後兩句話。第一句,別來找我,如果我活著,肯定會來找你,不管你在哪裏,我都會找到你。”她伸手比畫,雙臂張開,“因為你呀,是我生命中那麽亮那麽亮的一縷光。”


    女孩對劉十三露出明媚的笑容,笑容耀眼:“第二句,如果下次再相見,我們就結婚吧。約好了?”


    劉十三用力點頭,無比鄭重:“好。”


    程霜離開的時候,春風穿過雲邊鎮,花瓣紛飛,好像幸福真的存在似的。


    7


    辭職之後,劉十三申請到給福利院當義工的資格。負責他的春姐知道他跟球球的關係,叮囑他:“如果義工表現出對某個孩子的偏愛,會傷害到其他孩子。”


    劉十三點頭答應,偷偷跟球球這麽說過,兩個人便有默契,在旁人眼裏隻是普通的友好。


    趁其他小朋友沒注意,劉十三會朝球球擠眉弄眼。小丫頭鬱鬱不樂的臉上,這時才能浮現出淡淡的笑容。


    一次球球在走廊喝酸奶,劉十三在廊下除草,兩人都沒看對方,低著頭聊天。


    “來這裏之前,鎮上的小孩說我是神經病的女兒,殺人犯的孩子。我爸爸明明沒殺人,但他真的不對,真的犯法了,所以我也不會和他們打架。”


    如果有人路過,隻會看到球球捏著酸奶盒子,小腿在走廊欄杆上一蕩一蕩,自言自語著什麽。


    她身後戴草帽的青年義工停下工作,他聽到,球球第一次主動提起王勇。


    球球吸溜一口酸奶:“到這裏雖然吃不飽,可沒人會說你。好多小孩連爸媽都沒見過,身體還不好。比起他們,起碼我沒生玻”


    劉十三迅速抬頭瞥了下球球,七八歲的小女孩,表情成熟得如同大人,她說:“所以你不要擔心啦,難道你一直在這兒陪著我?義工不賺錢的,你要是變成窮光蛋,我可不管你。”


    劉十三扶扶草帽,埋頭繼續除草:“拉倒吧,我來第一天,是誰高興得直哭?再說,義工服務期隻有一個月,我下次來隻能明年咯。”


    聽完這句話,球球沉默會兒,跳下欄杆,氣唿唿地把空酸奶盒丟進垃圾桶,一溜小跑走開。


    劉十三在的一個月,球球的表現出乎意料。原以為小霸王到了孩子堆,肯定作威作福,結果她不吵不鬧,甚至還被別人欺負。


    食堂發飯,球球的餐盤被另一個小朋友碰掉。她還沒說什麽,小朋友先哭起來,喊來保育員,說球球拿盤子丟她。


    劉十三忍不住想出來做證,球球微微衝他搖頭,跟保育員說對不起,是她沒端穩餐盤。


    保育員教育幾句,拉著那個哭的小朋友坐到另一桌。


    劉十三重新拿餐盤給球球,扣上一份白菜炒肉,低聲問她:“為什麽不說實話?”


    球球仰臉看他,露出讓他心酸的笑容:“要是跟他吵架,以後怎麽辦?你又不會一直在這裏。”


    劉十三懂了,從球球進福利院那天開始,她就再也沒有靠山,沒有親人,所以她必須懂事,小心地保護自己。


    他走的那天,小姑娘一節課都心不在焉,不停往窗外看。


    劉十三收拾好東西,正要走出校門,春姐來告別,遞給他一張紙,是球球寫的第一篇作文。


    春姐說:“老師讓小朋友們寫喜歡的動物,別的孩子寫小貓小狗,你猜球球寫的什麽?”


    球球寫的是劉十三。


    “我最喜歡的動物叫劉十三,他個子不高,非常窮,長得有點帥。”


    春姐笑開花:“她居然寫你,哈哈哈哈,她一定特別喜歡你。我把這篇作文留下來,給你做個紀念吧。”


    劉十三謝過春姐,跟她揮手告別。


    8


    劉十三頭靠車窗,手裏拿著一張紙,放在腿上。他閉著眼睛,車子一顛一顛,開向遠方,一滴淚水滴落紙張。


    這個動物很奇怪,他家開小賣部,經常給我帶好吃的。小賣部在山裏,就像住在了雲朵邊上。小賣部裏還有太婆,和另外一個動物,我也很喜歡,叫程霜。


    我愛你,


    你要記得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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