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清早,蝴蝶滿院子撲騰,劉十三在桃樹下睡了一宿,思緒混亂。王鶯鶯看到球球並沒有驚奇,劉十三鬆了口氣,如果王鶯鶯認識小騙子,接下來就好辦了。


    這是他的一廂情願。


    “他是誰?”


    “爸爸。”


    “那我呢?”


    “外婆。”


    “不對,我是爸爸的外婆,那你應該叫我什麽?”


    球球大驚,包子叼在嘴裏,掰開手指念念有詞,沒找到合適稱謂。


    王鶯鶯說:“爸爸的外婆呢,叫太婆。”


    球球立馬跟進:“太婆。”


    王鶯鶯笑眯眯地說:“對,乖囡。”


    劉十三刷著牙,嘴裏噴出泡泡:“哪邊對了?我又不是她爸爸!”


    “別人喊你爸爸你不高興?那你打算什麽時候當爸爸?你能當爸爸嗎?”王鶯鶯一臉驚奇,邏輯清晰,發出靈魂三問。


    劉十三不能服輸,揮舞牙刷:“我為什麽不能!”


    王鶯鶯喝了口豆漿,冷笑:“那你有本事試試。”


    球球啃了口包子,冷笑:“沒本事就算了。”


    一老一少吃飽喝足,齊齊冷笑,看起來真像一家子。


    把王鶯鶯拖到竹椅上,用蒲扇給她扇風,劉十三嚴肅中透著諂媚:“你不要胡攪蠻纏,到底知不知道這小孩誰家的?不送迴去,她會賴著,吃你的用你的,還告你拐賣兒童。”


    王鶯鶯說:“那就這樣吧。”


    什麽叫那就這樣吧,王鶯鶯是不是老年癡呆!劉十三氣得扔了扇子,唿哧帶喘說不出話。球球賊頭賊腦跟來,扯扯他衣袖:“爸爸,我不是白吃白用的,球球很能幹,你有什麽事,我都可以幫忙。”


    劉十三說:“走開!你這個騙子!”


    王鶯鶯嚓地點著一支煙:“哎?你不是賣保險的嗎,帶個小孩一塊兒賣,人家心一軟,說不定就答應了。”


    劉十三看看王鶯鶯,又看看球球,突然懷疑她們其實早就認識,自己掉進了一場陰謀。


    院門砰地推開,程霜風風火火闖進:“外婆早上好,外婆太美了,特別有氣質。”


    球球舉起一個包子:“媽媽吃早飯。”


    程霜接過來,怒目圓瞪劉十三:“你這個人,怎麽婆婆媽媽的,一點小事都解決不了,簡直不思進取。”


    “我怎麽了!”劉十三正在打理文件,整個人爆炸,放下公文包,準備還嘴。大家沒給他反擊的機會,王鶯鶯叼著煙開始盤貨,程霜抓了包子油條,拔腿就走:“我去上課,放學再來,外婆再見。”


    2


    時隔多年,鎮上除了一些家傳的老門麵,開起烤肉店、壽司店、奶茶店,甚至還有家獨立設計師服裝店,不知道是哪家孩子學成歸來,腦子發昏開在這兒,帶起一波敗家的節奏。


    王鶯鶯說,前幾年鎮上花了大代價,鋪設下水道,家家戶戶用上抽水馬桶,終於不再往溝渠排汙,保住了河流。垂柳輕揚,小鎮依然明亮清秀,越住越長壽。


    這些劉十三感受不到,他並不是觀光旅行的文藝青年,望著街邊的灰牆黑瓦木門,心中嘀咕,能找到數量足夠的鄉親,賣掉一千份保單嗎?


    劉十三和球球並排走路,一高一矮,球球奮力跟上腳步,說:“你找牛大田啊,現在九點半,他不會在賭場的。”劉十三將信將疑:“你知道他在哪兒?”


    球球嗤笑一聲:“不然你以為呢?難道我們的相遇是個偶然嗎?”


    這孩子電視劇看多了吧,說話這麽文學。劉十三忐忑地問:“不是偶然嗎?”


    球球說:“就是個偶然。”


    劉十三無言以對,隨著球球掉頭。


    全鎮人民陸續起床,上班的上班,遊蕩的遊蕩,年紀大些的捧著飯碗,看劉十三跟在小不點後麵亦步亦趨,吃得津津有味。


    小不點背著雙手,老氣橫秋:“其實全鎮最有錢的不是牛大田,是你們隔壁老李。別看他整天修修破表,櫃子裏一塊就值好幾千。胡瓦匠老婆生意做大了,看不上他,兩人正在鬧離婚。曾繼媛厲害,全家都聽她的。劉剛不聲不響,偷偷把貨車賭輸了。狗品見人品,曹偉怡養的大黑狗那麽兇,長大肯定嫁不出去……”


    劉十三愣愣說:“你天天聽八卦,不用上學嗎?”


    球球高深莫測:“我不喜歡上學。”


    劉十三問:“十一的平方等於多少?”


    球球一反常態,沉默不語,劉十三再問:“abcd後麵是什麽?白日依山盡的下一句呢?”


    球球惱羞成怒:“你要不要找牛大田了?不找我迴去繼續睡覺。”


    劉十三樂不可支,小東西看起來無所不知,但一點文化都沒有!可惜啊,就算知道胡瓦匠夫妻鬧離婚,對以後找工作有什麽幫助呢?還不是每三個月換一家單位度過試用期。


    劉十三興致勃勃,說:“別不好意思,等第一份保單成交,我送你個書包,最新款,你自己選。”


    球球斜著眼,狐疑:“真的?”


    劉十三說:“我騙小孩子幹什麽。”


    球球立刻要求拉鉤,劉十三伸出手,球球認真地用自己小手指鉤住,又費力地讓大拇指跟劉十三的對上,努力摁了個印。


    劉十三看她那麽虔誠,突然想,她不會真的沒上過學,也沒買過書包吧?那雙大眼睛裏的渴望,比看昨晚那碗麵更加強烈。


    球球美滋滋:“說好買書包,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


    劉十三表示同意:“好,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


    球球一揮小手:“行了,現在保險單這個事啊,包我身上,出發。”


    3


    儲蓄銀行門口,球球拉住劉十三,做了個“噓”的口型,兩人藏在樹後麵。這裏以前是供銷社,童年劉十三放學後,跑到供銷社營業部,趴在地麵,用長尺搜刮櫃台和地麵的一條縫,平均兩三天能刮出來幾塊錢。


    供銷社推平,儲蓄銀行建立,可惜裏麵存的錢沒有一分是自己的。劉十三正在感慨,球球說:“來了。”


    一個女孩身穿銀行職工的襯衣,脖子係著絲巾,短發,白皮鞋,拎著袋子,從街道另一頭走來。劉十三剛想問這是誰,發現女孩身後不遠處,有人畏畏縮縮跟著。


    球球努努嘴:“喏,牛大田,媽的膽小鬼。”


    劉十三犯了嘀咕,牛大田昨天不可一世,按照他的作風,喜歡一個姑娘,應該直接強搶民女,怎麽扭扭捏捏的?


    球球盡職地解說:“走在前麵的叫秦小貞,本鎮大學生,估計和你一樣,學校一般,城裏混不下去,迴來了,在銀行做櫃員。牛大田這個狗賊,好像暗戀她。”


    劉十三點頭,果然是暗戀,暗戀隻能跟蹤。此刻他太好奇了,把保險單忘到九霄雲外,問:“秦小貞呢?她喜歡牛大田嗎?”球球歎口氣:“你們男人啊,難道看不出來?”


    劉十三憤怒:“放屁,我肯定能看出來。”


    他看了一會兒,秦小貞麵色平靜,走進銀行,一次頭也沒迴過。劉十三大驚:“我真的看不出來!”


    他問球球:“那你們女人能看出來嗎?”


    球球微笑迴答:“我是女孩,不是女人。”


    劉十三死了跟她對話的心,牛大田走到銀行門口,停步,躲在另一棵樹後麵。


    行人不多,街邊一叢叢梔子花,矮矮的,清香撲鼻。劉十三盯了半晌,快忍不住說話,牛大田行動了,邁出一大步,停頓,似乎在擦汗,接著猛地衝向銀行。


    銀行門口出現人影,秦小貞走了出來,依然拎著袋子。說時遲那時快,衝向銀行的牛大田一個急轉身,人體漂移,踉踉蹌蹌踩空,滾倒在地。


    秦小貞喊了聲:“喂。”


    牛大田翻身跳起,站得筆直,若無其事:“沒事沒事,你好你好。”


    秦小貞手一伸:“拿著。”


    牛大田下意識接過去:“什麽?”


    秦小貞說:“周末去看越劇吧。”


    牛大田說:“啊?”


    秦小貞說:“戲院貼了海報,茅式唱腔的,《五女拜壽》,一起去看。”


    牛大田指著自己鼻子:“我嗎?”


    秦小貞說:“票都給你了。”


    牛大田麵色如常,說:“好的。”說完轉身就走,沒走幾步,腿軟了一下,趕緊去扶樹幹,喘了幾口氣,腿又一軟,徹底癱倒。


    秦小貞還想說幾句,結果牛大田已經癱在路對麵,她笑了笑,拎著袋子,轉身進了銀行。


    4


    秦家茶樓人聲鼎沸,吃早茶的濟濟一堂,屋簷掛著幾個鳥籠,攤子擺到街邊。山貨堆滿牆角,賣菜的卸下扁擔,也不吆喝,隨手蓋上菜籃,也進去點份豆漿油條。


    劉十三挑張幹淨桌子坐下,把文件包放好,牛大田魂不守舍,說:“我有喜了。”


    “你不是有喜,是有毛病吧。”


    牛大田擦擦臉,再說一遍,同桌的一大一小才聽明白:“我有戲了!”


    劉十三倒杯茶,說:“恭喜你,要不要考慮為愛情買份保險?”


    牛大田略帶困惑:“愛情還能有保險?”


    劉十三說:“你想,等你們結了婚,把重疾保險、財產保險、人身意外險什麽的全部買齊,那麽,無論你破產、車禍、得癌,秦小貞都能成為富婆,也算是愛情的一種證明。”


    以前他跟客戶這麽說過一次,被追打出門,牛大田聽完卻沒發火,反而很沮喪:“不可能,不是說我不可能破產、車禍、得癌,我是說小貞的爸媽不可能答應我們結婚。”


    劉十三說:“有道理。”


    牛大田充滿希冀地望著他:“十三,如果你的保險,如果啊,保證我娶到秦小貞,多少錢我都買。”


    劉十三剛想說沒有,球球直接插嘴:“我覺得吧,個人看法,各退一步,你買全險,我們幫你追到秦小貞。”


    牛大田一拍桌子:“成交!”


    劉十三連連搖頭:“小孩的話你也信,我做不到。”


    牛大田冷笑:“本來就沒指望你做到,我比較相信球球的本事。”


    劉十三看向球球,這孩子究竟誰啊,黑白通吃。


    既然大家想法一致了,行動需要計劃,閑著也是閑著,這就開始聊吧。劉十三建議,看越劇當天,買通團長,《五女拜壽》高潮部分,不拜壽了,牛大田突然上場,掀開賀禮,不是壽桃,九朵玫瑰花,想必秦小貞無法抗拒。


    球球呸呸吐瓜子皮:“土。”


    劉十三:“那掀開賀禮,不是壽桃,九十九朵玫瑰花。”


    牛大田說:“土。”


    劉十三一口喝掉茶水,把茶杯啪地敲在桌上,大聲說:“你們想,你們厲害,來來來,表現給我看啊!”


    球球莫名其妙,問牛大田:“他生什麽氣?”


    牛大田摸摸後腦勺:“生自己的氣吧。”


    球球嗑著瓜子,問:“牛大田,你喜歡她,她知道嗎?”


    牛大田一愣,結結巴巴地說:“大概……知道吧……”


    球球點頭:“嗯,每天上班你都跟蹤。她生病,你往她家院子裏丟藥,被她家狗咬了。她生日你在河灘放煙火,放那麽高,她看得到。所以我想,個人看法,她一定知道,你很喜歡很喜歡她。”


    劉十三震驚,牛大田還有這些手段,比大學生強多了。


    兩個大人眼巴巴望著球球,她捏緊小拳頭,砰地一砸桌子,斬釘截鐵地說:“這一次,你就告訴她,你能為她做一切。首先,關掉賭場。越劇有什麽好看的,年輕人要浪漫,說是看越劇,當天你放一把火,把賭場燒掉,燒出你對愛情的承諾,燒出你對愛情的狂熱。”


    全場沉默,劉十三冷汗涔涔,球球畢竟年幼,無知的話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你讓牛大田燒光全部身家?你咋不讓他投案自首,重新做人,來年高考,成為鎮上一代知識分子呢?


    牛大田不吭聲。


    球球繼續嗑瓜子,無法無天的童年真是叫人羨慕啊,她繼續說:“誰家女兒願意嫁給沒文化的流氓?要改變她父母對你的印象,必須燒掉賭場,重新做人,來年高考,成為鎮上一代知識分子。”


    牛大田直勾勾看球球,艱難地開口:“隻能這樣嗎?”


    球球跳下凳子:“口口聲聲說為愛付出一切,結果又嫌代價太大。劉十三,走,我們的保險不賣給他。”


    劉十三發現球球隻是虛張聲勢,拚命嗑著瓜子,其實為了緩解壓力。


    牛大田皺眉,球球哢哢哢連嗑三粒,她自己都沒覺察,嗑瓜子的速度越來越快。她的小短腿抖得厲害,比以前劉十三自己等客戶反應的時候,還要緊張。


    劉十三想,她真的很在乎這筆訂單。


    牛大田思考很久,劉十三陪著發呆,球球瓜子皮嗑了一地。


    無論如何,這份訂單都是劉十三最成功的一筆了。因為他做那麽多推銷,客戶聽他講完開場白,就會趕他離開。像牛大田這樣陷入思索和糾結,他從未做到。


    口口聲聲說,願意為目標犧牲一切,其實呢,你究竟願意付出多大代價?


    一筆訂單提成五百,你是否會用十天去了解他,用十天去接近他,用十天去說服他?


    劉十三有些恍惚,想起牡丹,想起兩年冬至之間,可以問她夜晚去哪裏,可以學會吉他為她唱歌,可以發現她並不愛他的事實,可他用盡力氣,其實都隻是在重複等待。


    等待而已,也叫努力?


    是在等別人離開,還是在等自己放棄?


    劉十三千頭萬緒,牛大田千頭萬緒,球球趁機要了屜小籠包。


    5


    小學翻新過三次,加建過兩次,茶田圍繞操場,鬱鬱蔥蔥。暑期補習,參與課程的是四年級以上的學生,校內人數不多,從校長辦公室傳來氣急敗壞的咆哮。


    羅老師已成羅校長,教學的氣勢終於超過打麻將的氣勢,吼得眼鏡都快掉下來了:


    “遲到第幾次了?昨天割豬草今天要喂牛,你家開了個動物園啊?還點頭,那我晚上去家訪,要不要收門票?”


    “五括號十括號這麽簡單的成語填空,五光十色你想不出,你寫什麽五元十件!哪家店這麽便宜?你編都不會編!”


    “給我跑圈!操場跑圈,一邊跑一邊喊,雍正的爸爸是康熙!乾隆的兒子是嘉慶!”


    程霜穿越羅校長的火線,找到班主任:“李老師,上次我跟你說的美術比賽,你有支持我嗎?”


    李老師正拿著藥瓶灌降壓藥,有氣無力:“小霜,文化課都來不及,縣裏的美術比賽就放棄吧。”


    程霜說:“學習成績是榮譽,美術比賽也是榮譽,咱們學校學生雖然腦子普遍不好,但非常狡猾,可以揚長避短,爭評藝術強校。”


    李老師咳嗽兩聲,委婉地說:“哪怕我同意,學生自己也怕耽誤學習。”


    程霜很高興,掏出一張紙:“李老師你放心,我選的幾個成績都特別差,沒啥可耽誤的。”


    李老師胸口一痛,又想吃藥,辦公室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


    “保安呢?!”


    “快趕他走!”


    “救命啊!”


    救命都喊出來了,程霜和李老師齊齊迴頭,辦公室走進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胡子拉碴,背著竹筐,隻穿一條褲衩,褲衩破破爛爛,乍一看是個裸男。


    程霜大驚失色,李老師歎氣,說:“鎮上的瘋子,到處晃悠,又來了……救命啊!”


    裸男徑直走到她麵前,衝李老師亮出手中的東西,頓時李老師的尖叫響徹樓層,程霜也跟著慘叫。


    竹筐內全是羊糞,裸男掏出一把,攤開手掌,展示給李老師。李老師叫完,裸男傻笑,沒有後續舉動。李老師顫抖著說:“你……你想要幹什麽?”


    裸男傻笑。“老師,我給女兒交學費。”他顛了顛羊糞,說,“你看,我有很多錢,夠不夠,不夠我還有……”


    李老師鎮定地說:“這些不是錢,錢是一張一張的。”


    裸男陷入迷茫,程霜偷偷說:“李老師,我真是佩服你,這種情況下還能跟他講道理。”


    李老師小聲說:“他每學期都要來一趟,習慣就好了……救命啊!”


    她再次尖叫,裸男連掏幾把羊糞,擱在辦公桌上。“真的不是錢,我找找。”他取下竹筐,一陣扒拉,找出一個舊報紙裹住的長方體,打開,取出一遝平平整整的字條:“老師你看,很多很多錢,這五千,這兩萬,這三千……”


    程霜看得清楚,一張張白條,字跡各異,寫著不同數目的欠款,欠款人簽名,微微發黃。


    李老師歎口氣,居然沒有憤怒,溫和地說:“王勇大哥,銀行裏的那種才叫錢,印著人頭。這些字條啊,沒用的。”


    裸男委屈:“我的不是錢嗎?”


    李老師說:“是錢,但銀行不認,學校不收。”


    裸男不甘心:“你說一張張的,這就是一張張的。”


    如何同精神病解釋清楚呢,李老師又想歎氣。


    羅校長匆匆趕到,見勢不妙,扭頭就走。程霜一把拽住她:“小姨,他怎麽了?”


    羅校長說:“王勇啊,外地人跑到鎮上開家具店。老婆生大病,以前打借條的人躲起來不還,他賣了店,錢花光,治不了,老婆半夜跳河了。”


    程霜靜靜聽著。


    “那時還沒瘋,老婆留下個女兒,三歲不到,他帶著女兒每天討債,受刺激一多,慢慢變傻了。從女兒六歲起,隔三岔五跑來,兩年了,這麽一個傻子,還惦記著要給女兒報名。老師們募捐過,父女倆不要。女兒說,要自己掙錢交課本費,這才幾歲……”


    得不到結果,裸男似乎被激怒,迅速包好字條放迴竹筐,大喊:“上次我來你說要錢!這次我帶錢了,你說要銀行的錢!你不想還錢,你就是不想還錢!你老是找借口,當初借給你的時候,你怎麽說的?你說周轉下,很快!七年了啊兄弟,你多大的生意要周轉七年?”


    老師們集體心中一沉,完蛋,裸男串戲了,進入討債場景。


    被吼得頭暈目眩,李老師眼淚唰地流下來:“你冷靜下,我沒欠你錢,不關我的事。”


    裸男慌張了:“你別哭啊,實在為難的話,過幾天再說吧。我不急,我老婆最近好點了,還能拖幾天。”


    裸男愈加混亂,保安到了:“住手!我的個親娘哎,地上啥!我腳上踩了啥!”保安還沒熟悉戰場,裸男衝他丟羊糞。


    滿頭滿臉羊糞,保安眼淚唰地流下來:“啥!這是為啥!”


    6


    離小學不遠,街道口是盒飯攤子。臨近中午,做盒飯的毛誌傑正炒菜,分進一個個搪瓷罐子。他留著兩撇小胡子,穿著卡其色背心,耳後夾支煙,亂糟糟的頭發全是汗。忙碌間,遠遠望見瘋子王勇垂頭喪氣走來,趕緊蓋上鍋蓋。


    瘋子王勇摘下竹筐,靠牆蹲著,抱頭嗚嗚地哭。


    雖然知道結果,毛誌傑依然問了句:“報名報好了?”


    瘋子王勇搖頭:“他們不認我的錢,打我。”


    毛誌傑冷笑:“活該,你這樣的,打死最好,一了百了。”他盛了碗飯遞過去,瘋子直接用手抓飯,燙得一抖,碗砸在地上。


    毛誌傑氣不打一處來,抄起鍋鏟就往瘋子頭上敲:“抓什麽抓?燙不知道,還吃什麽飯!”


    鍋鏟敲到瘋子頭,梆梆作響,他沒有理會,趴著拚命撿米粒,抓起往嘴裏塞。白飯沾滿泥土,摻著沙子,毛誌傑看著牙酸,幹脆用腳把飯踢開。


    瘋子急得拍他腳,毛誌傑劈頭蓋臉打過去:“好人壞人也不知道,還跟我兇!”瘋子抱住他的腳,毛誌傑重新盛了一碗:“吃完滾,老子要做生意了。”


    瘋子傻嗬嗬地笑:“沒味道,來點菜。”


    毛誌傑給他挖了一勺土豆,瘋子懇切地說:“太淡,賣不出去,加點鹽。”


    毛誌傑正在炒肉絲,無動於衷,瘋子從竹筐撿了把羊糞,丟進鍋裏:“現在好了。”


    毛誌傑呆在當場,整整一鍋青椒幹子肉絲全部報廢。瘋子一臉傻笑地邀功,毛誌傑一腳踹翻鐵鍋,拿起鍋鏟就打。


    7


    程霜來的時候,看到這幅場景:裸男抱頭鼠竄,飯菜散落一地,毛誌傑七竅生煙。她忍不住喊:“別打了,弄壞什麽我賠!”


    毛誌傑停手,出乎預料,小鎮還有人當冤大頭,天道輪迴,不宰白不宰,攤手說:“瞧你說的,弄髒一鍋菜,鍋子不能用了,算你三百三吧。”


    程霜瞪大眼睛:“這菜要三百多?”


    毛誌傑憐憫地看她:“菜五十,鍋子兩百八。”


    程霜沉默一會兒,掏出五十:“菜錢,鍋子我給你送個新的來,等我一刻鍾。”


    程霜離開,毛誌傑拿著錢,罵罵咧咧,不留神錢被瘋子一把奪走。瘋子對著陽光,觀察著嘀咕:“紙做的,一張一張的,有花,有人頭,中國人民銀行,這是錢。”


    毛誌傑搶迴來:“這是我的錢。”


    瘋子眼巴巴瞅著,畏懼他手中的鍋鏟,小聲說:“女兒報名,要錢,四百,你能不能借給我?”


    毛誌傑收拾攤子,沒好氣地說:“我借你,你能還啊?好意思說你女兒,屁點大,到處騙吃騙喝,還要養活你這個神經病。”


    瘋子不迴嘴,笑嘻嘻地聽毛誌傑罵罵咧咧。


    毛誌傑沒抬眼,從桶裏打水,刷著鍋子,說:“鎮上有人家想養,為了你,她不去。讓我說吧,你要真為她好,趕緊去死,你一死,她就沒了拖累。人一死,多輕鬆,大家都輕鬆。”


    他說得狠毒,刷鍋的手越來越重,似乎不隻說給瘋子聽。


    程霜從羅校長家偷了口鍋,拎著迴來,瘋子不知去向,毛誌傑麵不改色用舊鍋炒菜,見到新鍋毫不客氣地收下。


    程霜想了想,問:“對了,你為什麽打你姐?”


    毛誌傑麵孔猙獰,舉起鍋鏟,指著她罵:“去你媽的,不要提她,她不是我姐!”


    8


    儲蓄銀行隔壁,廣場的集上,許多店家忙碌。賣花的搭棚搬盆,山茶長勢蓬勃,程霜路過人群,路過麻花車、烘糕攤、燈籠鋪,突然停住,深深吸口氣。


    旺盛活著,生機勃勃。


    劉十三經常說,小鎮人民怠惰疲懶,沒法發展。可她喜歡這裏,每個人確實不看未來,隻在乎眼前,一餐一飲,一日一夜。城市中,拿到獎金去商場會喜悅。小鎮上,陰雨天看葫蘆花開會喜悅。兩種喜悅,可能是分不出高下的。


    秦家茶樓中,牛大田還在發呆,劉十三還在反思,球球不知吃了多少東西,摸著肚子幸福地打盹。


    程霜問:“順利嗎?”


    她問劉十三,牛大田下意識迴答:“不順利!如果燒掉賭場,員工怎麽辦?我靠什麽創造美好未來?”


    程霜疑惑地說:“燒什麽賭場?”


    牛大田失魂落魄,說:“隻能這麽幹嗎?”他雙目無神,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滿身蒼涼地離開。


    等他走掉,反應過來的劉十三慘叫一聲,憤懣地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他不買單就走了?”


    球球追出門,邊追邊喊:“牛大田,你不幹的話,連跟秦小貞結婚的機會都沒有!”


    球球的喊聲越來越遠,竟然跟著溜了。


    劉十三和程霜麵麵相覷,秦老板不失時機:“上午喝到下午,早飯中飯兩頓,一共兩百五十六,算你兩百五。”


    劉十三說:“我沒帶錢。”


    程霜說:“我錢剛用完。”


    劉十三無可奈何:“鶯鶯小賣部知道吧,你去問我外婆要錢。”


    秦老板笑了:“原來王鶯鶯家的啊,她身體怎麽樣?”


    劉十三說:“活蹦亂跳的。”


    秦老板收起賬單:“跟她說,身體好點就來打麻將。”


    劉十三出門後才想起來,王鶯鶯好像真的不打麻將了。他迴來幾天,王鶯鶯待在小賣部認真工作,可能老年人也有社會危機感吧。


    沒走幾步,球球哭喊著奔跑過來:“爸爸,媽媽,我迷路了,找你們找得好辛苦啊。”


    說著她站到兩人中間,小手左右各牽一個,胳膊晃晃悠悠。喝了滿肚子水的劉十三犯起困,腦子迷糊,覺得彼此真像一家人,初夏陽光燦爛,小鎮陳舊,空氣新鮮,他正帶著老婆孩子,高高興興去探親。


    程霜突然說:“原來是這樣啊。”


    “怎樣?”


    “結婚,生個小孩,被叫媽媽的感覺。”


    程霜摸摸球球柔軟的頭發:“還以為自己沒機會體驗了。”說完她衝劉十三笑一笑,滿足地摟緊他的胳膊:“孩子他爸,迴家。”


    劉十三瞬間身體僵硬,聽著自己本能地迴答:“好。”


    9


    煤氣灶、電磁爐雖然方便,但有件事情隻有煤球爐才能做到完美。王鶯鶯打開爐子的小門,換下燃得正旺的兩塊,墊進去粉灰色的舊煤球。


    這樣火候不會太過,溫度不徐不疾上升,剛好攤蛋皮。


    長柄小圓銅勺,刷上一層薄薄的菜油,倒進去蛋液。王鶯鶯輕輕轉動手腕,一圈一圈,蛋液均勻地晃上勺壁,晃成小碗大小,蛋皮金黃香嫩,筷子一挑,落到竹匾上備用。


    灶頭上煨著蹄筋,日頭出來開始燉,現在已經軟糯,往外撲著脂肪香氣。


    她算著時間,最後一滴蛋液倒入銅勺,煤球爐開始降溫,她滿意地點頭,一點都不浪費。


    瓷盆中盛著用料酒香油食鹽醃過的肉末,王鶯鶯細細剁好小蔥拌進去,又剁碎一小堆馬蹄,一起攪和均勻,再用調羹挖取,裹入蛋皮,用蛋液封邊。


    一個個圓胖的蛋餃很快鋪滿竹匾。


    劉十三迴家,蛋餃下入蹄筋高湯,滾點肉圓蠶豆進去,頂飽又好吃。


    這道菜樸素,費時,好處是有吃不完的蛋餃,可以撈出來放進保鮮袋,到冰箱凍住,等十三迴學校的時候可以帶上。他說吃泡麵的時候放一個進去,麵泡好,蛋餃也化開,吃得比別人高級。


    這時候才想起,外孫已經不上學了。


    有人敲院子門,王鶯鶯擦擦手,是鎮上電器行的小孫,騎著電動車,遞過來一個長方形小盒子:“阿婆,你要的是不是這個?”


    她接過來拆開,是一支樣式稀奇古怪的筆,皺眉說:“我要錄音機,能錄聲音那種,你帶個筆給我幹什麽?不要。”


    小孫笑嘻嘻:“這叫錄音筆,現在大家都用這個錄音,電視上的記者都用這種。”


    王鶯鶯顛來倒去地看,搞不清名堂:“怎麽用?”


    小孫說:“說明書一看就懂,很簡單。”


    王鶯鶯拍他後腦勺:“我是文盲!你們不給文盲服務?”


    小孫下車,手把手教會了她。王鶯鶯試了兩次,覺得挺好用,一看小孫想走,忙喊:“等等!”她匆匆進屋拿了個隨身聽:“幫阿婆看看,這個能不能修?”


    小孫翻了翻:“太老啦,不過原理簡單,能修。”


    王鶯鶯期盼地看他:“裏麵的磁帶呢?”


    小孫拿出磁帶,有點意外:“這磁帶得多少年了?磁粉快掉光了,估計帶子一碰要散。”


    王鶯鶯小心地懇求:“那你修好它?”


    “磁帶不能修,你懂吧?”


    王鶯鶯怔怔地捧著隨身聽:“一點辦法都沒有?你這麽聰明,懂科學,也沒有辦法?”


    小孫心軟,想了想,問:“磁帶裏麵的東西很重要啊?”


    王鶯鶯鄭重點頭:“非常非常重要。”


    小孫接過去:“我拿迴店裏,找師傅看看,看能不能轉錄。先說好,希望不大,弄壞了也不怪我。”


    王鶯鶯連忙點頭:“不怪你不怪你,謝謝啊,謝謝你小孫。”


    小孫開動電動車,走出十來米了,王鶯鶯還在後麵喊:“路上小心,謝謝你啊小孫。”


    王鶯鶯坐迴院子,桃樹枝葉茂密,風吹得嘩啦啦響,仿佛從山林間帶來了消息。她滿足地聞了聞,似乎能聞到風中的氣息,它翻山越嶺,穿過歲月,有浪潮輕拍沙岸的味道。


    有朵盛開的雲,


    緩緩滑過山頂,


    隨風飄向天邊。


    劉十三以後才會明白,


    有些告別,就是最後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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