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6日,貴陽,小雨。

    大十字街頭走過一隊青年學生,這幫人有男有女,每人都在肩頭背一個行李卷,麵帶倦容。道旁雖有市民駐足觀看,但顯然已經多少有些麻木了。這幾天,幾乎每天都有學生湧入貴陽。

    這真是一個多事之秋。先是蘆溝橋,後是大上海,中華半壁糜爛。政府遷都,大學遷址,到處是一派亂蓬蓬鬧哄哄的景象。

    眼前這隊青年,是上海大夏大學最後一批到達貴陽的學生。

    有一輛帶布蓬的馬車不緊不慢地跟在隊伍後麵。布簾撩開,露出一張年輕的麵孔,長臉頰,一絲不苟的大背頭泛著油光,鼻梁上一副秀琅架眼鏡,圓圓的鏡片後麵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儒雅,俊逸。此人正是大夏大學年輕教授李畋。

    “還有多遠?”李畋問馬車夫。

    “快了!”馬車夫語嫣不詳。

    李畋懶得再問,放下布簾坐迴車裏。反正這些天除了趕路還是趕路,火車、輪船、馬車……一路行來,好不辛苦。所幸的是自己所帶的三十九名學生沒有一個掉隊的。這些青年,都是中國的讀書種子,隻要有他們,中國就有希望。

    “爸爸,我們還要走多久?”車中,七歲的兒子李鳴謙問。

    李畋的夫人沈靜如女士把李鳴謙攬在懷裏。十九歲的苗族姑娘阿雅坐在夫人身邊,神情有些緊張。

    “阿雅,又迴到貴州了,高興嗎?”李畋沒有理會兒子的問題,而是關切地詢問阿雅。

    阿雅點點頭,而後輕聲說:“謝謝先生。”

    “過幾天,等學校安頓好了我就去送你。”李畋說。

    阿雅沒有說話,眼裏流出淚花兒。

    沈靜如看到阿雅哭了,取出絹帕給她拭淚,說:“阿雅不哭,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吧!日子會好起來的。很快就會見到你的阿爸阿媽了,也會見到你的易明哥哥。”

    “阿雅姐姐不哭,愛哭不是好孩子!羞,羞,羞……”李鳴謙一邊說一邊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用食指在自己的小臉兒上劃著。

    阿雅把小鳴謙抱到自己懷裏,將臉頰貼在他的頭上:“姐姐不哭。”

    往事已經不堪迴首。

    一年前,在喜馬拉雅山的另一麵,在阿雅不知道名字的一個地方。阿雅隻記得那地方的山水和自己的家鄉是不一樣的,那地方的人和自己的家鄉也不一樣。他們吃著奇怪的食物,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話語。自從被那兩個畜生劫持之後,幾經輾轉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自己被賣到寺廟裏時,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易手了。在一個晴朗的上午,寺廟裏來了很多很多人。阿雅和另個兩個姑娘被關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裏,那兩個姑娘看上去比自己還小,隻有十四五歲的樣子,哭哭啼啼的。門,突然被打開。衝進幾個中年婦女,她們咿哩哇啦地不知道說些什麽。隻見那兩個女孩兒哭聲更高了。那幫女人們卻不由分說地拖起她們就走。阿雅的胳膊被拉扯得生疼生疼的,她不知道接下來去發生什麽。

    那一天,天氣很好。李畋是在迴國的途中經過這個小鎮的。三個月前,他受徐悲鴻先生推薦,應羅賓德羅納特·泰戈爾先生的邀請到印度國際大學講學,現在是期滿迴國。聽說寺廟裏將舉行一次特殊的宗教儀式,負責護送他們出境的英國人亞當斯先生極力攛掇李畋去看一看。

    “李先生,你應該去看一看這個特殊的儀式,你在其他國家看不到的。神要娶妻子了!”亞當斯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其實,他完全可以說英語的,李畋的英語非常流利,但亞當斯卻喜歡說漢語。

    神要娶妻子?李畋一驚,難道是傳說中的“廟妓”的入廟儀式?“廟妓”又稱“神廟舞女”,寺廟僧侶借神的名義,將窮人家的女孩帶進寺廟,名義上是讓其嫁給神或充當“神的侍女”,但實際上她們隻是僧侶的“私有財產”。或者淪為性奴供僧侶發泄欲望,或者成為娼妓為寺廟賺取金錢。這些女孩成為“廟妓”時一般都不超過十五歲,有的甚至不到十歲,而一旦成為“廟妓”,她們終身都不能嫁人。在寺廟中,她們飽受各種折磨,年老後往往又被寺廟轉賣或拋棄,處境悲慘。廟妓製度是早期印度教裏最惹人非議的一項陋習,這倒是真應該去見識一下。

    寺廟設在半山腰,亞當斯雇了當地人的兩頭毛驢。當他們沿著曲曲折折的小路到達寺廟的山門時,那裏已經是人山人海了。

    “請給尊貴的客人讓開一條道!”亞當斯用英語喊道。

    那個時候,印度已經並入大英帝國的版圖,英語已經成為印度的官方語言。人們很自然地給亞當斯和李畋讓開一條道。

    李畋跟隨著亞當斯走進山門,一直走到大殿的石階下,高高的石階上就是大殿迴廊前的平台,平台正中是一隻巨大的香爐,香爐裏插有幾柱粗大的檀香,香煙嫋嫋而起。幾個僧侶看到亞當斯,慌忙迎了過來,匆匆走下台階。

    “這位來自中華民國的尊貴客人是泰戈爾勳爵的朋友,特意過來觀禮。”亞當斯對為首的僧侶這樣介紹李畋。

    僧侶們看著李畋,誠慌誠恐。雖然他們不知道李畋的來頭,但有兩點他們是清楚的:一是英國人親自帶路,二是泰戈爾的名頭。為首的僧侶小聲地附在亞當斯耳邊說著什麽,態度十分謙恭。須臾,亞當斯用漢語對李畋說:“李先生,那個僧人說,當著這麽多的信徒,他不好破壞廟裏的規矩。不能讓我們到台上觀禮,隻能在台階下麵為我們設座。”

    李畋知道,僧侶們提出在台階下麵設座,這本身已經是逾越禮節了,便微微點頭。

    僧侶們很快搬來兩把藤椅,亞當斯和李畋分別坐了。

    吉時已到。一個年長的僧侶左手執著一柄法杖出現在平台正中,麵向台階下眾多的信徒,高聲唱念。台階下麵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壓壓跪倒在地。

    在虔誠的信徒們中間,亞當斯和李畋的兩把藤椅顯得異樣突兀。四個僧侶抬上一隻巨大的木桶走上平台,後麵還有兩個僧侶抬著一架踏板梯。僧侶們把木桶放置在香爐前麵,把踏板梯放在木桶前麵。

    而後,有僧人輪流往木桶裏灌入熱氣騰騰的香湯,撒入新鮮的玫瑰花瓣。一切收拾妥貼之後,僧眾分左右兩邊打坐。開始誦經。台下的信徒嘴裏也念念有詞。台上和台下的聲音漸漸匯聚在一起,漸漸把亞當斯和李畋包圍、淹沒……誦經禮畢,各種聲音仿佛頓然消失,寺廟裏寂然無聲。從動到靜的過程隻在一瞬間完成。李畋心中訝然不已。此時,從大殿右側的迴廊上走出三個人,兩個中年女人一左一右地攙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緩緩而出。她們的腳步很輕,輕的似乎沒有任何聲音。

    她們走到木桶前,中前的小姑娘在踏板梯前站立。

    兩個女人小心翼翼地給女孩兒除衣,一件,又一件,直到女孩兒一絲不掛。兩個女人左右扶著女孩兒的胳膊,女孩兒緩緩地走上踏板梯,緩緩地走進木桶。誦經聲再度響起,同樣是台上台下交匯成一片。

    在一片經聲裏,兩個女人手執瓢器,從木桶裏不斷地舀起香湯,淋在女孩兒頭上。第二通經誦讀時間很長,直到女孩兒沐浴完畢。寺廟再一次寂靜無聲。看樣子,木桶裏麵也有類似於踏板梯一樣的東西。因為,那女孩兒起身之後,很明顯是一步一步倒退著踏上來的。麵朝大殿,背向信徒。女孩兒赤裸的胴體上水汽蒸騰。女孩兒倒退著走下木桶外麵的踏板梯,剛一沾地,兩個女人用一塊潔白的布匹為女孩兒擦拭身體。隨後,給女孩兒披上綠色的沙麗。引領女孩兒走到木桶左側一個圓形的大蒲團上,女孩兒在蒲團上盤腿打坐,依然麵向大殿。

    手執法杖的那個年長的僧侶走過來,右手放在女孩兒頭頂,再次高聲唱念。念畢,誦經聲第三次響起,這一次與前麵兩次又有不同。這一次的誦讀節奏明顯加快,快到幾乎難以辯清經文的音節。

    李畋感覺自己的心跳在不知不覺中試圖追趕誦經的節奏,突突地直往上跳,幾乎跳到嗓子眼兒,卻不能自已。耳膜也如打鼓一般,幾欲漲裂。就在李畋感覺自己即將崩潰的時候,誦經聲又一次嘎然而止。女孩兒在兩個女人的引領下,徐徐走進大殿,消失在眾人的注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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