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身為一個上古兇獸的恩人,邢鈞從來沒有要求過邵歌幫他做什麽,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邢鈞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平靜悠遠更似死寂一片,但在這一瞬間,他卻在求邵歌幫他,那種仿佛身處蒼茫孤島的眼神讓邵歌看得心裏咯噔一聲,隱隱地感覺到眼前的邢鈞好像正在逐漸崩潰。

    所以邵歌點了頭,說了好,並且在很多年以後,無數次後悔自己的做法——他親手幫著邢鈞一步步走向死亡。

    其實說是幫忙,邵歌也做不了什麽,他一直覺得自己唯一擅長的東西隻有戰鬥,事實上邢鈞也試過讓他去殺人,在邢鈞的觀念裏,複仇這種事,隻能是自己親自動手——沒錯,複仇,邵歌其實不明白邢鈞到底是為什麽在做這些事情,隻知道他需要複仇,那仇恨主宰了他剩下的全部人生,無死無以解脫。

    也許是不願意說,也許是不想讓邵歌卷進這複仇的深淵,邢鈞一直對具體的情況避而不談,隻是在經營海闊組織的同時,在暗地裏又培養了不少勢力,這些都是秘密進行的,邵歌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幫他盯著這些產業——單純是盯著而已,一開始邢鈞是用靈異學界的人來管理那些產業的,那個年代對靈異學界生靈的管理沒有那麽嚴格,稍加掩飾便能蒙混過關,但他們難免會對看起來隻是人類的邢鈞有幾分輕視之情,這個時候把邵歌搬出來,就等於是在小動物麵前拉出一頭史前恐龍的效果,這讓邢鈞的工作一下子減輕了不少負擔。

    順利的工作也暫時挽救迴了邢鈞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他的身體也漸漸好轉,卻再也恢複不了以前那種更健康一些的狀態了,邵歌和艾天峻互相不認識,但都同樣對他的狀態表示過擔心,邢鈞很自然地道,他隻是單純的體質弱而已,讓他們不必擔心太多,久而久之,檢查不出問題,又看慣了他一副羸弱但是情況沒有繼續惡化的模樣,他們也就沒有深究了。

    這樣表麵平靜的時光持續了又一個六年之後,反聯盟之戰突然爆發,按理來說作為一個人類,邢鈞不參戰也無人能說三道四,但是他卻堅持帶著海闊組織加入戰爭,在這一戰中,他的情報係統在戰爭前線起了很重要的作用,這也是海闊組織正式名揚於三界的契機。旁人會猜測邢鈞這麽做是原因,或者是為了發戰爭財,或者是為了名聲,或者是出於正義,但是隻有邵歌知道,邢鈞投入了手下大批的高階生靈,給他們的命令有兩個,一是找一個人,二是在有餘力的情況下盡量把戮血盟的核心成員捕獲,送到他旗下的實驗室裏,拷問他們知曉的關於戮血盟的種種。

    邵歌不清楚邢鈞要找的那個叫羅成的是什麽人,但他已經模糊地猜測到,邢鈞的仇人就在戮血盟裏,所以他也上了戰場,隻不過是在邊緣地帶,無人發現的時候全力收割那些戮血盟瘋子的性命,好像這樣就能替邢鈞背負一部分仇恨似的。

    可惜的是,直到戰爭結束,邢鈞都沒有找到羅成,在整個靈異學界歡慶一場大戰落幕的時候,邢鈞一個人在琴房裏彈了一天一夜的鋼琴,重複著那隻叫做《水邊的阿狄麗娜》的曲子,彈得雙手浮腫幾乎滲出血來,他才猛地停住,趴伏在鋼琴上,低聲地啜泣了起來。邵歌在窗外靜靜地看著,沒有打擾他,他想,這個時候的邢鈞需要的是人隻會是邊海……所以邵歌轉頭離開,將他愛的人,留給他的愛人。

    從反聯盟之戰結束到去年,又是一個六年,邢鈞從未放棄對戮血盟的追查,盡管連靈安全局大部分人都認為這個組織已經因為戰爭和後期的清掃而徹底覆滅了,邢鈞仍然沒有把它放下,邵歌明白他的想法——羅成,沒有找到他,邢鈞不可能會放棄。

    也許是複仇的歲月拖得太長了,這段時間裏的邢鈞逐漸變得急切起來,他還是那麽寧靜,那麽優雅,那麽美好,但是邵歌卻能看出他平靜的表麵下開始沸騰的內心,像是火山即將爆發的海底,熱氣倒是海水都冒著泡,咕嚕,咕嚕,咕嚕,比心跳要快一拍,像是恆久跳動的秒針突然被什麽力量拽著,一分鍾裏掙紮著跳動得比六十秒快,肉眼看不出來的細微差距,卻抵不過長久之下逐步拉開的差距,叫人焦躁得不知所措。

    直到去年六月,羅成忽然就出現在了k市靈安全局總部附近,也進入了邢鈞的視線之中,邢鈞變得亢奮起來,又帶著一種不知是否能夠複仇成功的焦灼感,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心境,令他的身體狀況急劇下降,艾天峻和邵歌分別勸了邢鈞去休息一段時間,邢鈞很聽話地應了,選擇了鳴鏡度假區,直到他從圍獵場裏出來,邵歌才知道這又是邢鈞一次接觸他的複仇的機會!

    邵歌其實想直接幫他去宰了羅成,可是邢鈞不願意,隻說他自己有辦法,邵歌不懂邢鈞的意思,卻也隻能聽他的安排,事實上邵歌也明白自己空有戰鬥的能力,找不到羅成也沒法子殺他,那個人簡直比泥鰍還要滑溜,比老鼠還會躲藏。直到今年年頭,他才知道,邢鈞竟然抽調了一大批資金,讓他的同盟——認他為主人的蛾族飛詠建好了一座生物研究基地,並以此為誘餌,請羅成來和他合作!

    邵歌不知道邢鈞和羅成之間有什麽糾葛,又有什麽樣的底氣來確定羅成一定會出現,他隻知道從邢鈞不明不白受傷開始,一切事情都失了控,邢鈞從幕後走出來,親自操縱整個局麵,m市,東陵生物研究所,海闊組織,他暗地裏的各方勢力,羅成,邵歌,甚至是總辦外勤組,全部被他圈入了局中,邢鈞用他的命來做了一個圈套,邵歌還沒看懂,就已經目睹邢鈞在他麵前轟然倒下。

    這是他的情劫,非死無以解脫的情劫,最終在邢鈞的死亡麵前畫上句號——悲哀的是,在邢鈞死後邵歌才發現,他以為他已經走進了他這十八年的人生,但是狄冰巧的一紙報告卻硬生生地戳在他的眼球裏,告訴他,他從未被邢鈞真正信任過!

    邵歌其實理解邢鈞的想法,他覺得這是他的事情,他想保護他願意保護的人,他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保全,複仇又是他堅持了半輩子的目標,所以他寧願慷慨赴死,也不願意連累其他人……可是,知道是知道,憤怒過後,剩下的都是無法言說的悲哀,邵歌想,他窮其一生還能在哪裏再找這樣的一個人,能讓他歡喜讓他哭泣?

    “我不知道他最終有沒有得償所願,親手結束他的仇恨,”邵歌看著客廳裏的眾人,眼神的焦距卻沒集中在他們身上,更像是在望著虛空中他無比思念卻又再也靠近不了的幻影,“但是我想,他從沒想過傷害你們。”

    總辦外勤組八個人和艾天峻聽完邵歌的故事之後沉默了許久,聽到這句話時,費蓉紅著眼眶,情緒激烈得像是要在胸膛裏炸開,她近乎質問地道:“他不想傷害我們,他就可以傷害自己了?!”

    狄冰巧抱住了費蓉,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長發,歎氣道:“不,蓉子,對於邢鈞來說,這是解脫……他活得太痛苦了。”

    這一瞬間,總辦外勤組有種時空倒轉的錯位感,他們不知道為什麽突如其來地想到了在初始研究所地下三層裏見到的寒露,他笑得那麽心碎,對他們說,他過得痛苦了。

    不一樣的人,一樣的情感,深刻到無人能夠反駁。

    此時是淩晨三點鍾,萬籟俱寂,四周圍都是漆黑的,隻有他們這棟屋子還是燈火通明。

    封容撇開所有的個人情感,問邵歌:“你也沒有見過邊海?”

    邵歌遲鈍地闔動著眼瞼,“沒有,邢哥從來沒說過讓我見她一麵。”

    封容注視著他,“那邢鈞要報什麽仇,你也不知道?”

    邵歌緩緩地搖頭,“他隻是說,羅成欠他一個血海深仇。”

    封容緘默了好一會兒,側頭看了看林映空,在對方遞來一個疑惑的眼神時,他才麵向眾人,問:“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找不到邊海,也沒有人能見到邊海,是因為……”他一字一頓,“邊海已經死了。”

    封容的話像是一記悶擊,打得在場所有人頭昏眼花。

    整個m市的局勢似乎隨著邢鈞的死亡而落下帷幕,原先翻滾動蕩的氣氛一下子平靜了起來,甚至那些失蹤人士也全部露麵,分別向靈安全局和人界警方說明他們隻是去接受東陵生物研究所的治療的,並沒有被綁架,自願書治療合作書等等一係列的手續都很齊全得不可思議,他們身上的殘缺部分也的確得到了改善,東陵生物研究所就這麽在一夕之間翻了案,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沒有和海闊組織搭上一點關係,也沒有涉及到不良實驗之類的違法行為,搖身就變成了一個合法還研究風格積極向上的研究所,得到了人界上層的關照,連邵歌襲擊狄冰巧這件事也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和總辦外勤組對上那件事也有個律師團來保邵歌,硬生生把他說成是年輕好鬥,靈司判部頂多判他交個罰款,至於明輝研究所和易皇酒店的爆炸……呃,就算主謀是邢鈞,他都死了,目前暴露出來的勢力都是清清白白的,一點兒小尾巴都抓不住,說這不是邢鈞的手筆誰也不信,他當年既然能以人類之身立足於靈異學界,有這般計謀和魄力也並不奇怪。

    飛詠還沒醒來,調查工作也陷入了僵局,而是總辦外勤組翻遍m市,羅成和奇恩的影子都沒有找到,他們有點懷疑是邢鈞讓他們吃了大虧,所以那兩個不安分的都一下子跑光了,總辦外勤組這時候才能深刻地理解到他們在這件事裏完全就是個意外的闖入者,很多事情都毫無頭緒,而且,狄冰巧被襲身亡,其中一部分的原因說不定就是為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好讓邢鈞完成他的計劃……

    另外,狄冰巧還找到一個有可能是邢鈞不得不讓她假死的原因——東陵生物研究所的研究項目,這些幾乎都是從初始研究所那裏複製出來的,是比較溫和的那一部分,改良得更加先進和人性化,可能沒有初始研究所的威力那麽大,可是技術更好,說能吸引羅成也不是沒道理的。而這些資料都比較偏門,丁有藍和乘小呆研究起來比較吃力,如果換做是狄冰巧,那天去參觀東陵研究所,又沒有奇恩出來爆料的話,估計總辦外勤組直接就把東陵當做是羅成的地盤一鍋端了,畢竟他們對戮血盟了解得太少,正是迫不及待需要更新資料包的時候,做事都是寧殺錯不放過的風格,不然就不會直接把情況不明的初始研究所給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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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戮血盟已經成為了一個隱形的炸彈,他們怕自己還沒查出端倪,它就炸掉了。

    至於飛詠和輕赤談話中說過的a192003tx計劃,這個就隻有等飛詠醒來的時候才能知道是怎麽迴事了,靈安全局總部已經查出有人在給邢鈞遞消息,但是從始至終沒有接近過寒露,按理來說邢鈞是拿不到寒露的血樣之類的東西來研究的。

    一切都陷入了泥沼之中,分辨不明方向,所以,現在總辦外勤組的調查重點是邢鈞臨死之前留下來的那一串數字——1,3,7,6,1,4,2,5,5,2,3。

    這大概是邢鈞拚死也要走出來的原因了,他要給他們留一個訊息,至於留的是什麽,就是眾人現在想要知道的。看到這串數字,大家的第一反應就是電話號碼,不過嚐試了撥打之後卻發現是個空號,曾經有用過這個號碼的人的祖宗十八代都被查個遍,也沒發現什麽不妥,丁有藍懷疑是個加密數字,不過演算了上千遍,也沒找出規律,最後眾人隻能朝著最簡單的方向去想——這大概是,一個密碼吧?

    邢鈞做的事情連最親近的艾天峻和邵歌都沒說過,費蓉性格單純,邢鈞更不會拖她下水,但是他自己既然知道自己可能會死,又並不能保證複仇計劃完全行得通,還把總辦外勤組“得罪”了一遍,按照他謹慎的性格,封容和林映空都認為他會留下什麽資料,好歹也是個解釋什麽的,那麽這串數字的歸屬就有個方向了。

    因為訊息是邢鈞臨死前留下的,艾天峻和邵歌都很自覺地來幫忙,把他們倆知道的邢鈞會藏東西的密碼箱都試了一遍,卻都沒找到能用得上這串數字的,倒是在這過程中,幫邵歌辯護完的律師團裏的團長律師找上了門,把邢鈞的遺囑在眾人麵前宣布了,原來他早就在十年前就開始立遺囑了,還活著的情況下每年修改一遍,主要是改他名下變化的產業。

    在邢鈞的遺囑裏,海闊組織留給艾天峻,地下勢力給了邵歌,會有飛詠那一族的人專門來幫他打理,私人財產有一半捐出去做了公益,四分之一給了艾天峻,包括他生前住著的那棟小洋房,剩下的四分之一卻是留給了費蓉,都是一些基金、房屋、古董和奇珍異寶之類的不容易惹出非議的東西,指明說是她以後的嫁妝,費蓉聽到的時候,當場又哭了一輪,她沒想到邢鈞總說要認她當幹女兒,竟然是來真的。

    而通過這份遺囑,總辦外勤組的成員們很直觀地感受到了邢鈞生前到底創造下了多大的一份產業,可是他自己幾乎沒有怎麽享受過,甚至一直忍受著身為失敗實驗品被反噬的痛苦,直到死亡的那一刻。

    從遺囑交代的產業中,大家又找出了一堆需要用得上密碼的東西,可是一連忙了兩天,飛詠都能挪出重症監護室了,他們還是沒能找出能用得上這串數字的地方,聽聞飛詠快醒了,封容和林映空也帶上狄冰巧和丁有藍去坐等他睜開眼,他或許是除了羅成和奇恩那邊的人之外唯一知曉邢鈞死前的情況的人了,而且說不定他知道這串數字的秘密。

    封容他們來得很巧,剛進病房不到五分鍾,飛詠就醒了,看到他們,一點兒也不意外,隻是啞著嗓子問:“主人……邢鈞邢先生呢?”

    封容等護士小姐給他喂過水了,才道:“他已經去世了。”

    飛詠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了一下,病床邊的儀器尖銳地叫了一聲,站在他旁邊以防萬一的狄冰巧急忙把他的情緒安撫下來。飛詠似乎早有預料,除了那一瞬間的波動之外,心情倒是很快就平靜了下來,麵無表情的,如果不是他眼角還是紅的,幾乎讓人意外他在無動於衷。

    飛詠冷靜地問:“那他的後事……什麽時候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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