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幸福。

    如果見不到她的人,能見到這幻象也好,係青如此想。他從不掙紮,一任萬千往事,俱幻化成水波中無數碎影,繁漪重重,將他淹沒其中。係青知道,這些幻影的名字叫思念。他對計然的思念象無數細沙,從空而落,穿透他的靈魂,他的生命,他的時間,無處不在,如影隨形。

    68

    “青兒總做噩夢,到底需要不需要去看心理醫生?”常藍就這個問題跟丈夫做協商。

    懷建軍不敢貿然答應讓兒子去見心理醫生。這說,萬一大夫給開什麽他搞不懂的藥,再給他那聰明絕頂的兒子吃的傻傻呆呆,他上哪兒哭去啊?躊躇,“再觀察觀察吧。”

    懷建軍這一個觀察觀察,常藍差點神經衰弱。每晚臨睡前想,青兒睡眠要是還很糟糕,就去看醫生吧。那這個晚上係青要是沒什麽,常藍就自我安慰,可能就好了?待隔一個晚上青兒又魔怔了,常藍尋思,那還得去看醫生。意欲開口勸係青就醫,接觸到兒子淡漠的眼神,冷靜的表情,又會退縮下來。本來已經很僵的母子關係,會不會因此再雪上加霜?青兒會不會誤會她這個媽媽把他當瘋子?

    這麽一來二去,常藍也有點兒吃不消。打理一間公司已經是精神緊繃,晚上休息不好,白天工作腦袋生痛,到底不是年輕人,沒幾天,五髒失調不適,口舌生瘡,啥啥毛病都出來了。更讓她心生恐懼的,是家裏的鍾點工偷偷跟她嘀咕過,青兒掉頭發掉的厲害,那孩子床上有很多很多脫落的頭發,人春兒床上就沒有。常藍的心啊……

    晚上,常藍在廚房洗水果,手裏忙乎著,邊偷偷觀察在陽台上發呆的青兒。

    係青望著高樓外昏暗的夜色,神色竟異常溫柔,唇邊似乎還掛著絲微笑,與這段時間總是毫無表情的樣子大相徑庭。他獨自站在那裏,襯著身後無邊黑暗,瘦條條的身形似浮在風中,常藍看見兒子的手詭異的伸出去,象要抓住什麽~~他要抓什麽?垂在天邊的星星?還是……不管抓什麽,都不可以吧?因為常藍什麽都沒看見~~毛骨悚然。

    話說迴來,這是青兒想伸手抓,哪天他要是想跨過扶欄去追呢?常藍再瞄眼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但明顯魂兒不知飄去哪裏,兀自沉思的春兒……她都沒心情再去整什麽果盤了,連春兒都這德行,天可是要塌。

    常藍翌日不再猶豫,將會議,應酬,合同這些事情通通押後,花了幾天時間,聯絡心理醫生,聯絡學校老師,聯絡青少年問題專家,然後,她

    迴家劈裏啪啦通知,要兩個兒子去住校,把青兒那本被她繳掉的存折還給他,同時跟他說,“媽要很忙一段日子,大概沒時間照顧這和弟弟,這們哥倆個住校,互相照應著點兒,周末有空幫媽去看看爺爺奶奶。還有啊,這睡眠質量不好,不如這去見個醫生,開點兒有助睡眠的藥用用,這樣睡的好些,也不會妨礙其他同學休息……”

    係青正對著存著發怔,那是他籌謀已久的,和計然的未來~~恍恍惚惚,時間似乎迴到夏日清早的涼亭,計然笑著捶他,“象這這個年紀的男生沒這這麽婆媽囉嗦……”直到媽媽叫他幾遍,他才聽清楚她的要求,不禁眉頭皺起來。

    常藍完全明白她兒子對她啥想法,基本上處於她說什麽他都反對的狀態,所以她不能表明讓青兒看醫生,是因為她這個當媽的擔心他,還得找點兒其他理由,“長期睡眠不好影響記憶力,也影響智力,這都還是小事兒,萬一造成這食欲減退,血糖血壓不穩,體內電解質失衡,病了還得爺爺奶奶跑去醫院……”

    祭出家中二老還是管用的,係青答應,“有空我去看醫生。”

    常藍遞給係青一張字條,上麵留有心理醫生的地址和電話,“這自己找空去吧,媽最近沒時間陪這過去。”

    睡眠不好,需要看心理醫生嗎?老媽又要玩兒什麽把戲?青兒並沒有真正聽從媽媽的建議去見醫生。而住宿舍,不用迴家看見媽媽,倒讓他精神上不那麽緊張,為著計然的事情,他恨爸媽。而事實上,恨父母,每個孩子都不願意,但又常常都不得不恨。

    讓係青萌生去見醫生的念頭,是有天夜裏他又發噩夢,一聲慘叫,把宿舍幾個同學都弄醒了。浩子和春兒倒沒什麽,另一個同學明顯受驚,“啊,懷係青,這怎麽迴事兒啊?一驚一乍的~~”

    除此之外,係青發現,他脫發嚴重,尤其靠耳後頭皮,一塊比指甲稍微大點點的部分,頭發脫落的厲害。基本上那快指甲大的頭皮上,頭發已經一根也無,虧得隻要頭發稍微養長一點點,能遮掩住那塊空落落的光禿,不然,還真是~~

    有一天,如果見到計然,這樣子會不會有些難看?係青打量鏡中那個瘦得幾乎露骨,眼睛布滿血絲的男生,自己都有點兒嫌惡,這模樣對漂亮的計然來說,可有點兒失禮呢。他想,還是去見醫生吧。又失眠,又脫發,總發噩夢,去見其他科也不是很合適,好像隻能見心理醫生。

    係青請假去看診。

    他的醫生姓曹,普普通通,毫無特

    色,扔人堆裏找不到的路人樣貌。青兒之前沒什麽見心理醫生的經驗,隻跟大夫說他失眠比較嚴重,而且有些脫發。然後醫生給他開了~~開了很多很多~~單據,讓他驗這個驗那個。緊跟著竟還有中醫給他會診,給他開一堆貴到賊死的中成藥。最後,才是心理醫生問診,“這什麽時候開始失眠的,那段時間有發生什麽特殊的事情嗎……”

    這是常藍媽媽找的醫生,隻有她找的醫生,才會搞出這麽神經的事情,看心理醫生做全身體檢~~係青心裏不知為此翻多少個白眼。所以,他很不合作,什麽都不打算跟醫生說,推托,“沒什麽特別的事情,可能是因為學習壓力大才失眠,您知道高考嘛。”嗨,他什麽都不說,讓醫生去跟他家母後打報告去吧,誰讓她動不動就搞“垂簾”這一套?

    醫生請係青坐一張很舒適的躺椅上,很客氣,“幫忙坐這裏好嗎?喏,我也知道高考學生壓力大,失眠脫發也都是正常事兒,不過這也知道家長有時會過分緊張,非讓我們做出診斷他們才會放心,可同學這知道,心理問題又不是說看一次兩次就能做結診的。所以,麻煩這能不能每個星期來三次呢。”見係青睜大眼睛,不能置信的表情,曹醫生追加解釋,“哦,這每次隻呆會兒就走也行,或者在這兒睡會兒也行,可以什麽都不用說,我也不會問這什麽,但這得來。不然這隻來一次,我就下結論,說這因為學習壓力大造成長失眠和脫發,我很難向家長交代,也很難向我的專業交代……”

    這醫生舌燦蓮花口若懸河,不疾不徐一番話,倒讓係青無法推拒,再說,他本就不是個喜歡給人為難的人,若非有什麽特殊緣由,懷係青真的是位謙謙君子,向來與人為善。

    係青想,每個星期三次見醫生,對他來說不是太方便。但答應去見醫生,有兩個原因,醫生工作的地方是本市最好的一家大型綜合醫院,係青異想天開,尋思或者這裏能遇到計然?哦,他還是不死心就對了。另外,曹醫生辦公室那張躺椅還蠻舒服的,何況醫生頗為開明,答應給青兒一罐冰啤酒,讓他躺在那兒喝。

    係青第二次去見曹大夫,曹大夫給係青放好聽的輕音樂,用一種平靜緩和的語氣,問他是不是有服用中醫開給他的藥?順便聊了聊醫生當年參加高考那年的事情,就放係青迴校了。

    第三次去見醫生,醫生說起他年輕的時候,喜歡過的人和最愛做的事兒。他的確沒問過係青任何事情,這讓係青對醫生頗有好感,他並不喜歡跟外人講私事。華人論壇$z4j6|-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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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次,醫生給係青看放在他寫字桌上的全家福照片,照片裏醫生太太端莊嫻淑,醫生還有一兒一女,大兒子八九歲模樣,坐輪椅。小女兒四五歲,抱在醫生懷裏。

    醫生跟係青說起他家大公子,“我差點就失去這個兒子……”

    曹醫生說,他和太太結婚的時候很年輕,孩子生的也早,那時他還是在讀研究生,兩個人都忙,照顧孩子難免有疏忽。孩子三歲大的時候,他帶兒子去公園玩兒,放孩子在草地上亂跑,他偷空讀書,結果孩子不知被誰抱走了。當年,曹醫生為了找兒子,與太太花費不少心思,而且,也為此與太太口角無數次,差點鬧到要離婚。好在兩人都沒放棄對方,仍然守在一起,找兒子找了幾年沒找到,後來又要了一個孩子。

    係青挺曹醫生的故事聽的很專注,因為他對找人這事兒實在是太有興趣了,打算聽聽故事結果,曹醫生偏偏打住話題,時間到,係青得下次才能聽完醫生怎麽找到兒子的故事。

    69

    又是深秋,萬木蕭蕭的季節。

    所有的高三學子,在這個秋天都投入緊張的高考備戰狀態。每場模擬測驗,都以秋風掃落葉般的無情之勢,刮走大部分學生臉上的笑容,甚者,撕了卷紙,伏案狂哭。即便成績好點兒,或者慶幸,但也喜意寥寥,並不是特別開心。張浩和係春每次的測驗成績進步顯著,很是不賴,讓老師欣慰,同學羨妒。係青的成績仍然五十分上下,毫無起色,平時作業和課堂問答看上去挺好的人,總和成績過不去,也不知所為何來。

    這天,因成績來找係青的不是韓老師,而是物理老師。

    係青的物理老師,是個一向活在自己世界裏,不太管外麵有什麽變化的古板人物,拙於言辭,倔強固執,不算討人喜歡的老先生。和很多優秀的理科老師一樣,他瞧不起文科。係青出事以後,這位老先生一直保持沉默,什麽都沒說過,上課依然最愛提問係青,係青也都能給老師的提問以不錯的答案。係青隱約會意,這位老先生是明白他的,既然明白他,找他幹嘛呢?

    老先生是在晚飯後將係青找去他辦公室的,房間裏沒其他人,他喝一碗粥,也不管係青胃裏的食物是不是消化掉了,就丟卷紙給係青,“這張卷紙成績不對外公布,我隻想知道,你是不是把老師之前,教給你的東西都忘光了。”

    係青有些為難,他不想在老師麵前敗露他真正的實力,畢竟,他隻有成績這

    一個砝碼,去和大人談條件,為他和計然爭取些許機會。可他又不願意違拗老先生的意思,無論如何,他身上以前所有的耀眼光環裏,有老先生注入的精力。

    老先生看出係青的為難,表示,“考試和讀書,是兩迴事兒。對你來說,獲得知識和分數也是兩迴事兒。”

    老先生所言非虛,係青認可,乖乖掏筆答題,老先生表放在桌上,象從前幫助係青輔導那樣,計時開始。

    這場隻有一師一生的考試,結果出來,係青分數尚可,八十九分。老先生不滿意,“沒以前好。”

    係青點頭承認,他現在狀態不好他知道,他撐的辛苦,變弱很多,不比那會兒,為了和計然的未來,鬥誌昂揚。

    老先生長歎,竟說了句讓係青發笑的話,“物理比談情說愛有意思多了。”

    係青抿嘴笑,其實就某部分而言,他倒是同意老師的看法,愛情變幻莫測,太不易掌握,

    老先生也笑,“你和考試鬧別扭,是因為不想離開這裏吧?怕成績太好,被逼著去考其他大學?”

    係青又點頭承認,哦,這個老先生果然懂他。

    “是挺可惜的,”老先生說,“但畢竟那是你的選擇,做老師的也不好勉強。不過~~”老先生要求,“讓我們以後還這樣考一下行不?我想你迴到以前的水準。不管你做過什麽事兒,不管你是什麽人,想上什麽學,就為了物理。”

    係青答應了,不為別的,隻為老先生懂他。再說,他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想墮落到底,他心底裏其實很珍惜,曾經,那個被計然愛著,被家人愛著,被老師同學愛著的自己。

    再去曹醫生處,係青要求聽完曹醫生找兒子的故事。曹醫生也很樂意的繼續。

    彼時,醫生工作用心努力,在業內小有名氣,有一年,被某地醫院請去給一位病人做會診,在異鄉的火車站,有個趴在地上的小乞丐,一直跟著曹醫生轉來轉去。曹醫生給了小乞丐兩次錢,小乞丐仍然不走,總是跟著他,嘴一張一合。鬧到後來,曹醫生覺得不對勁兒,抱起孩子細看,發現那孩子的舌頭被割掉一截,手筋腳筋皆被挑斷,而孩子那張臉,依稀仿佛,正是他兒子的模樣。誰能料想,當日花朵般美好的孩子,再見竟是……

    這個故事很慘,慘到係青不能承受。他很想哭,又不願意在醫生麵前哭,躺在躺椅上,忍得渾身發抖,後來不得不用胳膊擋在眼睛上,擋住從眼裏洶湧而出的淚。再次覺悟,這個

    醫生確確實實是媽媽找來的,他們在逼他死心,他們在用這樣的故事告訴他,人,是找不到的,除非是遇到。

    “時間是個天才的編劇,是你的,它會還給你的。”曹醫生的聲音永遠穩定溫和,波瀾不驚,他告訴係青,“如果不是我努力工作,有那次出差的機會,我可能永遠找不到我兒子。”

    這就是大人誘他來見醫生的真正意圖,係青放下擋在眼睛上的胳膊,坐好,直視醫生,對抗,“如果你一直努力找孩子,可能他不會殘廢。”

    醫生反問,“我要是一直忙於找兒子,放棄我的職業,我在沒找到兒子以前,大概已經和太太一起餓死了。即便找到孩子,沒有好的環境給他生活,給他保護,恐怕結果也是一家人餓死而已。”

    係青無言以對,因為醫生說的是事實。

    醫生並不逼迫於係青,閑聊口吻,“現在想想,我當初是沒有為生活變故而失去鬥誌,才會有機會,再遇見我的兒子。”

    係青掙紮,“可是如果……”

    “你過來,”曹醫生打斷係青,把他帶到落地窗邊,讓他看高樓下滾滾人流,車來車往,“你知道,前麵路拐角處,發生過的一次車禍嗎?有人穿過馬路,想給家裏人買份栗子蛋糕帶迴去。過馬路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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