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信陽寨往北,一路都有開闊的大道,在盡頭處被一條自西向東流過的小河攔住去路。田野也到此為止,對岸是未開墾的荒地、樹林與野原。當然不是農夫無法過河開荒,也不是豪強停止了侵占,而是因為這裏是信陽與汝南郡治的分界。


    中原實行郡縣製。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每郡都有西邑專派的郡守;郡下有縣,由本地勢力自領。無論是千年的世家,還是萬年的宗門,或可獨占一縣,卻都必須依附於郡。郡守是十幾年或幾十年一換的流官,劃郡治開府治事。聽信陽寨城主說,汝南郡守是金丹修為,可上至元嬰仙人,下至散修凡民,都須聽其號令。


    南疆沒有官府。但楊行見識過“天使”帶領元嬰“天團”一怒而滅江夏周氏,他自己也曾以築基身份指揮數名金丹攻城,他知道這就是:權力。


    羅宇常說:“實力即權力,絕對的實力即絕對的權力。”反過來說也是對的:“權力即實力。”黃氏在信陽寨有權力,所以敢用煉氣看守靈台,包括曹錐在內的諸多築基再眼熱也不敢動手。汝南郡官府的權力來源於西邑的化神帝君,郡守就是帝君的使者,其他人即使如元嬰,也隻是帝君的子民。


    跨過河流是一片密林,之後是一片野原,林間樹木高低錯落,原上野花濃紅淺黃各處不一,即使是最常見的蒲草,鋪成茫茫無邊的一大片,在陽光潑灑下由灰而黃,風吹草低,也別有一番風致。最遠處有一座白色高塔,那就是郡治所在,前行路上,白色高塔總不離前方左右。果然是平原視野,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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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汝南郡是實實在在的一座大城,比圍城擴建後的平林寨還要大,特別是那座及其醒目的白色高塔,比高聳的城牆還要高,防禦與攻擊兼具。楊行依舊謹慎的選擇從城門進城,依舊經過了一番盤詢,如常報上名號:“在下霍山楊行,路上遭遇盜匪,意外流落至此。”


    “霍山?”不料守衛接上了他的話,“霍山的商隊就在城中,我可以帶你過去。”


    “哦?”楊行吃了一驚,不知商隊裏有誰,他不好貿然前去。商隊一般由衛氏掌控,要是直接遇上衛義從,他怕是難以麵對質詢。再說他在中原的“故事”才剛開始,還是不要橫生變數。


    楊行沉吟不定,熱情的衛兵已上前領路,他隻好在後跟隨,同時心中想著脫離之法。


    “一個煉氣而已,找個沒人的地方,幹掉不就得了?”孫池在裏麵出餿主意。


    “不可,”楊行一路觀察,“此地巡邏有序,護衛森嚴,小不忍會惹大麻煩。”


    途中經過一處熱鬧所在。“郡守又在公審犯人了。”衛兵如此介紹。楊行假裝分心去看,被催幾次也不理。衛兵就掉頭迴城門去了。


    這是高塔正下方的一座廣場,中央是一片空地,周邊滿是修士圍觀。


    “把人帶上來!”威嚴的聲音從塔上傳來,一位中年修士坐在二層高處,想必就是此地主人、汝南郡守了。一群垂頭喪氣的修士被鎖鏈牽了進來,楊行認出來,居然是他前幾日教訓過的那群盜匪。


    “我們沒有害人,大人!”盜匪對著上麵喊冤,“我們被人打傷了,接著就被抓了!”


    “有害人之心,就是罪。全部殺了,首級掛在城門示眾。”看著衛兵將癱軟的犯人帶下去,郡守轉向圍觀的人群,“抓人扭送至此的鏢師,賞賜允許在城外開墾靈台一座!”


    楊行聽得咂舌,這未免太過嚴厲,和龍蛇混雜的信陽寨形成了鮮明對比。


    下一個犯人是管家模樣,被指在城內酒館發布懸賞任務,完成後卻賴賬不給。犯人起初不認,在酒館主人拿著賬本出來對質後,才不得不承認。


    “欺詐罪,砍一條手臂。”郡守很快做出判罰。


    “大人,我是趙氏府上的管家啊...”犯人趕緊表明身份,磕頭求饒。


    楊行看到,郡守身後出現一道人影,附耳上去說了些什麽。郡守點了點頭。看來是確認了身份,就要放人了。


    那管家也瞧見了,人還跪著,就扭頭對酒館主人陰狠的說:“給我等著,看我不拆了你的店!”


    楊行敏銳的察覺到郡守皺了眉頭,似乎改了主意,嫌惡的下令:“砍左臂,留著右臂繼續給趙氏幹活吧。懸賞由趙氏加倍賠償。”又轉向人群:“亂秩序者,雖縣豪,不赦!”


    接下來各種紛爭,有證據的就當場判決,沒證據的就各打五十大板,牽涉人命的就動用搜魂,勉強算是主持公道。負責搜魂的是郡守身後的那個人影,一個年輕的金丹。聽人群碎言,這就是信陽縣豪之子,郡守麾下的頭號侍衛,名叫黃灰紅。


    最後受審的是南疆霍山的兩個逃兵,之前一直被信陽寨收容,最近因牽涉太平道而被抓。


    楊行心頭一緊:官府出麵處置霍家軍逃兵,豈不是和霍山同氣連枝,那和霍家軍相爭的桐柏山,不就坐實盜匪、反賊的身份了?


    隻見郡守征詢身後侍衛良久,然後判決:“霍山不同於官府,兩人屬私家逃兵,民不舉官不糾,著自行離去。”算是輕輕放過,收容他們的信陽寨自然也摘幹淨了。


    楊行看明白,是這個叫黃灰紅的侍衛起了大作用。看來派子弟入官府效力確實有好處,不說消了一次災,起碼免受了一次盤剝。


    最後郡守向人群宣告:“散修聽好,上天給了你們得道的機會,就該給世家賣命、給官府效力、給豪強做事。若無事散而為民,有事聚而為賊,小心落本郡守手裏,絕不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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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審結束,人群一時還未散去。


    “恩公也在這裏?”人群中有位中年修士對楊行施了個大禮,“多虧恩公將那些盜匪打傷,又告知其所在,在下才能將他們一網成擒。”


    原來是之前邀請楊行加入鏢局的那個鏢師。郡守剛也提到了,此人擒獲盜匪,受賞靈台。在楊行看來,將他放過的人又抓去殺了,總歸有些不地道。他淡淡迴了一禮:“恭喜道友。”


    “這賞賜該是恩公的,在下...在下...”對方有些窘迫,推辭的話卡在嘴邊說不出來。


    楊行樂了,區區一座靈台,他根本不放在眼裏,便不再為難。“鏢局不做了?”


    “這些年...”鏢師絮叨起來,無非是先給豪強做事,累活苦活多,賞賜迴報少,永遠是外人;接著給官府效力,就是看守城門加外出護鏢,根本沒有出頭之日;本來也有給世家賣命的機會,但聽人說世家根本不把散修當人看。對方感慨了一句:“在郡治開辟靈台的機會不多,在下家中有老有小,也該迴歸田畝了。”


    楊行略微有些觸動,中原管束大、規矩多,還是南疆安穩些。在南疆,若是出身在黃鶴門這樣的宗門,經曆的最多就是山頭之間的掐架和外出試煉的危險,一輩子希望能築基當上管事,從未想過可以結丹成為長老。若是在霍山這樣的大地方,出路就是走商路或加入霍家軍賣命。當然,若不幸隻是個凡人,那根本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安穩老死就是最好的結局。


    這時一個虯髯大漢走了過來,鏢師介紹道:“這是郡守派來接管鏢局的軍爺。”


    楊行習慣性的拱了拱手:“在下霍山楊行,路上遭遇盜匪,意外流落至此。”


    “我記得你,”沒想到這漢子大叫起來,“我在信陽寨見過你!你這人,落難的事,老掛在嘴邊,是嫌不夠丟臉麽?”


    這下輪到楊行窘迫了。


    好在很快有人解圍。“楊行,真的是你?”來人居然是老熟人謝爭!


    “你怎麽在這?”楊行話沒問完,就明白過來:謝爭是隨霍山商隊而來。他告了個罪,跟謝爭找了處酒館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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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的盜匪,就是四年前桐柏山襲擊商隊那次吧?”謝爭說道,“當時聽說了遇襲,又沒有你的消息,我們都以為...”


    “黑水峰上沒事吧?”楊行顫聲問。這些年,他和霍山一點聯係都不能有,而李通礙於身份也不能直接到山上去,他著實有些憋壞了,渴望聽到凡族、宅生、王喜的消息。


    “我在軍中,也不常迴去。”謝爭悶聲說,“這些年山上是陸生做主,他家弟子和凡人最多,占了好幾個山頭;王喜一個人操持凡族的事,在楊、王兩家都發掘了能修道的童子,他自己倒是耽誤了修煉;楊宅生閉關幾年衝擊築基,沒有成功...”


    “唉!”楊行一聲歎息。


    “這些年...”謝爭遲疑著問,“你去哪了?”


    “霍山有什麽傳言嗎?”楊行反問。果然,謝爭斷斷續續的說,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降賊,還有人說他當了桐柏山的山大王。


    楊行也不解釋,半真半假的告訴謝爭:“這幾年我流落中原,得到奇遇,已經結丹了!現在出來行走,想闖出番名頭來,不想這麽快迴去。”


    “結丹了?!”謝爭十足的驚喜,站起來轉了好幾圈,口中念念有詞,又嗔怪道:“還闖什麽名頭?家裏都急瘋了,你該先迴去看看啊!”


    楊行沉穩的安撫住謝爭,很有些金丹前輩的派頭,轉而問起謝爭的近況來。


    “這幾年軍中無大事,就是輪調去打桐柏山,我也想參戰來著...”謝爭興衝衝的開了個頭,瞥了眼楊行,又支吾吾的蔫了下去,“最後被支使到商隊來。”


    “霍山到中原的商路,已經打通了?”


    “早就打通了,也就斷了不到一年,軍隊將賊人...將桐柏山壓製住後,商隊就重啟了,南陽也妥協了很多,到中原的商路愈加興旺。我跟著跑過幾趟,這趟算是最遠的,要一直去洛陽,門主有信帶給老宗主...”說到這裏,謝爭忽然想到了什麽,驚喜的提議:“你是老宗主的入門弟子啊,這趟直接跟我們去洛陽吧!”


    對啊,我的師傅是元嬰仙人啊!楊行也豁然開朗。他居然忘了自己的正牌師傅,羅寅。直接去洛陽,有元嬰仙人背書,所有的疑慮、擔憂都不再是問題!何必在這裏流連、闖蕩?關鍵是,自己這個師傅,會配合嗎?會怎麽看待自己在桐柏山的所作所為?他直覺還是不能把前途和命運托付在別人手中,哪怕是師傅。更何況這段師徒情...也沒什麽可說道的。


    他忽然冒出個想法:同樣的困境要是去求羅宇,這位“少主”肯定會不分青紅皂白的幫自己遮掩!這份奇怪的“肯定”讓他笑了,可惜羅宇遠在西邑。


    思緒迴到眼前,他搖頭拒絕了謝爭,急得謝爭連聲發問:“為何啊,為何啊?”


    “因為...”楊行要找個理由。這次他遇到霍山故人卻仍舊分開,尤其會增加人們的疑慮。打消人們的疑慮很有必要,但不緊要,他要先找到理由。謝爭話裏話外明顯還有懷疑,要是連愣頭愣腦的謝爭都不能說服,怎麽去說服精明的衛義從和霍山其他人?“因為...”


    “因為楊前輩已經答應了在下,一同去共襄一件大事!”又有人找了上來,是之前識破他桐柏山身份,又邀請他去“搞大事”的那個鏢頭。“楊前輩不想食言而致使道心有損,是嗎?”說完才自我介紹:“在下信陽寨管事,黃世玉。”


    這番話軟硬兼施,楊行隻能應下:“確實如此。”


    更何況對方身旁還跟著一位金丹,信陽寨少主、郡守頭號侍衛,黃灰紅。


    “沒想到楊兄竟是洛陽羅氏元嬰仙人的入門弟子,家父還是怠慢了。”黃灰紅明顯聽到了他和謝爭的對話,抱拳致意後,右臂向下一擺:“郡守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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