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笑著答應:“直率是好事,什麽都放在明麵上說,好過萬事藏著掖著,談起來費事的緊。”想想又問,“那位李老闆……?”


    裴靖偏頭問她:“怎麽?”馬車內壓著簾子,光線不佳,行車顛簸間,從車窗fèng隙中透出的一線光將他的側臉暈染得不似凡人。


    安晴一愣,第一次覺得裴靖長大了,之前的疑問經這一晃神也沒了心思再問,隻得笑道:“沒什麽。”李是個很平常的姓,哪有這樣巧,甫一出門便偶遇了故人?


    落霞並不大,走了一會便聞馬蹄聲漸止,裴靖跳下車,為安晴打簾,又伸手扶她,動作瀟灑流暢。


    安晴搭著他手下車,同他低語調笑:“真是大了,做派愈發有翩翩君子的樣子。”


    裴靖目不斜視,滿麵正色,雙唇不動與她低語,說著不相幹的渾話:“動心了吧?”


    安晴笑:“喲,給幾分顏色就敢開染坊了?”


    兩人又簡單理了下衣擺,迴身時,早有李府應門的小廝等在一邊,笑道:“裴公子,夫人安好。請這邊走,我家夫人已等候多時。”因他不知如何稱唿安晴,且看她作一身婦人打扮,索性隻含混著道一聲夫人,便神色恭謹地將兩人往府裏讓。


    裴靖一臉莫大的榮幸,腆著臉同安晴湊趣:“夫人請?”


    安晴偷偷啐他:“正經些!”


    “很緊張?別怕,這家不成還有下家,人家又不是洪水猛獸,或是王孫貴族,掌握我等糙民生死。”


    安晴搖頭,不是緊張,而是……“怕是這位李老闆,還是一位故人……”安晴鎖眉低語,因聲音實在太小,裴靖追問一聲,見她沒有迴答,便一笑了之。


    小廝將二人引進大門,便見一位婦人昂首立於中庭,四十出頭的年紀,雙眼爍爍有光,一身藍色窄袖的長裙,外套深色比甲,頭髮也隻簡單梳了個髻,上插點翠的銀釵,足見樸素,卻因著氣勢逼人的緣故而顯得英姿勃勃。


    安晴苦笑,思緒不覺飛到了她新嫁時的日子。


    沈庭同她抱怨:“真是什麽人都敢上沈家堡來討一杯羹了。既然是守寡,就應該安安分分地將孩子養大成人,竟也學別人掌櫃當家!”言語中輕視意味十足。


    農耕人家的優越感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屁股下麵坐著千頃良田,便覺得自己是皇上一般,等閑不將人看在眼裏,何況是“滿身銅臭味”的商人。


    安晴柔聲勸他:“都是出來討生活的,若是她家給的價格高一分,百頃良木賣出的價格便不知要多了多少。娘不是昨個還同你抱怨沒錢請班子來唱堂會麽?何苦跟錢過不去。若是你拉不下臉來同婦人家討價還價,我替你出麵如何?”


    沈庭本是不願,但經不住嬌妻軟磨硬泡,便點頭允了,迴身給她列了沈家能接受的最低條件,並再三囑咐:談不來就當是逗悶子了,千萬莫要讓沈家吃虧。


    幾經商討之後,李老闆同安晴簽了合約,並半是欣賞半是憤恨地道:“幸虧沈家不是一直由你出麵談生意!”


    安晴自然十分得意,沈庭也自此對她分外溫柔。


    可惜這一樁,在婆婆和小姑嘴裏,便又成了她牝雞司晨、不安於室的證據。


    因她呆呆地想著往事,裴靖介紹她時,她稍緩了緩才含笑行了禮,道了萬安,李老闆卻似全沒聽見一般,隻頓了一頓,便又熱絡地引著裴靖向花廳走,邊走邊寒暄著問些家裏可好,生意可好之類的話,並忙不迭地告罪,說自己這一陣事忙,竟有許久未曾登門裴府拜訪。


    因她說的熱情,裴靖隻得一味微笑點頭,全插不上話道明來意,又見安晴方才不在狀態,便想著等三人坐定之後再向李老闆重新介紹。


    進了花廳,丫鬟奉上香茶後便掩門退出,裴靖於是打斷李老闆,笑指著安晴介紹:“這位是我家的世交顧家的小姐,顧氏安晴。”


    “顧家琢磨著開一家店麵,賣些小東西補貼家用。生意雖小,卻是打的細水長流的主意,還希望李老闆能夠多多照拂。”


    李老闆掀了掀眼皮,故作驚訝地打量安晴:“顧家的小姐?真是奇怪,這位顧家小姐甚合我眼緣,好像在哪裏見過一般!”


    安晴一愣,便笑著承認:“李老闆安好,妾正是沈家棄婦,顧安晴。”


    裴靖騰地站起身來:“李老闆,莫非是我裴家同李家的合作,不足以令您給予我帶來的人以足夠的尊重,還是我沒有表達清楚我的意思?顧安晴,是我裴家帶來的人。”


    李老闆的雙眼一下變得淩厲:“唔,裴家勢大,我一個婦道人家,的確惹不起。”


    裴靖現在仿佛個熱油鍋一般,給點火星子便能炸了,聽了她這樣的話怎能不惱,大步走到安晴身前,扯了她手腕便要走。


    安晴苦笑一聲,僵著手將裴靖按住:“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現在我躲了,日後人家便傳得更加厲害。倒不如現時把話說個清楚。”


    轉頭又問李老闆:“您對我如此偏見,是否是由於聽了沈家對妾的什麽汙衊,比如,不安於室,不事翁姑,攜款私逃?”


    李老闆看著她,端茶緩緩喝了一口,不置可否,便是默認了。


    這位李老闆性子耿直倒是其次,她這般嫉惡如仇的脾氣,直把自己當成是除暴安良的俠女一般,在商人裏麵也算是稀有動物了。李老闆性格如此,還能將李家事業經營得如此出色,連安晴也不得不承認她眼光獨到,手段了得。


    隻是現在因了流言便對她冷眼相待,這也算是財大氣粗者的專利了。她這為了一文兩文營營苟苟的小小商人,自沒有此等骨氣。她暗中嘆了口氣,麵上撐出十足的溫婉微笑。


    “李老闆,我們之前也算是有過交情,我可像是沈家所說的,不會同人相處,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之人?”


    李老闆眼珠轉了轉,想到沈家上下對她寡婦身份的輕視態度,他們不是不可能因為安晴遭棄而亂潑汙水的。於是神色稍緩,但目光中仍有懷疑。


    安晴再接再厲:“李老闆定是想著,無風不起浪,人家這樣說,妾定有做得不對,令他們加以編排的地方。然而李老闆可曾知曉,便是妾在李老闆這裏爭取的那幾分利,也不能令沈家對我‘牝雞司晨’的成見改變半分,反而變本加厲。”


    “安晴並不是向李老闆訴苦,隻是我在沈家吃了這許多的虧,如今迴了顧家重頭再來,並不想教沈家再潑我一身髒水。我一心待沈家如親人,為的不是別的,就是圖著夫君對我一心一意,白頭偕老。可事不遂人願,沈家家大業大,將我嫁妝占了四五成,這事說出去誰都不信的,但確實如此。現今為尊者諱,妾也不好再說什麽。隻說沈庭為了個戲子停妻再娶,把我掃地出門,如此恥辱,隻怪我顧安晴識人不清,我認了。唯望李老闆不要相信那些個流言飛語,壞了我的名聲。”說到這,安晴覺得鼻頭一酸,也不克製,直到眼角淚花閃閃。


    如此便愈發的心酸,她顧安晴,竟也淪落到向人訴苦,博人同情的地步。


    裴靖冷聲道:“我敬李老闆人品,才將安晴帶來。原盼著李老闆顧惜她一個弱女子,於生意上照顧她一二,誰料是我看錯了人!”說著便又去拉安晴,“就此告辭。”


    安晴說完,也懶得計較李老闆究竟信或不信,用帕子按著眼睛輕嗯一聲,便起身跟著裴靖向門口走去。


    “且慢,”李老闆出聲挽留,話剛落地,便快步走到安晴麵前,深深一福。


    如此大禮,安晴在她麵前也算晚輩,怎能坦然消受,連忙伸手去扶:“李老闆這是怎麽一說?折煞安晴了!”


    李老闆站直了身子,麵上無比真誠:“老身偏聽偏信,也曾對顧小姐多有腹誹,實在是不該。之前怠慢,都是老身的錯,老身在這向兩位賠不是了!”又招唿家人換茶,“茶涼了,為兩位貴客換上新茶!沖昨天新上的明前!”


    安晴失笑,還真是位直慡的嬸子,如此明白的認錯還真是少見,於是也借坡下驢:“李老闆客氣,此種誤會誰也不願。”之前的事就此掠過不提。


    許是李老闆心懷愧疚,後來再談,便在利益上做了些許讓步,安晴是同她做過生意的,如此大的折扣她怎會不知?於是連聲道謝,李老闆更當場簽了三年的合約,還同安晴打趣:“不是老身不肯再簽,隻是這三年之後,不知妹子你會再嫁到誰家呢。”


    裴靖始終都是麵無表情。


    待出了李府,安晴笑著碰碰他:“好啦,你也說了,李老闆為人直率,再說,後來她不是向我鄭重陪不是來著?我都不在意了,你又在意個什麽勁?”


    裴靖扶她上車,待兩人坐穩了才低聲嘆道:“我知你心裏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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