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下了馬車,撐起油紙傘來,對李斯一笑,道:“先生,好久未見了。”    李斯長歎一聲,嘴唇哆嗦了兩下,喃喃道:“是好久,是好久……”    劉徹看著李斯這種樣子,心裏自然明白他不得誌,笑道:“先生,還有故人未見呢。”    李斯聽他這麽說,抬起頭道:“故人?”    劉徹迴身掀開馬車的簾子,嬴政一身黑色袍子,從車上矮身走下,劉徹趕緊把傘舉過去,遮住雨水,不讓嬴政受涼。    李斯沒想到,這個故人竟然是當今的秦王,踉蹌了一步,正好被他旁邊的人扶住了。    李斯連忙跪下來,拽著旁邊的人一起,道:“快,快拜見王上……李斯拜見我王。”    那國字臉的人愣了一下,不禁打量了嬴政一眼,隨即又覺得失禮,連忙也跪下來,低垂著頭,道:“鄭國拜見王上。”    他話音一出,劉徹和嬴政對視了一眼,嬴政忽然就笑了起來,道:“兩位先生請起罷……鄭國,寡人找你找得可真是辛苦啊。”    鄭國是韓王派來“疲秦”的水利人士,因為秦國對東六國的大肆打壓,東六國已經感覺到危機,六國立下盟約,禁止派送水力人士去秦國,致使秦國的水力落後很多。    鄭國是韓人,偽裝成秦人混在涇水好長時間,企圖為秦國修建水利渠道,致使秦國財力物力疲憊,不能繼續對東六國施壓,鄭國前不久結識了來到涇水赴任的李斯。    鄭國雖然是韓國派來的奸細,但是他對於水力的熟知和掌握程度,讓李斯驚歎不已,而且鄭國為人少言寡語本分老實,秉性也和李斯十分相投,兩個人互相欣賞,就成了知交。    鄭國心裏有鬼,乍聽嬴政說找自己找的很辛苦,心裏猛地一跳,還以為露陷了,可是仔細一想,自己形單影隻,除了韓王王女,其他人都不知道這個計劃,不可能露陷。    嬴政看到鄭國一瞬間的表情變化,輕笑了一聲,道:“外麵雨大,咱們進內再談罷。”    李斯連連應聲,眾人先把嬴政讓進小棚子,之後才進去。    棚子裏極其簡陋,嬴政環顧了一圈兒,笑道:“李斯先生是寡人的老師,這些年來,看起來先生過的並不好,而寡人卻不知道,這是寡人的過失。”    李斯聽著嬴政這樣說,當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卑臣有王上這句話,就知足了。”    嬴政將他扶起來,讓他就坐在自己的麵前,道:“先生,不是寡人不想用您,而是寡人沒有這個力量用您,現在舉國上下都知道,監國的是丞相和太後,寡人並沒有實權,實在是辜負了先生一腔的高才大義。”    李斯搖頭道:“王上千萬別如此說,王上馬上就要親政,等親政之後,大權在握,還愁不能一展抱負麽?”    “說的好,但親政……何止千難萬難啊。”    嬴政說罷了,又笑道:“旁邊這位,先生還不曾給寡人引薦。”    李斯像是恍然大悟,道:“王上,眼下旱澇不斷,大秦要想強盛,鞏固國土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要顧及民生,百姓吃飽穿暖,才是大計……鄭國則是這大計中不可或缺的一員大將啊!”    鄭國聽李斯這樣肯定自己,不免看了李斯一眼,少言寡語的秉性,讓鄭國並沒有接話。    嬴政道:“是啊,寡人好幾次都聽說鄭國是人才,在水力方麵,他是魁首,但是一直不能見到,如今一見,真是得償所願。”    鄭國這才伏低了頭,道:“小人何德何能,王上錯愛了。”    “不。”    嬴政道:“你是人才,大秦的秦法一向分明,你有才必然要受到重用,修河的事情,是為民造福,想必丞相和太後也不會有異議,鄭國,寡人要封你為河渠令,讓你主管修渠。風調雨順,才能國泰民安,如果老天爺不肯給大秦風調雨順,那寡人,便要一手造下一個風調雨順的大秦。”    鄭國雖然是低著頭,他看不見嬴政的目光,但是光聽著這聲音,這些話,鄭國心裏忽然燃起了一腔熱血,他從韓國出來,形單影隻的,一個人打拚,為了韓王不計生死,然而卻在秦國,在做奸細的時候,被大秦的王上這樣肯定。    做臣子的無非求的就是這個。    李斯聽了也為鄭國高興,見鄭國木可可的出神,道:“鄭國,快謝王上恩典呢!”    鄭國這才收迴神來,目光有些複雜,使勁咬了咬牙,道:“謝王上恩典。”    嬴政將鄭國細微的變化都看在眼裏,輕輕笑了一聲,他要的就是鄭國的內疚,要的就是鄭國抱負,他就不相信,這樣禮賢下士,還能挖不到一個人才。    嬴政昨夜被劉徹折騰了一番,有些坐不住,身子酸痛疲憊的厲害,和李斯鄭國說了幾句話,隨即道:“二位隨寡人到官邸休息,修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一切還要從長計議。”    李斯和鄭國當然沒有異議,劉徹聽了站起身來,先走出棚子去,將油紙傘撐開,給嬴政遮上雨。    嬴政和劉徹上了馬車,蒙恬請李斯和鄭國上了後麵的馬車,一行人這才往官邸去了。    上了車,嬴政立時就靠著車壁閉起眼睛來,劉徹過來,輕輕的揉捏著嬴政的腰身,嬴政隻覺一股酸麻躥了上來,雖然酸疼,但是還算是緩解一下疲勞。    嬴政當即放軟了身子,讓劉徹給自己按揉著。    劉徹輕聲笑道:“累了?”    嬴政睜開眼,瞪了他一下,道:“你就是個瘋子,不知昨晚有沒有被蒙恬他們聽見。”    劉徹道:“蒙恬和蒙毅的秉性,若是聽見了還能是這幅自然的模樣,早就炸窩了。”    嬴政沒說話,劉徹又道:“這個鄭國,我瞧著他,似乎對韓王忠心的厲害,最怕這種不言不語的人,愚忠。”    嬴政輕笑了一聲,並不以為然,道:“鄭國確實愚忠,但是我要的就是他這份兒愚忠,韓王受不起他的忠心。”    嬴政頓了頓,似乎是在迴憶,道:“你知道麽,鄭國和韓王有三個約定,足見韓王沒有遠慮,不知收攬人才,鄭國在他手裏,還真是屈才。”    劉徹不知是什麽約定,這些細節是他在史書上看不到的,道:“是什麽約定?”    嬴政幹脆身子一歪,躺在劉徹的腿上,還故意蹭了蹭,聽見劉徹的抽氣聲,這才又慢悠悠的說著正事兒。    嬴政道:“不成渠,生逃秦,死封侯。”    劉徹聽了,想了一會兒,笑道:“這個不成渠,必然是讓鄭國不能真的給你修渠道,不然修道成了,真的風調雨順,反而會適得其反。”    “正是。”嬴政道:“也隻有韓王能想到這樣蠢鈍的方法,疲秦?哼哼,他送來了鄭國,妄圖耗費大秦的物力和人力修一個漏水淹壞農田的河渠,豈知道卻是給大秦送來了無價珍寶。”    劉徹道:“死封侯,活逃秦呢?”    嬴政笑道:“要麽說韓王愚蠢,就在這點上了,死封侯就是如果鄭國事情敗露,身死在我這裏,他就會被封萬戶侯……生逃秦,如果鄭國事情沒有敗露,修好了壞河渠,就逃出秦國去,逃到其他國家。”    劉徹一聽,頓時笑了起來,道:“好一個韓王,沒一點兒的擔當,敢情隻有鄭國死了,韓王才當他是韓人,如果鄭國活著,那他一輩子就不是韓人。做君王的,如果這麽傷臣子的心,怪不得會滅國。”    嬴政道:“所以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我這樣禮賢下士的對待鄭國,他是一個有能耐,有抱負的人,再說了,他身邊不是還有李斯呢麽,李斯也得勸著他,這條渠,該是大秦的,就必定是大秦的,隻不過,我要避免不需要的迂迴,早修早好。”    二人說著話,馬車就停下了,到了官邸門口,蒙恬上去喚門,因為下著雨,過了很長時間才有侍從來應門。    侍從打著傘,懶洋洋的,道:“誰啊,這麽大的雨,大人吩咐了誰也不見!”    劉徹聽著侍從好大的口氣,冷笑了一聲,讓嬴政待在車裏,自己下去,道:“拿了這個,去見你們大人。”    劉徹說著,拿出豹符遞給那侍從,那侍從翻來覆去看了好一陣,也不知道是什麽,照樣是懶洋洋的,道:“這是什麽狗屁東西,要叫我去通傳我們大人,還不給點賞錢?”    劉徹登時被他氣得笑了一聲,道:“速去拿給你們大人看,他會給你賞錢。”    那侍從半信半疑,說了一聲等著,就“哐啷”關起了門。    嬴政要來涇水勘察河道的事情,其實當地官員已經知道,但是丞相說要準備禦駕,誰也沒想到嬴政會這麽快就來了,所以當地的官員還以為王上在鹹陽,怎麽可能出現在自己的府邸門口。    嬴政打起簾子來,靠著車壁優哉遊哉的看著外麵,過了不多長時間,隔著大門都能聽見裏麵一陣嘈雜,大門忽然一下敞開了。    一個官員匆匆忙忙的衝了出來,後麵跟著一幫侍從,那官員也不管下著雨,極其狼狽的跪在地上,氣喘籲籲的扣頭道:“卑臣……卑臣迎接我王!”    嬴政沒下車,隻是朝外看著,語氣幽幽的,不鹹不淡的笑道:“行啊,你的架子,比寡人還大。”        第96章 恩威並施        嬴政一行人被官員迎了進去,鄭國年紀大了,禁不得淋雨,感染了一些風寒。    李斯請示了嬴政,嬴政讓官員調來好使喚的侍從和侍女,又讓大夫去給鄭國醫病。    鄭國吃了些軟爛的熱食,喝了藥,李斯來看望他,道:“老哥哥快些休息罷,看來王上真是器重你,王上說了,你可是大秦的國寶,等你將養好了,再來商討修渠的事情。”    鄭國一貫沒什麽言語,此時不免有些動容,鼻子一酸,難免會把嬴政和韓王對比起來,這一對比,鄭國對嬴政就開始愧疚了。    隻是鄭國始終是韓人,他抱著必死的決心遠赴秦國,對自己的國家也是懷著一顆忠心的,不可能這麽簡簡單單就倒戈。    尤其鄭國的家人,一百多口全在韓王手裏,鄭國無論是死封侯還是活逃秦,不都是為了自己的家人著想麽。    鄭國有不得已,有對年輕秦王的欽佩,心裏不好過。    李斯見他半響不言語,扶著他坐在榻上,道:“你有什麽心事,眼下都見到了秦王,有何不能說的?”    鄭國心想著,就因為見到了秦王,才覺得左右為難。    鄭國遲疑了好久,道:“老弟,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李斯道:“是誰?”    鄭國又是遲疑,道:“是我一個遠房侄女兒,咱們都是山東人士,我進秦之後,和這個侄女走失了,他的父母托我照顧她,可是我沒盡一天的責任,深感愧疚。前不久打聽到,她好像進了宮,我想拖你,向王上打聽打聽,但是……又怕這些小事兒,惹得王上不快。”    李斯笑起來,道:“老哥哥你這就錯了,王上不會為這點兒小事對你怎麽看的,原是為了這個,你那侄女叫什麽?”    鄭國再一次遲疑了,過了很久,道:“瑥瀾。”    李斯道:“行了,我記下了,撿著王上高興的時候,我就去問問,你放心休息罷,趕緊把身體將養好了才是正經兒。”    李斯安慰了鄭國兩句,就站起身來走了。    李斯本以為鄭國是一個人,不拖家不帶口的,沒想到有個走失的侄女,這才使得鄭國日日寡歡,如果能給鄭國解除這個憂慮,修渠必然也手到擒來了。    李斯很快就去求見嬴政,嬴政正在下榻的房裏休息,讓李斯進來。    李斯跪下來給嬴政行禮,嬴政笑道:“先生來我這裏,必然有要緊事。”    李斯一笑,道:“卑臣慚愧,什麽事情都被王上看透了。”    嬴政道:“先生請坐下再說。”    李斯這才起來坐下,嬴政又讓劉徹也坐下。    李斯道:“不瞞王上,卑臣方才見過了鄭國,鄭國有一件事,不好意思開口,想要托卑臣向王上打聽。”    嬴政笑了一下,心裏忽然蹦出一個答案,讓李斯繼續說。    劉徹也挑了一下嘴角,不著痕跡的瞥了嬴政一眼。    果然就聽李斯道:“鄭國說他有一個侄女,名喚瑥瀾,在宮中做侍女,想打聽一下,是不是有這麽個人。”    一個小小的侍女,李斯還以為嬴政肯定不知道,需要吩咐人去查一查,沒想到嬴政卻不慌不忙的笑道:“確實有這個人,前些年在成蛟府上,後來被送進了宮中,寡人看著瑥瀾生性溫柔可人,又是細心的樣兒,就讓她去太後跟前伺候了。”    李斯聽著,舒了一口氣,道:“這便好,這便好,鄭國若是知道自己侄女安好,放下了心頭包袱,修渠的事情肯定能事倍功半。”    嬴政沒再說什麽,李斯打聽到了,就退了出去。    劉徹笑道:“這個鄭國,看來要撼動他的愚忠,也不容易。”    嬴政眯起眼,道:“光是恩德,不足以讓鄭國迴頭,要恩威並施,才是真正的君王。”    “恩威並施?”    劉徹道:“莫非你要開始嚇唬鄭國了?”    嬴政嗤笑了一聲,道:“怎麽說叫嚇唬。”    李斯迫不及待的向鄭國說了這個消息,隻說瑥瀾在宮中伺候,並沒說太後宮中,鄭國心裏一鬆,還以為韓王的計劃成功了,韓王之女潛伏在了嬴政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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