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行走在一條悠長的溶洞裏,溶洞沒有盡頭,四下一片漆黑,我一步一步像確認什麽那樣行走,沒有手電,沒有燈光,靜等眼睛習慣黑暗。

    當眼睛習慣過來,我得以一點點看清楚周圍的情況,溶洞相當寬敞,一條條形狀各異的溶乳從洞頂垂下,水滴不時滴在身上,清涼透骨,一條河從遠處,仿佛地獄的盡頭蜿蜒而下,水流清澈,可以看見河底的石頭。我用手捧著送入嘴裏,水甘甜綿長,好像珍藏多年的美酒。

    溶洞何以形成的,我全不知道。在不被人知道的時光裏,許是百年,許是千年,這裏成了一個獨特的世界,一個溶洞的王國,沒有人工匠鑿,隻有自然之力揮灑它的鬼斧神工。有的地方寬敞得足夠跑馬,有的地方僅容一人穿過,水流把溶乳鑿出一個個或大或小的洞,猶如泉水叮咚作響。

    我在裏麵一直行走,不知道過了多久,許是一小時,許是半天,走得累了就靠在溶乳上休息一會,溶乳透心涼爽,背部的觸感泛散全身,猶如指間輕輕按摩在身上。休息夠了就繼續前行,暗自然非常的暗,習慣過來後也不覺得困難。一路如同猴子一樣鑽來鑽去,或攀緣而上,或垂釣而下,上下的路雖然全無人工匠鑿,但比人力鋪墊的路還要貼人心意,簡直如同我設想的一般,這應該寬,這應該窄,這應該陡峭,這應該緩緩傾斜。我沒有帶表,摸了摸行囊,手機也不在身上,背上卻有背包。背包,我不禁皺了皺眉,這豈不是在旅行,既如此何以不帶手電呢,溶洞的乳石雖不能完全看清,但想必美不勝收。罷了罷了,我想。

    連著穿行一處狹長的僅容人擠過的洞口後,溶洞豁然開朗,洞頂仿佛被從天而降的隕石砸了個十來米的大口,月光揮灑而下,從洞口可以看見一角繁星點點,一個個吐著舌頭向我做鬼臉。溶洞的寬度好像一下延伸,足足有幾個操場那麽大。溶乳猶如藤蔓一樣延伸而下,將洞裏遮蔽成一座茂密的森林,水滴猶如雨一樣結隊滴下落在河流裏。月光將溶乳塗上一層神秘的色彩,猶如珠寶在黑夜裏閃閃發光。

    我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時有蝙蝠從頭頂飛過,拾起石頭丟出去,許久才響起迴聲,聲音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般朦朧。聲音一響,數以萬計的蝙蝠揮舞著翅膀在半空結成一個巨型圓球滾下。好像連鎖反應一樣,平靜的河水滋滋作響,凝目望去,無數的魚從河水裏如同箭一樣射來…

    魚!

    我醒了過來,身上全是冷汗,外麵還劈裏啪啦下著雨,穿起衣服走下床往窗外看去,洪水已經退去,河裏的水還相當湍急,但不再洶湧著四下蔓延。被水淹沒的地方,到處一片濘泥,草如同喝醉般東倒西歪,花瓣撒落一地,水灘塞滿了雜草枯枝和各種各樣的垃圾。

    樓下的房子一片水汪汪,我和母親打掃了好半天,又接來自來水衝洗。地板上的水也好,自來水也好,全都汙濁得像是從泥坑裏挑來的一樣。白色的牆壁上還留著水漬線,告訴我們昨天洪水來襲。樓底我小時候住的房間床下,兩條大口吸著氣的白鰱在床角低陷的水中掙紮。門關得死死的,縫隙都沒有,窗戶隻有上麵的沒有關,但洪水如果漲到那麽高,房子早塌了,怪哉。我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魚是怎麽進來的,不過這樣的事情,見怪不怪了。以前家鄉每逢漲洪水,多的時候,打開房間就看到無數的魚跳呀跳的,完全不是玩笑。以至於有時候我做夢還常常夢見這樣的情景。

    魚!原來如此,昨天發了洪水,洪水過後到處是魚,隻是那溶洞又是怎麽迴事情?還有那蝙蝠數量多得實在也過於嚇人,蝙蝠吸血不成,想到這我不禁全身起雞皮疙瘩。

    “你不去外麵捉魚了?”母親有點好奇的問道。

    “還下著雨呢,不大想出去。”

    “小時候你可不管下雨不下雨,一看到魚,喊也喊不住,一溜煙就跑了。”母親笑了起來。

    “是啊。”我也笑了,童年的記憶浮現開來。

    “文仔,去捉魚嗎?”父親從外麵提著滿手的魚跑來,幾斤重的草魚,鰱魚,扁魚,黃花魚,桂魚…

    “淺灘上,馬路上,森林空坪裏,到處都是魚,今年承包水庫的人肯定損失不少的,房子也塌了好多,好多豬都被衝走了。”父親一邊往木盆裏放水一邊把魚丟進去。

    “哈,我捉魚去了。”

    “看你開心的樣子,小心別踩到玻璃。”

    “知道拉。”我頭也不迴,帶著幾個堂弟堂妹,拿著捕魚婁,小魚網(大小剛好夠攔住渠道),竹編的魚筐,水桶樂嗬嗬的往村後跑去。小時候我捕魚著實有兩手,怎麽說呢,一般同齡的人也喜歡捕魚,但他們隻會在水渠裏攪來攪去,魚自然也能捕到的,但數量絕不會很多。而我必定先去池塘、稻田養魚的地方看一下,觀察水蔓延的位置,觀察水流到哪裏,哪裏有水位稍微深又寬大的水坑,然後跑到這樣的水坑把水源切斷,出水口用魚網和竹筐攔住,脫掉鞋子光著腳在水渠驅趕魚群,每次都收獲豐富。鯉魚、鯽魚、鰱魚、草魚…一個個在魚網竹筐裏活潑亂跳,堂弟堂妹忘乎所以的把魚倒在水桶裏,有的學著我在水渠裏鼓搗來鼓搗去,全不管衣服褲子濕成什麽樣子,不管堤壩上養魚人吧嗒吧嗒大口吸煙懊惱的表情和看著我們無可奈何的神情。每當漲水過後,我就被同伴和弟妹像英雄一樣簇擁著在水渠、小河邊捕魚不停,即使平時老是欺負我,比如玩摔跤遊戲常常嘲笑我像牆頭的草一樣脆弱的同伴,不得不跟在我屁股背後聽我的吩咐。

    洪水過後半個月左右,大河開始和平常一樣水位的時候,真正的捕魚盛會來了。我們把茶餅(山裏采來的茶子煉油後剩下的圓環餅)敲碎,摻入少量的生石灰,放人鐵桶裏用燒得滾燙的開水攪拌均勻,叫上堂弟妹和幾個夥伴,拿著魚網挑上鐵桶浩浩蕩蕩沿著河走去。找一處水位不是特別深但淺灘和草叢特別多的地方,用泥巴沙袋和枯草把水口堵住,讓水流入渠道,水渠和稻田相連,隻要把水渠往河流出水的口子一個個堵住,往下就可以施展身手。把燒得直冒黃色泡沫的茶餅水(主要起麻醉魚的作用)倒入河裏,黃色的茶餅水沒了之後再把鐵桶接滿河水,用手揉搓茶渣,到水變黃再倒入河流中,直到茶渣不再變黃,把所有的渣水全部倒入河裏。河水帶著白色的泡沫線緩緩往下流動,幾分種後小魚開始在河裏冒出尖尖的小黑頭唿吸。我們分工把守各個河段,一個個凝神望著河麵,女孩子則提著水桶在我們中間來迴穿梭。約莫一刻鍾過去,小魚開始翻著白肚皮,大魚則藏在水草叢裏冒出魚頭唿吸。由於洪水的原因,湖裏的很多魚類會順水遊到河裏來。一開始我們隻是在河邊撈隨水流動的小魚,等到稍微大的魚在河中央遲緩遊動,我們把褲子卷到膝蓋上開始下水。這時隻要撈魚即可,所見全是魚…魚…魚。就是這樣的光景,我們把撈好的魚丟在岸邊的草叢裏,女孩子在岸邊跑來跑去拾起草叢裏的魚。不時有同伴喊:嘿,又一個大家夥;魚可真多了啊,網都裝不下了;我們怕是捅到魚窩裏去了…

    太陽慢慢往西邊墜落,晚霞籠罩了半邊天際,空氣裏還彌漫著雨的氣息。我們在河裏肆無忌憚的撈魚,在水叢裏啪啪跑來跑去,兩個男孩幹脆脫掉濕透的褲子,隻穿一條短褲在水裏走來走去。岸邊的女孩跑得累了,楞楞的望著我們。

    “魚捉得夠多了,迴去吧。”

    “現在怎麽好迴去呢,沒看到河裏水草叢裏,水灘上都是翻著肚皮的魚嘛。”

    “哥,迴去晚了爸媽要罵了。”

    我們又在河裏上下巡視了一番,見一個撈一個,確定不會有什麽大魚,才在蒙蒙的黑暗中爬上岸。鐵桶裏全是魚,拇指大的,兩指三指大的,巴掌大的,上斤的也有好些。大家興奮圍著魚說個不完,不時往鐵桶裏鼓搗一番。

    “我撈得最多”“才不是,是我撈得最多。”

    男孩們臉紅脖子粗的爭執起來,相互不肯讓步。

    “沒有我哥找地方,你們那來這麽多魚捉。”妹妹開口了。

    大家都不再爭論,提著鐵桶跑迴家去。而今後好些天,除了魚幾乎不再開口說別的。

    八月中旬後,雨幾乎不再下,河水緩緩入湖,湖麵水位不再上漲,堤壩約有大半淹沒在湖水裏,無數拇指大的梭頭魚隨著湖水而來,藏在堤壩的石頭縫隙裏。

    一到放學,我們就結伴來到湖邊,去湖邊總有一兩個大人陪伴,以防孩子玩水遊泳發生意外。有大人其實對我們完全沒有防礙,大人通常隻顧自己釣魚,我們則在湖邊盡情享受夕陽的餘輝。西邊整個天際紅彤彤一片,雲霞燦若火焰,清風拂來,吹去地麵的幹熱,帶來陣陣涼爽,孩子們或在堤壩釣魚或在湖裏遊來遊去,到處是歡聲笑語和嬉鬧聲。

    釣梭頭魚實在再簡直不過,往魚鉤穿上蚯蚓放入湖裏,魚杆和魚線都不需要特別製造,隨便找來棍子和線頭即可,甚至魚鉤不要都無所謂。梭頭魚貪吃,蚯蚓一入水中,透過湖麵就可以看到梭頭魚從堤壩的石頭縫隙遊來,爭搶食物,然後被一條條拉出水麵,拉出後猶不肯鬆口。個頭小是小,但數量驚人,不一會水桶裏密密麻麻都是梭頭魚。

    釣梭頭魚唯一的訣竅在於拉杆的時機和力度,蚯蚓還沒入嘴時拉杆往往一無所獲,拉的力度過大魚容易掉到湖裏。梭頭魚喜歡在淺水生活,從湖麵可以看得清清除楚,看到魚開始吞食誘餌,輕輕拉起魚線到水桶上方,再用力抖落即可。

    坦率的說,我並不十分喜歡釣梭頭魚,我覺得這種魚像是貪婪而不顧一切的代表,好像那些奮不顧身眼裏隻有權錢的紅塵癡兒,不由得感慨造物的奇特和人性的共連。當然,小時候並沒有這樣去想,隻是無端討厭梭頭魚為了吃不顧一切的脾性而已。

    “這種魚實在太貪吃了。”我感慨說。

    “不貪吃怎麽能這麽輕易釣到,傻孩子。”聽我這樣說父親笑了。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在湖中釣魚,買來專門的釣竿和誘餌,坐在湖岸靜靜看著湖中的魚線和浮子,湖麵微波粼粼,不時有風拂過,每當風起,我就學布穀鳥的叫聲吹起口哨。

    “布穀…布穀…”

    一天就這樣悠然而過,釣多少魚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釣魚的等待,遐想,以及舒適的空閑和送來的涼爽的風。

    釣梭頭魚則又簡單又枯燥,不過拉杆換誘餌,魚清晰看見,連上鉤的情形也一目了然,實在提不起什麽興致。不過梭頭魚味美,而且價格昂貴,據說食用梭頭魚可以預防膽固醇,是否如此不得而知,但每天放學後釣到夜幕降臨,可以換一筆小小的錢補貼家用,因為這個緣故,父親一次也沒阻止我去湖邊釣梭頭魚,有時候還陪著我一起去。

    進入九月,水位大幅度下降,梭頭魚迴到深湖,盛會結束。

    我喜歡魚,說來還是被父親感染的。小時候父親很喜歡養魚,承包好幾個魚塘,每天早上割魚草喂魚,一天幾乎有一半的時間在幾個魚塘來迴巡視。預防魚病,追施草肥和農家肥。我不知道父親是否真的喜歡魚喜歡養魚,或許也僅僅是經濟上的考慮,畢竟養魚比耕田種地要輕鬆,而且收入也多得多。

    冬天是捕魚的季節,新年將近,魚的行情看漲。先用大網把個頭大的魚捕撈出來,大魚捕撈得差不多後,開始拉開魚塘的出水口,這時候一家人都去幫忙,雖然天氣寒冷,水冰涼刺骨,但絲毫不能阻擋我們。對我來說,在淺水中水床上捕捉蹦跳遊動不定的魚顯然是最大的樂趣,顧不得衣服被水打濕,顧不得吹刮如刀的冷風,顧不得滿身濘泥。當捉到魚的瞬間,仿佛手中握住的是費了九牛二虎才得到的珍寶一樣,就是這樣的感覺,我絲毫沒有想到對於父親,養魚是生之艱險的形象表現。養的過程辛苦,大雪天光著膀子在水塘裏撈魚更是苦上加苦,捕撈好後還得挑到集市上在冷風中等待買主。而現在想來,父親養魚捕魚的形象則變成象征性的鏡頭浮現腦海,我甚至為當時的無知而深深愧疚。

    “魚離了水是要死的。”

    一次我玩一條紅色的鯉魚,魚死後我傷心不已,父親如此對我說。

    現在想來,我喜歡魚,喜歡玩水,喜歡捕魚,恐怕是骨子裏對於自由的向往和追逐,魚簡直成為我對自由的唯一把握,握住前一秒還遊弋自如的魚如同握住看不見的自由一樣。當時我未能明白,但後來我的這一性格,在我和父親之間橫旦了一道跨不過去的坎。

    父親是個相當堅強的人,我還很小的時候,常常在深山裏伐木,時常經年累月不在家,記得有次父親迴家,那大約是我五歲的時候,兩眼深陷,胡子又髒又長,頭發橫叉豎立,簡直像山中的野人一樣。

    “叫爸爸啊。”

    父親拿著大把的草莓哄我,胡子紮得我小臉疼得要命,我躲在媽媽背後像看怪物一樣,嘴裏不停吃著草莓,草莓味道可口,我喜歡草莓口味的糖大概就是由此而來的。

    “背珠算口訣給我聽。”父親把我舉在頭頂做騎馬。

    “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五去二,四上六進一…”我騎在父親脖子上朗朗背了起來。

    “背到六百六了,有進步哦,家裏還有芭蕉,山裏采來的,獎勵你。”

    “山裏有猴子嗎,人家說猴子吃芭蕉的。”

    “不光有猴子,還有野豬,有狼,狼見過嗎?嗚嗚朝天長鳴,聲音甚是淒婉。有野兔,有麅子,麅子這東西可是寧死不屈的,掉入陷阱或者被套住,會咬斷自己的脖子。還有種麋鹿,角藥用價值很高,被逮住前會把角撞碎,可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那為什麽人還捕捉它?”

    “因為有需要。”

    “需要?”

    “你為什麽捕捉魚呢。”

    “好玩的啊。”

    “魚能賣錢,而麋鹿能賣更多錢。”

    “哦。”

    父親興致勃勃說起山裏的種種,山裏的風,山裏的水,山裏的野果奇珍,森林的迷離曲折深邃。

    “森林可是很危險的。”

    “怎麽個危險法?”

    “有次我和同伴在砍樹,樹砍了一地,一截截鋸下推到河裏,讓河水把木頭帶到山下去。正砍的時候,一個同伴倉皇往外跑。‘野豬。’他喊道。我們都笑了起來,心想野豬有什麽好怕的,但不是那樣,野豬追著他一直跑,快到河岸把他撲倒在地,鞋子咬開了,腳指頭咬掉了一個,他拚命大喊,聲音驚慌失措,我們都提著砍柴刀跑過去,費了偌大的力氣才把野豬殺死。那是一頭一百多斤重的母野豬,乳房鼓脹。‘是新產仔的野豬。’一個有經驗的同伴說道。我們看了野豬衝出來的地方,果然有四頭小野豬在窩裏,小野豬毛剛長出來,惶恐的看著我們。”

    “爸爸,野豬我也看過的,外公家的山上也有,不咬人的嘛。”

    “那是因為你沒招惹它們嘛。”

    “不招惹就不咬人?”

    “和諧共處的啊。”

    “那為什麽狼會把孩子叼走吃掉,外婆說的。”

    “狼隻吃不聽話的孩子,所以你要聽話哦,爸爸不在家就聽媽媽的。”

    “我很聽話的,村裏的人都誇我聰明,五歲會背珠算口訣的就我一個。不過山裏真漂亮,我也想去,爸爸什麽時候再去山裏,帶我一起去好嗎?我想看麋鹿,也想看狼。”

    “你不怕嗎?”

    “有爸爸在我不怕,去那都不怕。”我天真的說道。

    父親笑了起來,輕輕捏了捏我的臉頰。

    “山上也有魚嗎?”我問。

    “有的啊,很多很多魚,山上有許多泉水溪流河水匯集的大河,河裏有一種箭魚,一到春天就沿著水流往溪流的源頭遊去,翻山越嶺,什麽都阻攔不住,淺灘也好,吃魚的鳥也好,捕魚的人也好,砂石也好。一個個遊過去,遇到遊不到過去的地方就像箭一樣飛過去,所以人們叫它箭魚。”

    我想象了一會無數箭魚飛出水麵的樣子,當然想不好,畢竟沒有親眼目睹。

    “它們遊到溪流的源頭,雪融化而衝擊成的河床裏產卵,產卵好後一個個死去,來年新孵化的小箭魚隨著溪水遊到大河,長大後又遊迴源頭,年年如此,生的處所即死的處所。”父親一臉敬佩說道,而我則聽得如癡如醉。

    “山裏真是棒極了,爸爸,長大後我也要住到山裏去。”

    “那可不行,我這樣辛苦拚命的勞作,就是為你能和我們不一樣,去過更好的生活。”

    “和叔叔一樣去城裏嗎,我不喜歡城市,吵吵囔囔的,一點都不好玩,到處是車是人,又不安全。”

    “即使那樣你也得去城市,追尋更好的生活,文仔,記住爸爸的話,不找任何借口,也沒有借口可找,貧窮就是恥辱。”

    父親的這段話,我當時,不,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能夠理解,但作為象征性的童年鏡頭,與父親的親密卻常常浮現腦海,對我而言,童年也和其他的人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當時我對父親的感情,也如同其他人一樣自豪和驕傲。如果可以,我真想就此打住不再寫下去,沒有少年,沒有青年,隻有童年,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親愛的,我想你也清楚,我們所能把握的不過自身而已,不過自身極小的部分。

    由於父親常年不在家,我比一般的同齡人要自由得多,小時候我的身體不是太好,劇烈的運動幾乎做不來,凡是需要配合的事情往往力不從心。於是我常常一個人滿山遍野的跑,村莊的四周都是山,撿拾鬆樹的果子,采摘野果,聽小鳥歌唱,不時學上幾句。而跳皮絹翹翹馬過山車這樣遊戲基本不得參加,有次玩翹翹馬的時候被撞得人仰馬翻,我生氣罵了幾句,對方頓時破口大罵。

    “你個野孩子,還哭什麽哭,再哭我打死你…”

    父親不在家,母親生性軟弱,根本幫不上忙,我隻得自己慢慢停止哭泣,到了半夜從床上爬起來,拾一塊石頭往欺負我的人家的玻璃上砸去,燈光亮起,有人起來穿衣探頭,我在暗影裏解了氣的歎息。開心是一點也沒有的,我不明白何以別人要叫我野孩子,不明白為什麽遊戲總被排除在外,問母親總是迴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爸爸不是這裏生的,是被你奶奶撿來的。”

    “撿來的又怎麽樣,不是從小在這長大的嗎。”

    “是從小在這長大的,可是不是父母親生就被人歧視,農村就這樣,以後你好好讀書,出人頭地就不會這樣了。”

    父親迴來後,一定有人告狀,他們知道告訴母親沒有用,母親頂多說我幾句。父親陰沉著臉,一邊向人道歉一邊怒視著我。

    “為什麽砸人家玻璃,還在上學的路上設陷阱害人摔跤,我是怎麽樣教你的,都忘了。”父親揮舞著小竹條往我身上打去,母親在旁邊哭。

    “他們叫我野孩子,都來欺負我,我不是野孩子,我不是。”我倔強著不肯認錯。

    父親聽我這樣說,住手不再打我,隻是抱住我的頭。

    “要爭氣知道嗎,孩子,爸爸這樣天天在外麵都是為了你有更好的未來。”

    “我以後一定會讓你們過好日子的。”我擦幹眼淚天真的說。

    時至今日,我終於明白童年對我的意義,誠然,當時我根本不了解父親的痛苦,對於時常挨打這一點也耿耿於懷,但是也未能多想,我所明白的不過是和同齡人相處不來而已,所以常常一個人玩水,看著水流自言自語,村後的三口水井成了我最生動的記憶,每到傍晚,我就跟在母親背後,她或洗衣或洗菜,水井石上不少人聚集在那做不同的事情,我在井旁用小手捧起水,看水從指間流下,如此玩到六點。

    六點一到,我就跑迴家打開電視機看動畫片,那時候的動畫片有幾多?聖鬥士,機動戰士,奧特曼,葫蘆娃娃…記憶最深的還是克塞,克塞說,一、二、三,時間停止,於是時間停止,一切恢複從前快樂時光,小時我常常自言自語喊:一、二、三,時間停止。樂此不彼。

    村裏隻有一戶人家有電視,我常常得跑到別人家去,父親打也打了說了說了罵也罵了,還是改不了,無奈他隻能用買化肥的錢買了電視機。

    “看動畫片可以,一定得把作業先做完。”

    “那是當然。”我開心的說道。

    自然,我也不願意去別人家裏看動畫,小固然小,眼神還是看得出來的,無奈對動畫片喜歡至極,時至今日,喜歡動畫的毛病還是沒能改過來,往往被人家說你怎麽那麽像孩子。這點你是最有體會的,我就不多說了。

    一到動畫時間,許多孩子就聚集到我家來,大家目不轉睛盯著電視機,直到動畫放完還不肯離去,而我小小的虛榮心也得到滿足,說來也怪,有了電視機後,許多孩子對我親近起來,說理所當然也理所當然,畢竟怕我不給他們看動畫嘛。

    有動畫即可,那就是我們的童年時光,男孩學著動畫裏的情景揮舞著竹劍木刀,一個個耀武揚威神氣活現,女孩子哼著動畫的主題歌,大家在村莊的曬穀坪上或玩打仗遊戲或蒙起眼睛捉迷藏,或圍繞著迷宮一樣的房子玩找人遊戲,時光在不知不覺裏悠然過去。

    “一、二、三,我們都是木頭人。”

    動畫的名字是忘記了,作為遊戲卻深深留在了腦海。我們,男孩子女孩子之間常常和對方說這個,然後一動不動看著對方。

    “你的眼睛動了,你輸了。”

    “討厭,有蚊子咬我的手,本來不會動的。”

    彼此笑成一團,時間也好像被揉搓一樣變得溫暖可親。

    如此追逐著記憶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好幾次不知不覺笑出聲來,嘴角上揚,仿佛真的迴到了童年。親愛的,你的童年跟我肯定大相徑庭,但一樣也好,不一樣也好,快樂、無猶無濾、歡聲笑語肯定都是一樣的,甚至連想起童年的笑估計都差不多。

    “一、二、三,時間停止。”

    如果真能再一次迴到童年,那該有多好,無數次我這樣想,想必你也這樣。

    如果真能迴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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