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綿綿不斷的細雨中迎來春光搖曳的三月。雨下得不眠不休,如同一顆顆接連不斷的沙礫墜落大地,猶如相連成絲的蜘蛛網籠罩天空。整個世界一片朦朧,獨有春風以堅定不移的腳步緩緩移動。

    記事本遺失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處在一種膠著狀態,仿佛全身上下塗了一層絕緣漆,既想不成過去的歲月片段,又把握不住正在流逝的分分秒秒。什麽也不想,事實上什麽也想不成。耳朵一如蜜蜂在花叢間嗡嗡作響,眼睛對任何事物都視而不見——見了也不放在心上,甚至和女友都沒怎麽說話,睜開眼閉上眼全是那黑黑小小的記事本。

    記事本!記事本!記事本!

    但凡訂婚一周前去過的地方都一一找尋,特意去了一次周莊,希望能在那發現蛛絲馬跡。我沿著馬路一寸寸地毯式的搜索,哪怕一片紙屑一包垃圾都不放過。這裏是上次住過的旅館,這裏是上次走過的馬路,這裏是上次吃過早點的小吃店,這裏是上次買過土特產的雜貨店,這裏是風景區a,這裏是風景區b。周莊的景致與上次來多少已經有所變化,但是何變化全然說不上來,無論景致還是別的什麽,仿佛都是與我毫不相幹的什麽遙遠星球上的東西,簡直像遺失的夢境一般。隻要見到上次旅行中打過交道的人就一一詢問,問話顛三倒是,被問的人往往一頭霧水。

    “沒有見過呢。”

    走路一步三顧,活像無頭蒼蠅一樣跌跌撞撞,猶如運轉不靈的網絡一樣卡卡停停。一天在某些地方搜索好幾遍,每次被路口的巡邏警察盯得死死的,盯也罷不盯也罷全然顧不上,眼光是能夠察覺的,但無所謂,愛盯就盯好了,像蚊子那樣死盯不放也沒關係,愛想就想好了,像想象恐怖分子那樣也悉聽尊便。

    由於是旅遊景點,周莊的巡邏警察頗多,路口設有巡邏崗,風景區裏不時可見身穿製服的巡警來迴巡視,馬路上不時有警察唿嘯而過。風景區怕是有便衣的吧,像隱藏的豹子躲在深深的草叢裏等候獵物那樣潛伏在某個角落,我就便衣想了一小會,但想來想去不過是隱藏在人群跟捎密告的三等角色。

    “幹什麽呢?”

    一天我第五次在旅遊景點的某個路口尋覓時一個警察走過來問。警察中等身材,一身灰色製服,腳上一雙皺巴巴滿是泥巴的皮鞋,左臉上有顆黑痣,痣上長了一根大約5厘米長的毛發。黑痣頗為壯觀,猶如棋河上突起的黑棋子。

    “沒幹什麽,找東西來的。”我說道。說的時候甚為反感,這一反感來源於舊俄時代的小說以及香港的電影尤其是周潤發的電影。

    “身份證拿出來看看。”黑痣口氣頓時嚴厲起來,大約是見我這樣東張西望而又語氣不善的原故。

    我一言不發把身份證遞給他,心想愛怎麽查怎麽查好了,就是查到外星上去我還是地球人,要看汽車票或者工作證別的什麽統統拿給他,隻是不願意與他分辨,事實上也不屑。

    黑痣審視似的看著我的身份證,不時往我臉上掃射一番,眼光犀利如同鋼刀一般,久經沙場。肚子有點餓,隻顧尋找記事本,根本沒吃什麽像樣的東西。早餐沒有吃,午餐還沒來得及。我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十七分,那麽說很快就到晚餐時間。

    天空飄著蒙蒙細雨,雨絕對不大,但持續不停。我沒有帶雨傘,身上多少有點濕,我喜歡春天的雨,喜歡不帶雨傘散步,純粹個人喜好,被人看作是傻瓜也依舊如此,淋成落湯雞也每每不改,不喜歡雨傘。

    “你來巡邏崗一下。”黑痣麵無表情走向巡邏崗,我想說不去,但知道說了也無濟於事,遂跟在他後麵。他進了巡邏崗,拿毛巾擦了擦頭發和臉,從口袋裏掏出煙吸起來。

    “身份證是你的?”不一會,他問道。

    “當然。”除此之外我不想多說一個字。人類為何弄什麽身份證,不光是身份證,此外還有什麽居住證,暫住證,工作證,駕駛證,營業證…出國得辦簽證,各個國家證件不一。古代可有這些東西?或許有或許沒有,話有說迴來,有證又如何呢,戰爭不見減少,流動依然頻繁,犯罪日益增多…不過多增加手續,不過多增加無必要的工作,不過多增加不必要的浪費和消耗。即便什麽證也沒有,人依然是人,不可能成為動物,不可能成為植物。

    “相片和本人不怎麽像的嘛。”黑痣一句一字的說。“還有別的什麽證明嗎?”

    我一聲不響從口袋裏摸出工作證和車票,為何非得說什麽相貌不對?不過是胖了或者瘦了,眉毛依然是眉毛,嘴巴依然是嘴巴,鼻子依然是鼻子,臉也不會成為別人的臉。

    黑痣翻了好幾次我的工作證,看了會車票和身份證,不時往我臉上窺看幾眼。天空一片陰沉,烏雲如同油墨一樣灑滿整個天際,細雨緩緩降落,馬路上車輛來往不息。不時有汽車駛入周莊汽車站,每逢汽車駛來不知從什麽角落就鑽出好些摩托車、三輪拉車、帶蓬旅遊車和營運小巴向遊客熱情迎去。路上行人都打著雨傘,不打雨傘的隻有我還有這個沒完沒了的黑痣警察。我在細雨從林峭立,黑痣在如同碉堡的巡遊崗裏大口大口吸煙,並且不時看著我的證件,好像看長篇小說那樣無休無止。我從口袋掏出555香煙,本來不想讓,但轉念作罷,沒必要加深不快,於是讓了一支給他。

    黑痣朝香煙過濾嘴看了一下,接了煙吸了起來,氣氛似乎有所緩和,他緩慢把身份證、工作證和車票遞給我。

    “出來旅行的?”黑痣想起什麽似的問道。

    “唔。”我發出輕微的鼻音。

    “丟了什麽東西?是錢夾嗎?這兩天一直看你在附近找東西來的。”

    “恩。”我不想解釋,說找記事本勢必要被問上一番,於是隨口敷衍。

    “看了你好半天,見你一直在附近找來找去。剛才有點抱歉,由於是旅遊景點,不得不增加警力防止意外。這個世界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人越多的地方越是如此,搶劫、偷盜、殺人、放火時有發生。但這裏是不允許出現這樣的情況,一旦發生立刻影響到旅遊區的形象。”

    我說能夠理解,說得有點口不對心。

    “一旦旅遊形象受損,旅客勢必減少。形象這東西就是如此,說無形是無形,說有形又有形,如同人初次見麵馬上看相貌,撥打電話馬上聽聲音。這裏畢竟作為風景區掛了牌,遊客數量也相當的多,不少人聞名而來。景致是外在的東西,而我們維持的形象卻是內在的。難,相當的難,看不見的東西才叫麻煩。”

    “哦。”

    “如果有什麽困難開口就是了,相識就是緣分,借個車費什麽的我還是掏得起的,出來旅行丟了錢夾難免心情不好,這雨又下個不停,怪討人嫌的雨,春天就是如此,非得在雨中度過,不喜歡雨也沒辦法。對了,你住在那裏?”

    “周莊大酒店。”我說,聽他說話的過程裏多多少少產生了一絲好感。

    “不錯,那酒店不賴,服務也好,衛生也到位。真不需要借錢?別不好意思,人都有需要幫把手的時候,說不定我什麽時候去上海也會遇到這樣的情況,什麽都有可能。”

    我說不要。看了黑痣好幾眼,看的過程裏覺得那痣委實有趣,隨著說話而一動一動的,好像小魚尾巴一般。書本畢竟是書本,電影畢竟是電影,生活有所不同,我想。

    “巡邏這工作不好做,風吹日曬的,不可能一天躲在這崗哨裏,輪流著換。警惕一絲都不能放鬆,如同蹦得緊緊的弦,總是懷疑的看著四周,味道枯澀。還是做會計舒服,我朋友裏也有做會計的,錢又多活計又輕鬆。”

    “哪裏。”我又遞了根香煙。

    “抱歉,和你羅嗦了這麽一通,有時候也覺得孤單得要命,一個人巡視尤其如此,找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出來,巡邏崗就好像獨立在大洋上的島嶼,哪都不相連,人們看到警察就躲,沒有辦法的事情。其實警察也不過是普通人,脫下製服和你們毫無區別。但製服在身上就得盡職盡責,得罪人也沒有辦法。”

    “是呀。”我稍稍點了點頭,看起來黑痣說得有點忘我,不得不打斷他。“不過這就迴去了,雨小了許多,東西還得繼續找呢。”

    “祝你玩得愉快。”黑痣招了招手,笑了。

    從周莊迴來後,我的心情多少舒緩了些,記事本固然沒有找到,但不再那樣恍然若失,這大約是對警察習慣性誤解得以消除的原因。雨依然時斷時續,春天不知不覺已改變許多事物。路邊的草由枯黃漸漸轉綠,田野到處是綠油油如同水墨畫一樣的小麥和開得金燦燦的油菜花,樹枝新芽萌生。

    我已經好幾天沒和女友說話,她一改往日的活潑,總是用惟恐失去的眼神望著我,被她那眼神一看我心裏覺得甚為不安。我幾次向她搭話也沒能深入交談,無可奈何,腦袋仿佛被記事本分為兩半無法連貫,而她不和我說話就陷入沉思。

    到了晚上,我就聽著雨水從屋簷滴落,一秒一秒計算時間,時間好像靜止一樣凝固不前,窗外竹林在春風吹拂下沙沙作響。我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以往每到春天我就看著天花板思索,那裏仿佛有一個別的世界,春天讓我聯想到的無可排遣的孤獨無可抵禦的憂傷,以及朦朦朧朧的思念與攪成一團的迴憶都在天花板上浮現。每當春天我就筆耕不輟,但現在什麽也想不了,無論想什麽最後還是歸結到記事本上,無論寫什麽都無法順利,腦海仿佛橫旦著戈壁那樣的斷層。

    有時候即使已經熟睡,但有什麽鑽入腦海,靈光一動,於是立刻醒來四處翻找,有時候正在工作,突然被意念驅使去某個地方找尋。我的腦袋仿佛不是自己的腦袋而是別的什麽人的腦袋,我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手而是別的什麽人的手,我的腳仿佛不是自己的腳而是別的什麽人的腳。

    每晚七點,手機必定準時響起,號碼不詳,接通後一片沉默。我知道是她,是高中時候的女友打來的,我幾次想對她說點什麽,但幾次都沒能順利開口。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我想這樣對她喊。我也想說別再打電話過來了,現在我生活安定,不想被打擾,但同樣說不出口。

    電話響起的時候整個世界都仿佛陷入沉默,除了雨我聽不到別的,我幾次聽到對麵雨滴答作響的聲音。

    嘀嘀嘀嘀嘀嘀…

    鈴鈴鈴鈴鈴鈴…

    主角是她,配角是我,簡直像每天必演的啞劇。

    一天深夜,我再次起來在房間東翻西找,從衛生間傳來哭泣的聲音,那是女友在哭。

    我走到衛生間,燈沒有開,四下一片漆黑。窗外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隻有綿綿不斷的細雨。我打開燈,由於睡意朦朧,幾乎以為是夢境。

    但不是夢,女友坐在馬桶蓋上,雙膝攏得緊緊的,頭伏在膝蓋上,後背隨著抽泣抖動不止,牛仔褲膝蓋部分已經濕成一團,顯然哭了很久。

    “怎麽了?”我走上前去,抱住女友的頭,輕輕撫摸她的秀發。以往飄逸的秀發已經打結,不少頭皮屑隱藏在濃密的發絲間。她向來珍愛自己的頭發,我幾次誇她頭發漂亮,事實上也是如此,如同密集的黑珍珠一串串光滑耀眼,但此刻光彩全無。女友多少天沒洗頭了?話又說迴來,我有多少天沒正經看過她了?

    女友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將頭靠在我的肚子上,依然一時一時的抽泣,鼻子微微翼動。我的喉嚨好像有什麽堵在上麵,話語無法順利出口,隻能溫柔的撫摸著她的後背。

    “如果是我做錯了什麽,請你告訴我。”

    沒有聲音。

    “你知道我向來怕看見別人哭,尤其是你,拜托你,多少和我說點什麽。”

    外麵的雨沙沙輕響,窗外竹林不時發出攪動的聲音,側耳傾聽,風在雨裏訴說什麽。

    過了很久很久,女友才稍微止住哭泣,抬起頭望著我,眼角猶有淚痕,淚光在燈光反射下閃閃波動,如同微波粼粼的湖麵。

    “你一次都沒有那樣緊張過我,像緊張記事本那樣,一次都沒有。”女友仰望我的臉,手指在我手背狠狠掐了一下。“有時候很想咬你,很生你的氣,感覺你根本不在乎我。”

    “不是那樣的。”我說。

    “我在想,如果有天我不見了,你會像找記事本這樣不管不顧的找我?會像想記事本這樣想我想不個停?想來想去就哭了起來,討厭自己。”

    “討厭自己,討厭得不行。”女友又開始輕輕哭泣。“覺得怎麽都進不去你的內心,你在心裏上了鎖,誰也不讓進去,常常這樣想。”

    我沉默了好一會,點燃一隻煙,就女友的話思索一番。

    “是我不對,隻是就自己的事情想個不停,完全沒有考慮你的感受。不過我從來沒有想騙你的意思,一次都沒有。我也想像你這樣掏心掏肺的說個透徹,但記憶有斷層,表達不清楚。不明白的事情太多,記事本為什麽突然不見?過去為什麽總不肯放過我?每每把我拖入什麽境地,是什麽境地都不清楚。”

    “如同你說的那樣,我的心裏有扇門關得緊緊的,記事本如同鑰匙一樣可以開啟,但現在鑰匙遺失,於是我惶恐不知所措,我害怕心扉從此緊閉,想讓你了解我的一切。”

    “真那樣想?”女友緊緊握住我的手,眼睛一動不動盯著我。

    “真的。”我直視女友。

    “不是因為她才這樣?”

    “不完全是,也不能說毫無相幹。記事本上有她的電話,一開始就告訴過你,但不隻是這樣。記事本上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曾經的心情記錄,我現在幾乎全然想不起的心情,那些心情非常重要,我得一點點接近,一點點把握,一點點解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進退不得,心裏灰蒙蒙一片,如同外麵的雨一樣渾濁。有什麽東西在消失,有什麽東西在逼近,有什麽感情像泥土一樣沉澱,有什麽感情像灰塵一樣飄零無依。想這樣一點一滴告訴你。”

    “電話也是她打來的吧?”女友歎了口氣說道。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是她。”我坐在浴缸上抱著女友,她把頭靠在我的右肩,房間彌散著煙霧。我替她擦去眼角的淚痕,吻了吻她的眼簾。

    “後來我知道是她,她為何打電話過來,又為何沉默不語,我想不明白。但那與其說是我的問題不如說是她的問題。我是想過她,不可能不想,畢竟她與我們曾經一起擁有過某段時光,而我來上海後幾乎再沒和她聯係,想必對她也是不小的傷害,我隻是因此而感到愧疚。但我現在愛的是你,不隻是在你麵前說,也想這樣告訴她,隻是弄不明白她打電話的原由,無法說出口。”

    我頓了一頓,第二支煙剛吸到一半,女友從我嘴上搶去,在地上用腳碾滅。

    “總之我得找到記事本,我無意迴到過去,而是想在過去的基礎上更加了解接近自己,如同清洗牆壁上的汙濁,得逐一了解汙濁對牆壁的損害,逐一想方設法清洗幹淨,否則還可能再一次傷害到你,在不知不覺中。”

    “親愛的。”女友打斷我的話,雙手環抱我的脖子。“你能從過去的陰影裏解脫出來自然最好,即使不行也沒有關係,我愛你,就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憂傷。隻是別再一個人一股腦兒的想,別再把我丟在一邊不管。”

    “再不那樣了。”

    “還有,在我們的愛情裏,我們相遇之前你就是一片空白,我就是這樣想這樣來愛你的。”

    “謝謝你。”我說,說的時候滿心感動,溫柔的再次吻著女友的眼簾。

    “別再沉醉於過去,過去始終隻是過去而已,別讓我也成為你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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