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隨風沒成想自己絞盡腦汁想出的一番勸解的話語,反倒狠狠地將鎮遠將軍往懸崖邊上推了一把。

    鎮遠將軍烏渾的眼眸僵直地望著斜前方,仿佛一位入定的高僧,又似完全被冰雪覆蓋的山巔,將外界的聲音隔絕在外,充耳不聞。

    葉隨風盯著他的臉看,他灰暗的臉龐竟漸漸浮出一絲微光,似是被暴雨侵襲過後蜷著殘瓣的花草。

    鎮遠將軍並不是一般的那種倔強,他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帥之才,當機立斷,義無反顧。

    葉隨風太熟悉這種眼神了,迄今為止她已經在不少人的眼中見到過了。也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緣故,她認識的人一個執拗過一個,都是頂著一個鐵頭,鐵了心地往南牆去撞。

    多說無益,隻是白費唇舌。

    鎮遠將軍悠悠問道:“所以,眼下究竟是何景況,還請宇文公子能夠如實相告。”

    宇文述學依舊維持著先前的動作,身體站得筆挺,不動如山,逆光之中的剪影瘦削孤迥。

    “奉命前往營中緝拿將軍的天衛兵士撲了個空,引軒然大波於朝堂之上,眾官百喙如一,聯名奏請聖上,即便布下天羅地網也勢必要將將軍緝捕歸案。因將軍無家室親眷,將軍府上下一幹人等,上到管事下至小廝皆被問罪入獄。首告者也已問斬,因其檢舉有功,便不再禍及妻兒。”

    宇文述學的聲音不絕如縷,如泣如訴,似遙在天際,又如同落單之雁的悲鳴。

    鎮遠將軍閉眼發出一聲綿長的歎息,身體像是泄了氣力,軟塌塌地斜靠在床頭,臉上既有無奈又有悵惋。

    “諸位請迴吧。梅飛雲能與諸位結為金石至交,此乃一生幸事,至死無悔。”

    褪下了鋥亮鐵甲,脫去了一身榮耀,此刻他選擇做迴自己。梅飛雲,他的本名,在他穿上戰甲之後便鎖入寶匣的名字。千帆過盡,他又換迴了本來的姓名,然而一切卻無法再迴溯往昔。

    宇文述學將臉揚起,投入一日間最刺目的烈日光輝之中,一片金芒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將他團團包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惟有冗長的靜默,像捉摸不透的流風,川流不息。

    半晌,他才徐緩地轉過身來,身體的關節像是灌滿了鉛粉,沉重且緩慢地抱拳深鞠一躬。長發如瀑,幾近垂地,人像是化作一座石像,久久不起。

    而後他什麽也沒說,如一陣烈風,轉身就走,頭扭轉得很快,快到看不清他眼角宛如紅燭燭淚一般的殷紅。

    葉隨風還沉浸在那像是幹涸泥沙一般僵硬的氛圍之中,宇文述學旁若無人地離去,讓她一時反應不過來,宇文述學卻依舊推門而出,大步流星地將身影縮成一個黑點。

    葉隨風和長歌、長風這才後知後覺地要跟上,臨去之前,她禁不住又多迴望了鎮遠將軍一眼。

    鎮遠將軍此時如同一個龍鍾老翁,年紀在他的身上似乎是加速前行一般,瞬間便掠過了人生的金秋,邁入了殘酷的隆冬。

    她咬著唇,深深地看著他,想對他說些什麽,卻又是什麽都說不出口。沒有任何言語能夠準確表達她此刻的心情,即便有也不見得是適合在此情此景之下言說的。

    猶記得,曾經站在兩摞青磚上仰視過的英姿煥發、豪邁颯爽的他,那副畫麵無論如何也無法與現在的他重疊在一起。當這個如強弩之末的人像強有力的衝擊在眼幕之上時,那個英氣勃勃的人就像是被錘子砸得粉碎的冰麵,盡數沉入深水之底,再也無處尋覓。

    他扯著皸裂的嘴唇,艱難地吐露出一句話,“葉姑娘,保重。”

    他的聲音既不高亢,也不低沉,卻像是罡風在耳畔唿嘯而過,讓葉隨風耳朵一蒙,什麽也沒有聽清。

    但那緩緩翕動的嘴唇,卻將他的心意精準地傳達。

    葉隨風的眼前也立時迷糊起來,不住抖動的長睫毛像是水簾一樣遮蔽了雙眸,有兩道潺潺不絕的水幕懸掛在她的眼前。

    情緒像是一個炸彈在胸臆之中炸裂開來,冗雜的碎片在血液之中遊走,酸楚紮在了心口,悲傷阻塞了頭腦,沉悶凝結在了肺腑。

    葉隨風被這紛繁複雜的情緒所掌控,一刻也不能再在這裏多待。她像是宇文述學一樣,扭頭就跑,可越是劇烈的運動,血液流速也就隨之加快,血液中無處安放的負麵情緒也隨之流轉全身。

    她奔走在哀婉籠罩的村落,再一次印證了這個村落的悲劇。

    鎮遠將軍最後的結果,也迴應了她不詳的預感,她格外的厭棄起自己的所擁有的能力。果然,這並不是能夠帶給人幸福的能力。被賦予這種特別能力的那一天起,也就注定了自己將在深遠杳然的黑漆隧道中徘徊。

    她沒能去送鎮遠將軍最後一程,她不想讓那血腥的畫麵在她的腦海、心間永遠地刻上一道溝壑。

    那一天晴空萬裏,萬裏無雲。春光融融,春深無邊。豔陽依舊高照,卻怎麽也照射不進葉隨風的心田。

    屋外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像是逢年過節一樣的熱鬧。猶記得,上一次見到這種場景還是萬人空巷一齊歡迎鎮遠將軍班師迴朝的那一天。而一晃不過數月光景,情形卻是天翻地覆,滄海桑田也不過如此。

    捂住眼睛,塞住耳朵,也阻隔不了大街小巷的歡欣叫好聲。

    日月交替,黑白瓜代,四季也一如既往的循環往複,它們不會銘記千秋大業,也不會眷注滄海一粟。可總有人坐在時光的快馬上,還是抻長脖子不住地眺望過往,任兩側萬象更新,卻隻是一門心思緬懷。歲月不會止步,可有人會在歲月中停歇。

    青草茵茵,葉隨風已經看了很久,仿佛要見證青草的一生,看它如何由青變黃再轉青。她紋絲不動,人在這兒,神遊太虛。

    傾始喻

    菀草不慮何時商

    盈月弗悒朔日惘

    盛世四海皆得意

    誰悼英傑碑上霜

    殘劍深埋掩其芒

    待到江山現魍魎

    抆淚方戚陌上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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