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葉隨風所料,這世外桃源已是歲暮天寒。

    這處似是剛剛經曆過一場雪虐風饕,千山披銀,萬樹凝冰。

    葉隨風細致地審視白茫茫的大地,期盼著在哪個雪窩裏尋到宇文述學的身影。

    遍尋不著。他沒有來。

    葉隨風輕歎一聲,內心有些失落。沒有人能夠一直在你身後癡等,祈求你施舍迴眸駐足。

    更何況,他隻是萍水相逢的他鄉之客。

    既然來了,也不能白白來了,便欣賞一下這山河美景,就權當出外旅行了,隻是可惜了自己這一通裝扮,本還想著能出去逛逛呢。

    葉隨風仰身躺在軟綿的雪地上,望天空雲卷雲舒,雲之詭譎,變化萬千,隻入神觀望,倒可將現世煩憂拋之腦後。

    她雖說這麽美好地期待著,隻可惜那雲彩萬變不離其宗,都幻化成了尤亦寒的模樣。

    葉隨風閉上了雙眼,拚命地搖晃著腦袋,他怎的如此陰魂不散,自己已經逃脫到了千百年前,還是無法甩開。

    躺在雪裏望天,越看越冷。

    不知學校從哪個攤兒淘來的戲服,這褙子絮的是黑心棉還是什麽劣質化纖,一點也不保暖啊!於是準備打道迴府。

    再睜眼,卻見一個腦袋懸在自己麵前,遮蔽了目之所見。

    嚇了葉隨風一跳,她忙跳坐起身,卻見宇文述學正對著他微笑,那笑靨不啻於寒冬暖陽。

    隻見他身著月白緙絲大氅,意氣閑雅,芳蘭竟體,宛若神仙中人。

    “久疏問候,葉姑娘別來無恙?”

    葉隨風收迴目光,微微一別頭,輕咳兩聲,迴道:“無恙無恙。”

    宇文述學憨然一笑,“今日天降傲雪,出門遲了,竟叫姑娘相候,實在是我的罪過。”

    “誰、誰在等你了?我看倒是你在日日等我才是。”葉隨風氣急敗壞道。

    宇文述學迴道:“這裏是在下練功之所,自是日日勤勉。”

    葉隨風不欲與他多辯,話鋒一轉,道:“我想見識貴寶地繁華氣象,不知大俠你可否偷閑一日,賞臉作陪?”

    “姑娘言出,在下豈可不從?隻是……”宇文述學打量著葉隨風的身段,竟開始寬衣。

    葉隨風倒退幾步,驚恐道:“你、你幹什麽?”

    耍流氓?這荒郊野嶺,她若是叫破喉嚨,沒有人會來救她嗎?

    宇文述學褪下大氅,披到了葉隨風身上,說道:“寒風侵肌,葉姑娘身著單薄,怕是會著了涼。”

    葉隨風推辭道:“可是你……”

    宇文述學牢牢壓住葉隨風雙肩,不讓她掙脫,“若要遊賞,務必穿好。在下是練家子,禦寒權當修煉。”

    葉隨風見大氅內裏雪白,無一絲雜色,手觸柔滑,色澤光潤,竟是雪貂毛皮製成。

    如此雍容華貴卻不示人,不把華貴浮於表麵——“鬆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潤。”

    “沒想到你還挺有紳士風度的。”

    葉隨風披著大氅,暖烘烘的,風寒霜冷便無法侵入。

    宇文述學一臉懵然,“姑娘所言何意?”

    “我說你是土豪,你是鄉紳,你是富貴少爺,穿貂兒~”

    宇文述學驀然垂下眼瞼,澀澀道:“此乃不爭之禮。”

    葉隨風見他落寞失神,便不再問,匆忙轉了話頭,“不知道你們這兒有什麽好玩的?”

    “葉姑娘真會挑日子,今天初八,正好是最大的集市開始的日子,最是熱鬧。”

    古時的城鎮自比不過如今的繁華大都市,看眼前光景,雖是八街九陌,軟紅十丈,也不過爾爾。

    葉隨風心裏想,古人就是沒見過世麵,這便算做熱鬧了?若是讓你見識見識我們那兒的廟會,感受一下雙腳淩空,會不會目瞪口呆?

    不過這也不怨你,你們的人口不過現代十之一二,自是沒有機會親曆浩蕩人流,熙攘人群了。

    混在人堆裏,最擔心的便是遭遇扒手,不過葉隨風兩袖清風,身無長物,自是昂首闊步,大搖大擺。

    道路兩側商鋪、攤販鱗次櫛比,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盡是紅塵生氣。

    葉隨風出神地望著路邊的古玩首飾攤,可惜自己無慧眼識珠又囊中羞澀,不然淘一二佳品帶迴去豈不發家致富?

    葉隨風咧著嘴,還沒從幻夢中醒來,突然感覺有人在自己身邊擠來擠去,心中警鈴大響。

    她曾經乘公交車被扒過錢包,難過了整整一個星期,當時的情景與現在如出一轍。

    明明還算寬敞,為何非要故意製造擁擠?

    她想定是自己身披的大氅造成的誤會,誤以為自己是什麽富貴人家的小姐,她想這人肯定是在她後麵,若是在正麵看看她這窮酸的苦逼臉,早就躲得遠遠的了,免得也染了晦氣。

    她正要開口給宇文述學這個大財主提個醒,卻感到腳下一滯——腳邁出去,鞋卻沒跟上,有人把她的一隻鞋給踩掉了,鞋本來就不跟腳,輕輕一踩就掉。

    葉隨風低頭去撿,不想一隻手快她一步,撿起就跑,不等葉隨風去追,腳下似踩了風火輪,一溜煙紮進人堆裏。

    “鞋……我的鞋!”

    葉隨風又惱火又錯愕,怎麽連舊鞋也有人搶?還是一隻……

    “這可是我借來的……”葉隨風心中一片冰涼,她想這鞋肯定是找不迴來了,她隱約看到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拿走的,卻沒看清那人長相,亦不知其去向,茫茫天地間,已是無處尋覓。

    該如何跟顧老師和戲劇社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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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賠錢是跑不了的,這已讓她懊惱。

    她更畏懼的是,看到顧老師和社團同仁鄙夷與譏諷的眼神,那種情景隻是想想就讓她萬念俱灰、無地自容。

    自此以後,連一點雞毛蒜皮小事都做不好的她,再也不會被委以重任,難得跟老師混了個眼熟,開了個好頭,又被毀於一旦,一切照舊,自己還是那個瑟縮在角落裏可有可無的小透明。

    葉隨風心煩意冗,悲觀的負麵情緒沆瀣一氣,匯成浩瀚大海,將葉隨風吞沒。

    葉隨風在水中浮沉,長久以來的自輕自賤讓她無法凝聚對抗的力量,放任沉淪,緩緩墜入不見天光的海之深處。

    這時,一隻堅定有力的溫熱大手覆上她冰冷顫抖的手,將她拉出深淵。

    這下她不必迴到現世廟會也能感受腳底生風、雙足騰空了,宇文述學牢牢架住她,穿梭於人群中,如飛如翔。

    甩風於身後,兩側街景一閃而過,宇文述學的神乎其技讓葉隨風驚訝,悲觀的心情也如風一般被遠遠甩在後麵。

    她感覺他們現在至少有一百多邁,徜徉於天地間,“步行兜風”更暢快更拉風。

    葉隨風歪頭仰望宇文述學,此刻世間萬物都是模糊的,惟有他的臉龐了然可見。

    他的雙眸炯炯如鷹眼般銳利,牢牢地鎖住獵物,追了三兩條街便將搶鞋的乞兒逼入死巷。

    乞兒約莫隻有八九歲,豆大的汗滴衝刷掉臉上的髒汙,露出灰白的臉,他後背緊緊靠在冰涼的牆壁,瑟瑟發著抖,恨不得鑽進牆裏麵。

    不等葉隨風二人發問,他便抱著頭,顫顫巍巍道:“沒有人指使我,沒人指使我,真的沒人指使我。”

    這是典型的不打自招了,葉隨風既好氣又好笑,見小孩著實可憐,實不知該說什麽。

    心裏卻又詫怪不已,自己初來乍到,什麽人會指使他來偷一隻鞋?

    葉隨風正滿腹疑問,卻聞宇文述學厲聲道:“人可愛財逐利,卻不可怙惡。惡念一生,便如山林之火,火然泉達,不滅不休,屆時將無迴頭之路。”

    葉隨風沒想到向來溫潤如玉的宇文述學竟也會有欱野噴山的氣勢。

    宇文述學從身上摸出一貫錢,轉而和風細雨道:“你將幕後之人給的好處交給我,我便將這一貫錢給你。”

    小孩嗤笑一聲,“你當我是傻子嗎?平白用少換我多?”

    宇文述學微微搖頭,“他那是惡之所得,而我則是善之所得,二者豈可相提並論?”

    小孩緊緊按住胸前的鼓鼓囊囊,把鞋子往一旁一丟,趁宇文述學撿的功夫,逮了個空,拔腿就往外跑,邊跑還邊迴頭向他們吐了吐舌頭。

    宇文述學隻是搖頭,也並不去追。然而小孩還沒走出巷子,便跟幾個年長的乞丐撞了個滿懷,懷揣的兩個小元寶掉在了地上。

    兩個年長乞丐兩眼放光,一人一個撿起來收藏起來。

    “這是我的!”小孩伸手去奪,反被其中一個乞丐一腳踹開,踹得他口鼻流血。

    “什麽你的,你一個小兔崽子怎會有這麽多銀兩,定是偷來的。老子不去告官抓你,你就該跪地磕頭了。”

    小孩不服,又上去廝打,雙拳本就難敵四手,更何況小孩力弱,當然是打不過兩個成年人,反被一頓亂打。

    宇文述學卻始終作壁上觀,冷眼相觀。葉隨風耐不住欲上前,卻被宇文述學抓住了手腕。

    小孩白挨了一頓揍,銀兩還是被搶走了,他無可奈何隻好連滾帶爬地迴過來找宇文述學,攤開手可憐兮兮道:“大好人,大善人,現如今我那惡之所得已經沒有了,求大人賞我方才那一貫錢,小的給您磕頭了。”

    宇文述學用手心一墊,阻止小孩頭磕地。“你這一拜,在下受不起。這一貫錢已不屬於你,隻因你並未存善念反而生出貪欲,在下絕不助長惡之欲火。”

    宇文述學收起一貫錢,掏出另一物事塞在小孩手裏,“此乃上好傷藥,你拿迴去療傷吧。”

    小孩把藥瓶往地上一擲,“我呸,假仁假義。”言罷,一瘸一拐、頭也不迴地走了。

    宇文述學再度搖頭,隻是這一次他的麵上沒了表情,眼中也失了神采。天邊恰巧有一片陰雲飄來,正正好好蓋在他的頭頂,陰影下看不清他握起的拳頭和爆出的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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