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力所及,除了茫茫的山脈,就是白白的雪,百裏佟試著向前走了一步,身子一斜,立刻深陷在雪窩中。


    山裏的雪比外麵下得更大,而且持久不化,雪幾乎沒過了人的大腿,別說是他,就算是個腿腳利索的年輕人,也不一定能順利通過。


    司機見他歪在那裏,立刻奔了過來,將他從雪堆裏拉了出來,“先生,這邊真的沒辦法走了,要想過去,隻能讓人找路清出來,否則的話,誰知道雪下麵埋著什麽,萬一一腳踩空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開玩笑,大老板一年迴來的次數超不過一隻巴掌,若是和他出來一次,就傷了人,那大小姐不活剝了他的皮才怪。


    百裏佟甩開司機的手,又試了幾,但無奈雪實在是太大,憑他一己之力根本無法通過,最終隻好做罷。


    “去打電話,叫人過來,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明天我一定要進去。”


    司機得了令,立刻去掏手機通知人過來,而百裏佟則一人站在風雪裏,好像要將那片白色的幕布看穿似的。


    開車從百裏家的別墅到這片窮鄉僻壤,最快也要四五個小時的工夫,再加上現在雪下得正緊,所以大批人馬趕到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太陽躲在厚厚的雲朵後麵不敢露麵,但就算如此,滿目的雪白仍是刺得人眼睛生疼。


    小翡跟車一起過來,她換了厚厚的滑雪服,不過臉上的妝容卻沒來及換去,青腫的嘴角上還殘留著鮮豔的唇彩。


    她冷眼看著百裏佟站在車外指揮著那些人從雪堆中開出一條道來,當百裏佟與她四目交匯時,她的目光沒有絲毫的避讓。


    百裏佟瞧著那張精致的臉,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怎麽也沒想到,她會瞞著自己。她一直是有大主意的,從小時候起,就是如此。受了委屈,也從不和他報怨,一定要自己親手擺平了才算,若一時無法完成,她就會像一條冬眠的蛇,寧心等待著,直到等來可以給對方一擊必死的時機。


    他當初看中她,不光是因為她這張臉,更是因為她的性子,可如今她把心眼用在他身上,他才意識到,那個說話甜甜的,總喜歡笑的小姑娘,她其實早就長大了,她成長的速度,遠遠地超出了他的預估。


    別的事情,她就算鬧得天翻地覆也無所謂,他百裏佟的人,就是要放肆張揚。可唯有那個人……她是不能碰的,誰都不能碰……誰都不行!


    十來個人,馬不停蹄地鏟著雪,可就是如此,等他們到達村口的時候,也已經是將近中午。


    下了近一周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下來,隻有風吹過樹梢的時候,會帶些雪渣落下來。


    百裏佟已經被人服侍著換了厚重的冬裝,他的身體實在不好,在冷風裏待得久了,肺部就生生地刺疼著,連唿吸都變成了淩遲。


    左右的人見他臉色蒼白,想要扶他一把,可他卻擺了擺手,頑固地柱著拐杖朝村口走去。


    百裏佟是有些私心的,他已經太久沒有見許明翡,不想讓她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是衰敗的樣子,雖然他的身體已經壞到一定程度,但這點虛榮,他仍是放不下。


    許明翡,許明翡。


    光是想著這個名字,就能讓他全身發熱,百裏佟的腳步有些踉蹌,但步子邁得卻很大,恨不得要把這幾千米的距離,幾步就走完似的。


    村口處原先有一塊木板,板子上刻著村子的名字,隻不過後來因為年久失修,這塊木板慢慢地被風雨侵蝕,再也看不出上麵的字跡。


    百裏佟站在村牌處,遠遠近近地已經可以看見一些破舊的房屋,這些房屋大多黑著燈,也沒有炊煙升起,就像是沒人居住一般。他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敲開哪一家,問問許明翡的下落。


    正在此時,從村後傳來一聲嘹亮的嗩呐聲,隨之而來的是鼓樂喧天的聲音。


    百裏佟聽到那聲音,臉一下子變得鐵青。


    那種音樂……


    他的身子輕抖了一下,然後邁開大步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過去,轉過了幾道被白雪覆蓋的矮牆,百裏佟驟然停下了腳步。


    怪不得村裏沒人,原來大家都聚在村尾做白事。


    在城市裏,已經沒有人再做這種葬禮祭祀,但在村中,還項傳統還保持得很完整,村民們身穿著素色的衣服,頭上紮著白巾,有幾個少年懷裏抱著紙錢,邊走邊揚,隊伍緩慢地移動著,從隊伍之中,發出低低地哀哭聲。


    百裏佟並不在乎他們在做什麽,他現在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想要上前攔住一個,問問他們許明翡在哪裏,可是當他走到隊伍不遠處,看到其中一個少年手中捧著的遺像時,他整個人都怔住了。


    那照片上……那照片……


    不……不會的……怎麽可能……


    照片上的女人,笑顏如花,正是他最愛她的模樣,她總喜歡像這樣歪著頭輕輕地笑,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梨渦淺淡。


    可是現在……


    “明翡……不會的……明翡……”百裏佟腳步踉蹌地衝了過去,推開擋在隊伍前麵的幾名少年,就要去奪那張相片,村民們先是被他的舉動驚了得一怔,然後有人反映過來,立刻大叫道,“你要幹啥?你是誰啊?幹嘛要搶俺老師的相片!!”


    說話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長得虎頭虎腦,一眼睛哭得通紅。他氣唿唿地推了百裏佟一把,百裏佟腳下一滑,就摔倒在雪堆裏。


    百裏佟張著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胸口像是破了個大洞,風雪都從那裏吹進去,一顆心被吹得沒了溫度,他感覺不到疼,隻是冷,徹骨的寒冷。


    少年還要上前,卻被人拉住了手臂,一個穿著皂服的小丫頭把百裏佟擋在自己身後,“哥,別打他,俺認得他!許老師的日記裏有他的照片咧!!”她說完,扭身對百裏佟道,“你咋才來?!!給你們寄了信,你們也不迴!!打了電話過去,也說不認得!你們的心咋這狠?你現在來還有啥用?!許老師……許老師……”


    那丫頭說著,眼淚就淌出來。男孩兒狠狠地啐了一口,“妞子,別和他多廢話,這些城裏人良心壞透了!咱們走,別誤了時辰,讓許老師走得不踏實。”


    百裏佟坐在地上,怔怔地看著隊伍繼續向前行進,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但指尖除了冰涼的空氣,什麽也沒有。


    直到那具蓋著白雪的棺槨,從他麵前緩緩經過,他突然像是被人刺了一刀似的,狠狠地彎下了腰。


    口中的腥甜,噴湧而出,在白得一絲瑕疵的雪地裏,留出點點的紅梅。


    明翡……許明翡……


    天地間,再也找不到這個人了。


    *


    夢裏就像走過千山萬水,小小的許明翡,怯怯地跟在他身後,她拉著他的衣角問他,“佟,你什麽時候帶我迴家?”


    百裏佟再醒來的時候,已經迴了百裏家老宅。


    房間裏有人低聲交談,小翡見他睜開眼,就徑直走到他床前,“我安排了明天的飛機,送你迴瑞士,你的身體很不好。”


    “滾。”他低低的開口,隻覺得和她多說一個字,都是浪費。


    小翡聽了,靜默地笑了笑。“讓我滾?你忘了是誰當初把我帶迴來的?正所謂請佛容易送佛難,我不會離開這兒,這現在我說了算。”


    “你算什麽東西,你不過是我撿迴來的一個孤女。”百裏佟動怒,胸膛劇烈起伏。


    “對,你說得沒錯。隻不過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現在不一樣了。”小翡微笑,“你覺得是因為我所以許明翡才死的?你怎麽不問問自己,她當初因為什麽才離開?她離開這麽多年,若真的想讓你找到她,又怎麽會等到今天?你別這麽看我,你這麽看我我也要說,是你逼死她的,你自己心知肚明,你這些年拚了命地做善事,就是想要償當年的罪吧?佟,當年可不是我把她留在那些綁匪手中的。”


    她的語氣平淡,像是說一件極尋常的事情,但百裏佟聽在耳中,卻如金鐵交鳴。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敢對他提起這件事了。


    他想要怒喝,卻覺得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一張口,就是滿嘴的腥氣。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有今天,完全是自做自受。這些話我本不想說,但你鬧得太過份了。佟,你覺得她會想見你麽?當她病入膏肓,美貌不在的時候,她會想見到她當年又愛又恨的人麽?別傻了。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她寧可走得幹淨,也不願再沾你一絲一毫。”


    她有一雙琉璃眼,仿若可以看破一切。正如許明翡當年。隻不過,許明翡能夠看清世間一切事物,但唯獨看不破人心。


    正因為看不破,所以才被人傷得體無完膚。


    百裏佟頹然倒下,不發一言。


    *


    一直到死,百裏佟都再沒見過許明翡一麵。


    他彌留之際,陪在他身邊的,是那個他親手養大,又恨不得親手捏死的女孩兒。


    他給了那個女孩兒一個名字,但卻未給她姓氏。


    當唿吸停止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很久之前,有個人對他說,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隻是當時已惘然……


    原來並不是每一場分離,都能再次相遇,也不是每個錯誤,都有機會改正。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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