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兒正在睡夢沉酣之際,陡然聞得外頭一陣騷動聲,不覺從夢中驚醒。直坐起身來,撩開床帳問道:“外頭是怎麽了,怎地如此吵鬧?”


    外間兒值夜的蓁兒也早醒了,忙的披衣起身,燃燈掛幔,又將搭在熏籠上的衣裳拿過來替尤三姐兒披上,這才迴道:“太太夜裏發動了。正院兒值夜的丫鬟婆子便將太太挪到了產房,又傳接生婆子進去接生,又命人燒水預備東西的,鬧吵吵的就都起來了。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也知道陳氏臨盆的日子就在這幾天,忙地起身穿衣,推門出房,恰好遇見了聽到外頭動靜也推門而出的大姑娘並二姐兒,三人隻不過相互點了點頭,誰也沒心思說話兒,隻一路快跑著趕至正院兒。


    但見院兒內早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丫鬟婆子們用大銅盆盛著熱水來來往往有條不紊。尤老太太、尤子玉並尤家的幾位姨娘侍妾都在月台上守著。


    大抵是膝下荒涼多年無子的緣故,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倒是頗為緊張陳氏這一胎。彼時聞聽陳氏發動,忙得披衣起身,也不梳洗,隨意穿戴了大毛衣裳便趕了過來。這會子也不顧大冬天的夜裏風硬,正守在產房外頭急得團團亂轉。尤老太太雙手合十仰麵朝天不住的求神拜佛,隻求陳氏能生出個小子來替尤家綿延香火。尤子玉更是搓手拱肩的來來迴迴不停踱步,時不時心煩意亂的問一嘴“怎麽裏頭還沒個動靜”?


    一旁的蘭姨娘見了,少不得柔聲勸慰幾句。因笑道:“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太太素來身子結壯,何況又有太醫並宮中嬤嬤時不時的診脈保養,必定能夠母子平安。”


    尤子玉聞言,胡亂的點了點頭,剛要開口說什麽,隻見三個姐兒身披大氅,鬢鬆髻墮的行了來。尤子玉便咽下了要對蘭姨娘說的話,隻向三個姐兒問道:“你們怎麽過來了?”


    大姑娘聞言,低眉斂目的答道:“聽說母親發動了,我們都不放心,想過來瞧瞧。”


    尤子玉聽了這話,又是胡亂的點了點頭。待要說什麽,隻張了張口兒,便見伺候在產房內的春蘭掀簾子出來,隻向小丫頭子要廚房早就預備好的吃食。那小丫頭子答應著去了,尤子玉忙幾步躥上前拉住春蘭的衣袖,口內問道:“你太太怎麽樣了,怎麽裏頭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春蘭聞言,忙開口說道:“太太很好,隻是這會子餓了,吩咐我們送吃食進去。”


    話音剛落,隻見方才去了的小丫頭子捧著一碗人參□□粳米粥匆匆而至。春蘭見狀,忙上前接過粳米粥掀簾子進屋。


    尤子玉見狀,登時又急的團團亂轉。又礙於規矩習俗不敢進產房,隻趴在窗上窺著裏頭的燈影兒,但見裏頭影影綽綽的也看不出個眉目來,不覺愈發著急起來。


    那天已過了三更,風愈發硬,夜愈發冷,宿風凜凜,侵肌裂骨,穿堂風吹得人透心涼兒,幾個姨娘早已受不住的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心下抱怨連連,口內卻隻敢同尤老太太建議道:“這會子夜深風冷,倘或一時著了風寒,大年節下的可不好相與。老太太年事已高,受不得冷風吹,還是進屋裏坐坐,吃一杯熱茶暖和暖和罷?”


    尤老太太滿心滿腦隻想著自己的寶貝孫子,這會子哪有心思躲風避寒,聞聽此言,隻覺得是幾個姨娘奸懶饞滑,登時便是滿心的不高興。剛要開口訓斥,隻聽尤三姐兒在旁笑道:“這幾位姨娘說的很是。老太太年事已高,可得善加保養。倘或因此偶然了風寒,叫母親和弟弟怎麽過意得去呢?還是進屋裏吃杯茶暖暖身子罷。也好養精蓄銳,今後好生照顧弟弟不是?”


    尤老太太聽著尤三姐兒一口一個弟弟的叫著,登時喜得眉開眼笑。伸手拍了拍尤三姐兒的小手兒,口內說道:“怪不得你母親那樣疼你,還是你會說話。你母親這迴一定能給你生個小弟弟。到時候咱們尤家才算有後了……”


    尤三姐兒聞言,少不得就著尤老太太的話頭兒又勸了幾句,又向一旁站著的大姑娘使了個眼色。大姑娘心下了然,登時走上前扶著尤老太太進了內院兒正堂。又張羅著屋內伺候的小丫頭子上滾滾的茶來。


    尤三姐兒跟著眾人折騰了大半日,腹內早有些饑餓。她料想旁人大抵也是如此,便吩咐下人去廚房傳話,預備些清粥小菜當做夜宵。又命人將尤子玉叫進來吃茶暖身,哄著尤老太太也吃了大半碗。


    她可不想尤老太太在這一日裏折騰出個病症來,屆時被尤家族人拿做把柄似的說嘴。


    一時用過夜宵,眾人少不得都在堂上等待。天上不知何時飄灑了青雪,大雪沸沸揚揚搓綿扯絮一般。被夜風夾雜著胡亂一裹,鑽往人的衣領袖口兒裏鑽。


    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幾次三番想要出去,都被尤三姐兒勸住了。她自己卻是坐不住的,隻仗著素昔身子結壯,披著大氅守在產房外頭哨探消息。因嫌天冷,又命婆子籠了四個火盆兒在腳下。那火燒的旺旺的,即便是冷風刮骨,也覺不出什麽。


    又不知過了多早晚工夫,眼瞅著東方魚白天色大亮時,忽聽產房內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尤三姐兒打了個機靈,忙的縱身撲到產房外頭,揚聲問道:“媽可是生了?”


    隻是動作間腳下沒注意,不小心踢翻了一個火盆兒。隻聽“豁啷”一聲,銅盆翻叩,燒的通紅的炭塊兒登時迸將開來,西北風忽的刮過,那火星子亂飛亂濺,竄得老高,倒將眾人嚇了一跳。


    待迴過神來,就聽產房內負責接生的嬤嬤揚聲笑道:“太太生了一位小爺,足有六斤六兩重。”


    彼時尤子玉正好扶著尤老太太走出來,聞聽這話,登時欣喜若狂。滿院子裏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也都紛紛簇擁著上前道賀道喜。更有人湊趣討好獻殷勤的拿著方才尤三姐兒激動之餘踢翻了火盆兒的事情奉承道:“方才三姑娘剛踢翻了火盆兒,那火竄的有那麽老高,接生嬤嬤便說太太生了一個哥兒,足足有六斤六兩重。可見咱們這位哥兒生來便是帶福的。所以剛剛下生,咱們尤府便有了紅紅火火的好兆頭。”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早已笑的合不攏嘴,哪裏還受得了這般奉承討好兒。忙的開口賞月錢賞酒菜。這才笑著進房,先站在火盆兒前烤去身上寒氣,這才湊上前去看自己的寶貝孫子。


    彼時尤三姐兒則趁著眾人忙亂之際,打發人迴陳家報喜。然後轉身進房,隻見尤老太太抱著已經熟睡的嬰孩兒立在當地,尤子玉並家中幾位姨娘都守在旁邊瞧個不住。尤三姐兒也沒去湊那個熱鬧,隻在火盆兒前驅散寒氣後徑自進了裏間兒去看陳氏。


    陳氏折騰了整整一宿,此刻倒還精神。正捧著一碗糖蒸酥洛吃的歡。她身旁坐著大姑娘並二姐兒,正笑著說一些討喜道賀的話兒。眼見尤三姐兒進來,陳氏便向三姐兒笑了笑,開口問道:“去看過你弟弟了麽?”


    尤三姐兒搖了搖頭,開口說道:“還沒呢。老太太抱著不撒手,老爺和幾個姨娘都在旁瞧個不住。我見那邊兒圍得滴水不漏,便先過來瞧瞧媽?”


    說罷,關切的問道:“媽覺得怎麽樣,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陳氏搖了搖頭,因笑道:“我又不是初次產育的新媳婦兒,先後生下了你姐姐和你,有經驗著呢。隻是那會子餓得不行,這會子吃過東西,倒覺好受多了。”


    說話間,陡然聞聽外間兒小嬰兒的哭鬧聲,陳氏柳眉倒豎,揚聲喊道:“孩子怎麽哭了,快給我抱進來。”


    尤老太太聞言,忙抱著嬰兒進了裏間兒。尤子玉並幾位姨娘也都唿啦啦的擠了進來。本就不甚寬綽的裏間兒登時擠得滿滿當當,陳氏有些不耐煩,一壁接過嬰兒抱在懷內,一壁向幾位姨娘吩咐道:“勞累你們昨兒夜裏跟著折騰了大半夜。想必這會子也都乏了,都迴去睡覺罷。”


    陳氏的心性手段諸位姨娘都是領教過的。也知道陳氏素來說一不二的脾氣。諸位姨娘聽了這話,忙的開口應是,紛紛退了出去。唯有蘭姨娘戀戀不舍含情脈脈的看了一眼尤子玉。怎奈尤子玉一顆心都被寶貝兒子在籠絡住了,一雙眼裏除了陳氏與兒子外,再看不見別的。


    蘭姨娘見狀,登時黯然失色的躬身告退。尤老太太見狀,忙開口向陳氏道:“想是我孫子餓了,快些叫奶娘——”


    一句話尚且沒說完,就聽陳氏斬釘截鐵的道:“叫什麽奶娘。我自己的兒子,難道我自己不會喂奶麽。當初兩個姐兒都是我自己奶大的,所以如今才能聰明伶俐,貼心懂事。這個兒子我也要自己喂養。”


    尤老太太聞言,不覺一怔。忙開口勸道:“這話是怎麽說呢。咱們這樣的人家,豈有自己奶孩子不請奶母的道理。叫外人見了豈不笑話兒。何況——”


    一句話又沒說完,隻見陳氏冷笑一聲,且吩咐春蘭放下床帳遮掩,自己則解衣撩襟兒,一壁喂孩子吃奶,一壁笑言道:“別人家的規矩是別人家的,我們陳家素來沒有這個規矩。打從我母親教養我和哥哥開始,我們陳家教養子女就從不假人之手。我們陳家子女的教養如何,想必老太太和老爺也是有所耳聞的。難道由我自己撫養兒子,老太太老爺還不放心麽?”


    陳氏都說了這話,尤老太太與尤子玉也不好再堅持什麽。隻是尤老太太先前還打著陳氏生了孫子後,由她抱到上房獨自教養的主意,所以才精心備下了幾位奶娘。如今陳氏發話要自己奶孩子養孩子,她預備的奶娘沒用了不說,豈不是連她打的主意也沒處落實了?


    尤老太太思及此處,還是有些不甘心。剛要開口說什麽,就聽陳氏向尤子玉問道:“外頭掛弓箭了麽,派人給各處親戚們報喜了麽?不是我說你,成日間也不知道忙什麽,這麽大的事情還用得著我提醒你?這到底是不是你親兒子,還是你對我們娘兒兩個不滿意,所以才藏藏掖掖的不肯通知親戚們……”


    數落的尤子玉連連告饒,忙的起身出去不提。


    這廂尤老太太仍不死心,口內兜兜轉轉的提著奶娘之事。陳氏早就看穿了尤老太太的打算,隻是她那會子身子重,懶得同老太太憋氣鬥法,所以故作不知。這會子連孩子都生完了,自然也有精力應對尤老太太。當即開口便道:“不是我信不過老太太。隻是我這個當娘的,從來看不過那些個妖道奶娘罷了。就不說她們也有自己的兒女要喂養,能否盡心侍奉主子了。我最討厭的便是有一等奶娘,仗著主子們小時候吃過她們幾口奶,便挾恩恃功的作威作福起來。在家裏矜功自伐無所不為也還罷了。更有甚者,竟仗著同小主子們關係親厚便挑唆的小主子們不與自己的親爹娘親近,反倒與她們這些不相幹的賤人親近。從前我在趙家時,趙家那個老不死的便想借著奶娘的口兒挑唆我們母女不合,叫我發現了,登時打了四十個板子將人攆出去。打從那以後,我喂養孩子再不肯假借旁人之手。我想老太太是個慈悲心腸的明白人,必然不會做出趙家老虔婆才會做的那些糊塗事兒罷?”


    尤老太太經陳氏這麽一頓搶白,登時有些臉麵中燒。忙開口賠笑道:“媳婦兒這話是怎麽說?我當然不會那麽做。何況我選出來的奶娘,也都是最和氣老實不過的——”


    一句話沒說完,陳氏便笑道:“我就知道老太太不是那樣的人。所以奶娘之事就不用提了。俗語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老太太既然知道我的心,便當是可憐可憐我,成全了我罷。”


    陳氏話已經說到如此,尤老太太也是無可奈何了,當下隻有答應的份兒。


    陳氏為了生孩子已經折騰了一個晚上,這會子也有些乏累了。懶得同尤老太太虛與委蛇,隻笑言老太太年紀大了也不好連日折騰,該迴去歇息了。免得明日累出病來,到了孩子洗三的時候叫外人瞧見了,那才不像話。


    尤老太太聞言,也顧忌著陳氏這一番話,隻得無可奈何的去了。


    登時房內隻剩下三個姐兒,陳氏喂完了孩子係好衣裳,又命春蘭秋菊掀帳掛幔,因笑向大姑娘道:“這個老太太,教養自己孫女兒的時候,便一味的挑唆人巴結夫家幫襯娘家。掉過頭來當著自己兒媳婦的麵,又是滿口的三從四德,要求女子出嫁從夫。卻不知道自己的媳婦兒原也是別人家的閨女兒孫女兒,可見她這人自私自利,並不懂得什麽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麽個糊塗心腸立身不正的人,我怎麽放心把我的兒子托付給她教養?”


    大姑娘不妨陳氏竟與她說了這些話,不覺又是一怔。


    便見陳氏仍舊是滿麵春風的笑道:“你生性溫順靦腆,禦下慈悲寬泛,可見是個心腸不錯的厚道人兒。所以我才喜歡你。隻是我終究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也不好當著老太太的麵兒駁迴甚麽。也隻能私底下勸勸你罷了。須知天底下的好人未必就能有好報,但是眼明心亮的人從來不易受人哄騙。你如今就要嫁到公府侯門做國公夫人,屆時一舉一動隻怕有一萬隻眼睛盯著。你心下也要有些成算,替你自己考慮考慮,不要別人說甚麽你就是甚麽才好!”


    大姑娘聽了這一番話,不覺感動得滿麵通紅。當即眼淚汪汪的看著陳氏,口內說道:“並不曾想母親如今懷著弟弟那般辛苦,卻還要為我思慮著想。女兒實在不孝……”


    陳氏見了,愈發頭疼的擺了擺手,口內說道:“你不要總是這麽著,我也不過是白囑咐一句罷了。你都這麽大了,思慮事情也該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嫁過去的人家兒,外頭瞧著威風顯赫,裏頭卻難保幹淨。我說句不怕討人嫌的話,隻怕糟心的日子還在後頭呢。你若是自己立不起來,我這個當娘的便是再操心著急,總不能替你過日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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