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一壁說話兒,一壁卻想到了小孫氏薦來教女孩子們讀書的吳先生,心底默默將先前的話收了一收——能把那麽個腦子拎不清且與婆家幹係複雜的人薦到旁人家做女先生兒,這樣的行事都不叫倒三不著兩,什麽樣的行事才算呢?


    馮氏可沒留心婆家小姑子對娘家長嫂的這一份不以為然。她聽了陳氏的話隻覺頭疼,滿腦子想的都是家醜不可外揚。陳珪在旁,倒是樂顛顛的就著嶽家閑事兒嗑瓜子兒,一壁笑說道:“認真說起來,都是為子孫計——那馮家嫂子嫁進馮家一晃兒也有十來年了,膝下卻隻有一個女兒。馮大哥乃是馮家長子,他父親且死的早,老太太自然急著延續香火。過年的時候便以子嗣為由,勸說馮家嫂子給馮大哥納個小兒,或者瞧著房裏哪個丫鬟順眼,給開個臉兒也無妨。馮家大哥自然是向著老娘說話。馮家長嫂不樂意,婆媳兩個話兒趕話兒的,好說不好聽。老太太年事已高,又上了些虛火,一時頂不住,便倒下了。”


    陳珪說著,仍不忘笑向馮氏表功道:“你成日家隻說你哥哥好,這迴可知道你相公的好處了罷?”


    馮氏瞅著公婆不留意,沒好氣的白了陳珪一眼。陳珪隻是一味謔笑,也不理論。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倒不曾想馮家婆媳是因著這事兒口角起來,也不覺唏噓一會,感歎一會——


    話裏話外都在品評小孫氏如何行事不妥當,既不能替夫家延續香火,就不該如此醋妒,更不該頂撞長輩。七出之條竟犯了兩條兒,要不是看她當年也伺候過他公公的白事,這種妒婦,休了也不為過。


    豈料眾人這一番話,卻是戳了陳氏的心窩子。陳氏不覺想到自己在趙家受了這麽些年磋磨,也都是因為沒有兒子傍身的緣故。不免對小孫氏起了同病相憐之情。隻是當著父母哥哥的麵兒,倒也不好多說。越發沒意思的歎了一迴,便推脫身上不爽,迴房歇息去了。一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二姐兒醒來時,便見陳氏懨懨地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也不做什麽,隻是發呆。


    二姐兒穿來大半年,向少看到陳氏如此安靜。心下便覺詫異,一壁起身穿衣裳,一壁笑向陳氏道:“大年節下,媽做什麽隻管發呆?”


    陳氏見問,尤還憋著不說。憋了一會子沒憋住,仍舊絮絮叨叨的將昨夜之事如此這般說了一迴。末了,恨恨的道:“說一千道一萬,都是生不出兒子來鬧的。”


    說罷,又伸出纖纖玉指狠戳了戳二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因說道:“生兩個丫頭片子有甚麽用,都是被人欺負的貨。都被人瞧不起。”


    二姐兒聞言莞爾,抬手摸了摸被戳的生疼的額頭,說笑道:“媽如此厲害,你不欺負旁人也還罷了,誰敢欺負你?”


    又拉著陳氏的衣袖哄道:“媽放心。等我長大了,必定賺好些錢給你養老。屆時金的玉的圓的扁的綾羅綢緞肥雞大鴨子咱們用一個扔一個,保管比養十個兒子都強。”


    陳氏聽了這話,一時掌不住笑出聲來。剛要說什麽,隻見大姐兒也被娘兒兩個的說話聲吵醒了,正坐在床上揉眼睛。又因昨兒夜裏沒起夜,忙著出去更衣。陳氏便將到口兒的話咽了下去,向大姐兒罵道:“這麽冷的天兒,你作死也不挑個好時辰。還不快些兒把衣裳穿上。大年節下,作出病來餓死你。”


    大姐兒猛不防頭,竟被陳氏一席話罵愣住了,又被陳氏拽著膀子拎迴床上,兜頭扔了一件兒大紅底兒繡金線百子紋的斜襟兒緞襖。二姐兒則趁勢吩咐小丫頭子舀水洗漱。


    梳洗穿戴畢,娘兒三個順著抄手遊廊一路逶迤至上房請安。但見陳珪夫婦並陳橈陳婉都穿著出門見外客的衣裳,閑坐在上房內湊趣說閑話兒,商量著上元節時闔家出門看花燈的事兒。


    陳氏聞言,不覺一愣。尤記當年閨閣時,陳氏便是最愛熱鬧的,每至三元佳節,她都最先張羅著去看花燈。後來嫁給姓趙的短命鬼兒,也都是任性恣意的過活。卻忘了今年要守夫家的孝,竟是不能去了。


    二姐兒也不大想去。倒不是說她不樂意湊熱鬧,隻是當年看過的閑書太多,尤記著古時的拍花黨專愛在燈會廟會這樣熱鬧的時節,拐了年幼的男女孩子去賣。二姐兒自覺好端端的穿越一迴便是倒黴了,可不想攤上更倒黴的事兒。


    想到這裏,二姐兒便是眉間輕蹙,因說道:“我不去。外頭怪亂的,我怕走丟了被拐子盯上。”


    聞聽二姐兒這一番言辭,陳府眾人不覺捧笑。陳珪因說道:“好個刁鑽奸猾的小丫頭,想的倒多。你且安心,別說咱們全家都出去逛,主子奴仆十幾雙眼睛盯著。便隻你舅舅我一個人看顧著,也不怕有人不長眼,把主意打到咱們家的頭上。”


    陳老太太也笑說道:“從來花燈節和廟會上走失的孩子,都是家裏人照料不當心,一時撒開手,才被拐子尋了空子拐走的。咱們家隻把你們當成眼珠子似的,所以從來不出這樣的事兒。”


    陳老太爺也勸說道:“上元燈會,一年隻熱鬧這麽一迴。不去倒是可惜了了。你們兩個雖是為父守製的孝心虔,也不必這麽狠拘著,憋悶壞了也不好。”


    陳氏聞言,登時接口道:“那我也去?”


    陳老太爺默然看了陳氏一眼。陳氏縮了縮脖子,從鼻子裏哼哼著,口內嘟囔道:“我在家憋了大半年了,連二門上的門檻兒都沒邁出去。”


    陳老太太到底心疼女兒,仍開口說道:“既是上元佳節,總是闔家團圓的意思。倘或缺了一人,倒也不好。”


    陳老太爺一聲兒不言語。


    陳珪窺著陳老太爺的臉色,因說道:“既這麽著,便叫妹妹也跟著就是了。左右上元佳節,燈會上人那麽許多,也未必有人留心咱們家的事兒。”


    陳老太爺仍是不言語,但也沒有出聲兒駁迴。陳珪兄妹兩個便是相視一笑,陳老太太忙開口打岔的道:“什麽時辰了,擺飯罷。吃過了早飯,老大也好帶著家小兒去瞧瞧親家母。”


    馮氏見說,忙起身張羅著丫鬟婆子們安插桌椅,羅列杯盤。


    一時飯畢,陳珪一家連茶也沒吃,便坐車出門趕去嶽家。陳氏也不敢在陳老太爺跟前兒礙眼,忙帶著一雙女兒迴房去了。彼時正月裏,學房裏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即便是不忌針黹,陳氏也向少有做針線的時候。母女三人便在閨房中大眼兒瞪小眼兒,口內一長一短的說著閑話兒。


    二姐兒因嫌無聊,便將年前吳先生講過的《三字經》與《千字文》拿出來溫習了一迴。正念到“治本於農,務茲稼穡”這一句,便聽窗外牆根兒底下有人說話,緊接著簾櫳響處,一個身穿紅綾子襖兒,青緞掐牙比甲的丫鬟手內拿著一本書走了進來。


    眾人凝神細打量,卻是上房內伺候陳老太太的大丫鬟蜜蠟。眼見蜜蠟笑吟吟的走至跟前兒欠身問好兒,陳氏不覺笑問道:“原來是你。這會子你過來做什麽,可是老太太有什麽示下?”


    蜜蠟聞言,搖頭兒笑道:“不是老太太。是老太爺吩咐奴婢拿一本書給二表姑娘。”


    說罷,將手內的書雙手捧著獻上。


    陳氏聞言,越發好奇,卻見二姐兒早已起身接過書籍,尤笑著謝過老太爺。陳氏便問:“是什麽書?”


    二姐兒低頭看了一迴,因笑道:“是本朝的太、祖皇帝事跡。”


    陳氏便想到前兒眾人在上房那一迴閑話。因笑道:“我還以為老爺子是說笑,誰成想竟當真了。”


    又指著二姐兒笑罵道:“都是你出幺蛾子。好好兒的看什麽史書,你還能去考狀元不成?”


    二姐兒聞言,隻是憨笑,一聲兒不答言。陳氏便從桌上擺著的黑漆描金花開富貴的梅花五瓣攢盒中抓了一把子榛子仁兒塞到蜜蠟手兒內,因笑道:“大冷的天兒,吃碗茶去去風寒再迴罷。”


    又命屋內伺候的小丫頭子倒滾滾的茶來。


    大年節下,本是閑時。蜜蠟也無甚要緊事兒,便道了謝告坐。主仆兩個說了一迴閑話,因說起上元節逛燈會的事兒,蜜蠟便笑著打趣二姐兒道:“出門可得小心,外頭有鬼要吃你呢。”


    二姐兒嘻嘻一笑,因說道:“你們且別笑話,等明兒我去廚房調製兩包防狼藥粉,你們才知道我的厲害。”


    陳氏與蜜蠟麵麵相覷,尤笑問道:“甚麽是防狼藥粉,從沒聽說過。想是你杜撰來的。”


    二姐兒便道:“是不是杜撰,屆時便知。”


    後笑向大姐兒道:“到時候我也給你預備兩包,這便是有備無患。”


    大姐兒懵懵懂懂,隻是傻笑。


    不知不覺便到了晚上,陳珪一行人冒著風雪坐車家來。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少不得再問一迴親家的形景。因問“今兒可好些了”,“吃了什麽藥”,“吃了什麽飯”,又問“你嫂子的事兒究竟怎麽相處?”


    原以為馮氏的迴答亦不過是些老生常談。卻不想陳珪沒等馮氏開口,竟拍膝畫圈兒的大聲讚妙,因又說道:“你們再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這麽湊巧的事兒。”


    原來昨兒小孫氏還因子嗣之事氣昏了婆婆,正鬧個沒可開交。今兒又在伺候馮老太太吃藥時麵如金紙搖搖欲墜,恰好來給馮老太太診脈的郎中也在,由不得替小孫氏診了一迴。竟然診出小孫氏懷了不到兩個月的身孕……


    眼見陳家眾人都跟聽戲文兒似的瞠目結舌,馮氏隻覺頭疼欲裂,忍不住長歎一聲的道:“這也還罷了。如若不然,終究沒個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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