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嬤嬤的眼中一片紅,瞪著李婉雲的目光仿佛要吃人。

    學士府的覆滅一直是她心中的痛。

    如果學士府還存在,她現在就是老夫人身邊的一等嬤嬤,身邊自然有人奉承,說不定大老爺也會給自己幾分薄麵。也就不會有那十七年的艱辛日子,不會在十七年後的現在給一個庶子府上做管事嬤嬤,更不用受那庶子在鄉下成親生下來的女兒的氣。

    李婉雲揭了她的傷疤。

    她的憤怒,李婉雲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李婉雲隻想笑。她有什麽好憤怒的呢?不管她曾經在學士府有什麽樣的風光日子,如今,她都隻是李府的一個下人,一個管事嬤嬤而已。

    奴婢做錯了事,做主人的,難道還不能說了嗎?

    對上李婉雲淡漠的雙眼,沈嬤嬤仿佛被冷水當頭澆下,整個人都冷了下來。

    是了,現在學士府已經沒有了。現在,這裏是李府。

    但是,但是,這李府的榮耀,都是因為學士府才有的!

    如果不是當年學士府蒙冤,怎麽會讓那麽個庶子活到現在,還被皇上召見,發還了學士府被收繳的東西,繼承了學士府當年李大學士身上的爵位?

    沈嬤嬤漸漸地冷靜了下來。

    李婉雲唇邊也漸漸地浮上了笑意。

    “嬤嬤知錯了嗎?”李婉雲輕輕地問。

    沈嬤嬤咬著牙,磕頭:“奴婢錯了,李府有李府的規矩。”

    李婉雲輕輕拍掌:“嬤嬤說的對,李府有李府的規矩。”她轉頭看向一旁笑微微看著這邊的李夫人:“娘,你明兒早上,想吃什麽?”

    李夫人眼睛一亮:“現在莧菜正是好時候,也不用別的,小米熬了粥,配上新鮮的莧菜就好。”

    “那麽,嬤嬤記住了嗎?”李婉雲垂下了眼簾,看上去又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了,“明兒的菜單,中午之前要送過來給娘看過,娘確認了,才能送到采買那裏去。”

    沈嬤嬤順從地答應一聲。

    李婉雲這才坐到了一邊。

    李夫人上前,讓人扶起沈嬤嬤。

    “嬤嬤休要太過自責,說起來也是小女言辭無狀,衝撞了嬤嬤。”她這樣說著,笑微微的臉落在沈嬤嬤眼中,十足的都是諷刺。

    沈嬤嬤低下頭去。

    “還請夫人恕罪。”她啞著嗓子說,心底狠狠地給這

    母女二人記上一筆。

    沒關係,後宅再怎麽威風,也要聽男主人的話。

    想到對自己尊重萬分的李老爺,沈嬤嬤的眼中泄露出冷酷的笑意來。

    到時候我倒要看一看,沒了前院的庇護,這對母女還怎麽威風得起來。

    這樣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李婉雲看著沈嬤嬤,唇邊的笑容飛快地一閃而逝。

    這樣的教養嬤嬤,也難怪學士府最後落得了那樣的下場。被砍頭的被砍頭被流放的被流放,十七年後居然隻有那不受寵的庶子活著從邊疆迴來了。

    其餘的,早就沒了。

    如果不是這樣,哪裏輪得到自己和父母大哥來享用著當年學士府的榮耀。

    讓廚房重新上了飯菜,李婉雲陪著李夫人吃了一頓飯,方才繼續自己先前應該做的工作,召見下人們。

    那一碗燕窩早就被悄無聲息地忘到了腦後。

    太陽升起來之後,李家的下人們都悄無聲息地聚集到了院子裏,等待著老爺與夫人的召見。

    日頭漸漸地升高,但是花廳裏卻一直沒有人出現。

    漸漸地就有人站不住了,他們左右搖晃著,看著周圍的人的身影,暗自在心中嘀咕兩句。

    沈嬤嬤看著,臉上漸漸地出現得意神色來。

    這樣輕忽下人的主人,很難讓奴仆們歸心。

    李夫人正在問這個問題,李婉雲微微笑了笑,對李夫人說:“娘,放心吧。既然有人把臉伸出來準備讓我打,我也不會吝嗇的。”

    李夫人輕歎著拍了拍她的手:“丫頭,說到底一個月之前我們也不過是鄉下種田的,如今有這樣的日子,就該好好過才是。”

    李婉雲將頭靠在李夫人的肩膀上,聲音中再度浮現出淡淡的倦色:“我知道的,娘,隻是有些時候不是你想好好過日子,就可以按照心意好好過日子。娘,有些時候,是我自己不得不爭。”

    李夫人歎息著拍了拍她的手。

    這個女兒向來倔強,也不知道這性格是跟了誰。

    等到太陽漸漸爬到中天,下人好些都已經受不住的時候,李家的幾位主人終於姍姍來遲。

    李老爺如今三十有二,盡管這些年以來也是風裏來雨裏去,在地裏刨食的。但是站在那裏,依舊有一股書香氣度,風度翩翩不像是個農夫。

    如此一來,他

    身邊的李夫人,就顯得格外刺目起來。

    李夫人看上去比李老爺老了不止十歲,兩個人站在一起,不像夫妻,倒像母子。

    李婉雲的大哥李牧言今年十二歲,少年已經開始抽條,顯得有些瘦削,整個人的氣度卻格外出色,不象是整日裏在鄉下過活的農家少年,更象是高門大戶的好生養出來的子弟。

    就憑這一點,他就比站在他邊上的李婉雲強出了不知道多少。

    就算這一個月以來李婉雲小心的養護著自己,整個人看上去依舊有些瘦,發質發黃,明擺著就是從小放養著長大的。

    見到四位主人都來了,院子裏漸漸大起來的議論聲方才慢慢的停歇了下去。

    李夫人坐在那裏,看著黑壓壓的人頭看想自己,心中微微地有些緊張。

    想到這幾天以來女兒給自己說的那些東西,她又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這院子裏的大管事,都是哪幾個?”等到下人們齊聲問過了好,李夫人抬了抬手製止了下人們繼續拜下去的動作,慢悠悠地問。

    院子裏的大管事立刻就上前一步行了一個禮。

    一個一個地看過去之後,李夫人點了點頭,說:“這些日子以來,辛苦諸位了。有賞。”

    說完,李夫人身後的大丫頭紅翡上前一步,幾個紅包不動聲色地塞了過去。

    幾個管事的連忙接過來口中拜謝不辭。

    照著花名冊一一認識了人,李夫人勉力了幾句話,就笑微微地說:“今天是我接管後宅正好一個月的日子,這一個月以來大家也都辛苦了。大家都有賞。”

    說著,她身後的大丫鬟紅棉就笑著說,讓大家散了之後去管事那裏領一個月的月錢。底下的眾人盡管麵上難掩喜色,卻都很守規矩地並不曾出聲。

    落在李夫人眼中,讓她心中越發篤定起來。

    沒有一處和女兒說的不一樣。她的膽氣也漸漸壯了起來,目光掃過站在那裏的沈嬤嬤,李夫人和藹可親地笑:“原本還想著給大家辦些席麵讓大家也樂嗬樂嗬,隻是沈嬤嬤說若是不知道大家的身體狀況就賜了席麵實在是有害命的嫌疑,所以,這席麵等日後有機會再說吧。”

    沈嬤嬤的背心一陣冷汗冒了出來。

    一直在旁邊充當背景的李老爺臉色一愣,抬頭看向了李夫人,就聽她說:“這些日子一直以來都是沈嬤嬤代管你們,日後,你們也要敬著沈嬤嬤才是。”

    一片稀稀拉拉的應和聲。李老爺轉頭看向女兒,發現她正拉著兒子竊竊私語,兩個人聊得興起,倒是不知道為了什麽。

    沈嬤嬤提心吊膽著,卻怎麽都沒有等到來自李夫人的發落,也沒有等到李夫人向自己求救。

    這位鄉下來的夫人,盡管說話有些慢,有些緊張,卻一點差錯都不曾出。

    沈嬤嬤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個李夫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厲害了?

    李婉雲似笑非笑地瞥了神色變幻不定的沈嬤嬤一眼。李牧言在一旁說:“這是父親小時候的教養嬤嬤。”

    “我知道。”李婉雲說,“隻是就算是再深厚的感情,也是經不起一再磋磨的。”

    李牧言於是笑了笑。

    李老爺在最後作為一家之主出麵訓了一句話,就讓眾人散了。

    然後,他看向李夫人,問:“梅娘今兒的表現不錯,可是有人在背後教導?”

    李夫人臉上的笑容就羞澀了幾分:“是丫頭教了我好幾天。我腦子笨,學了好幾天才記住這麽幾句話。”

    李老爺看著李婉雲,溫柔一笑,口中卻道:“夫人做得非常好,就算是丫頭用心在教,也要夫人你肯用心學才能學得好。”

    李婉雲看著站在門外的沈嬤嬤,唇邊的笑意越發濃厚了幾分。但是那雙眼睛卻依舊是怏怏的提不起勁的模樣。

    李牧言在邊上微微笑了笑,同樣掃了一眼在外麵正大光明窺視的沈嬤嬤。

    李老爺和李夫人說完話,李牧言就告辭去了前院複習功課了。

    李老爺也自有自己的事情去忙,剩下李婉雲和李夫人在那裏坐了片刻,李夫人忽地拍了拍胸:“丫頭,今兒實在是,被嚇到了。”

    李婉雲擠到她身邊,抱著她的手臂,道:“娘做得很好,真的。就算是真的大家夫人過來,也不見得比娘做得更好的。”

    李夫人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時候不早了,我們去歇一歇。”

    李婉雲微微一笑,看著門口的沈嬤嬤已經不見了。

    再次見到沈嬤嬤的時候,李婉雲可以感覺到,她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那種不安與忿恨,消失無蹤。

    出現在李婉雲麵前的這個沈嬤嬤,再度變成了那個自信自大的管事嬤嬤。

    李婉雲就微微笑了起來。

    沒關係

    ,隻是秋後的螞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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