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春末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亮,李家的下人們就都已經起來了。

    粗使婆子穿著單衣,汗流滿麵地將一桶一桶的水從水井裏提出來,倒入廚房的大缸中,邊上還有人拚命地催:“動作都麻利些,今兒沈嬤嬤要召集下人見老爺夫人,你們要是慢了,自己吃不到東西莫要怪我。”

    粗使婆子一麵飛快地答應著,一麵提了桶去了井邊,水桶丟下去的那一刻,她輕輕地呸了一聲:“不過是一個教養嬤嬤,真以為自己是主子不成?”隻是這話她也隻敢趁著水桶落水的聲音在嘴裏念叨一句,萬萬不敢讓人聽見。

    這沈嬤嬤在李家,比起幾個主子來,更讓下人們懼怕。

    李婉雲睜開了眼,看著鵝黃色的帳子發呆。帳外小小的宮燈散發出昏黃的光芒,照亮了小小的空間。

    有人在帳外柔聲叫她:“姑娘,該起了。”

    李婉雲輕輕嗯一聲,伸出手。帳子立刻被勾了起來,床前垂手而立的丫鬟十四五歲,麵若皎月,正溫和笑著:“姑娘今兒穿什麽衣服?”

    李婉雲的神色有些怏怏,似乎對這個提議並不感興趣。聽到丫鬟問,她還是隨口答了:“那件桃紅色的纏枝春衫吧。”

    丫鬟蓮心看在眼中,對這個服侍不久的姑娘又稍稍改了改評價。

    伺候著李婉雲穿了衣裳,內室的紗帳才終於揭開,明亮的天光透過已經打開的窗子透進來,屋內頓時亮堂起來。

    去淨房洗漱了,李婉雲依舊是那副怏怏的模樣,好似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就連蓮心誇耀般地說今兒的早膳有多麽精巧,她都隻是懶懶地坐在那裏,沒什麽反應。

    蓮心漸漸地就說不下去了。

    “說完了?”李婉雲終於抬起了頭,“那就歇會兒吧。”蓮心訕訕地低下頭去。邊上的小丫鬟也都沉默了下來。明明自家姑娘也沒說什麽話,氣氛卻莫名地壓抑了起來。

    蓮心忍住心中的不安,小心地按照李婉雲的吩咐將她看中的東西夾到她麵前。這個不久前還是鄉下土妞的小姐,對這種場麵似乎出乎意料地適應。適應得讓她以為,自家姑娘原本就是在這種豪門大戶裏,嬌養出來的女兒。

    她默默地低下了頭。這不可能。一個月之前,這一家人還在鄉下種田。

    李婉雲慢條斯理地吃完早飯,問過了時辰,方才起身:“去給母親請安。”

    蓮心連忙指揮著兩個小丫鬟跟上去,自己送了李婉

    雲出門。倒不是她不想跟過去,隻是……

    半月前她第一次到李家,跟著李婉雲去給李夫人請安,看到黑瘦幹枯的李夫人她不驚訝,但是對上風度翩翩的李老爺時卻有些心動。然後,李婉雲就再也不讓她跟著出門了。

    雖說是大丫鬟,她卻被牢牢地禁錮在了這個院子內。

    從來就沒有這麽名不副實的大丫鬟。

    但是,蓮心卻什麽都不敢說。

    自家這個姑娘,看上去懶懶的對什麽都不在乎,給她的壓力,卻比送她進來的那個人還要大。

    現在李家一手遮天甚至敢給夫人臉色看的沈嬤嬤,在蓮心眼中不過是個不知道輕重的老婆子。她莫名地就有信心,自家姑娘,肯定能收拾了她。

    李夫人今年不過三十出頭,整個人看上去卻似乎已經四十多。黑瘦,幹枯,手上和脖子上細細的皺紋縱橫交錯,隻有輪廓表明,年輕的時候,她是一個出色的美人。

    沈嬤嬤看著李夫人坐下了,上前標準的行了一禮:“夫人,今兒還是牛乳燉的燕窩粥,配上剛出的肉鬆和剛進來的泡豆子。”

    李夫人皺了皺眉;“嬤嬤,我說過,我不愛吃那肉鬆。還有,這個時侯,莧菜也該有了。泡豆子不如摘些嫩嫩的莧菜過來燙了……”

    沈嬤嬤板著臉,一本正經地打斷了李夫人的話:“如今您不是鄉下村婦了,要有規矩才行。”

    李夫人立刻就泄了氣。

    沈嬤嬤眼中掠過一絲得意,指揮著丫鬟們將東西擺上了桌。李夫人原本就不怎麽愛吃,隨便吃了兩口就說自己飽了,不肯再用了。

    “姑娘來給夫人請安了。”小丫頭在門口掀了簾子,輕聲地稟報。李夫人連忙讓人請了進來,上沈嬤嬤阻攔的話都沒來得及出口。

    算了,以後有的是機會。

    李婉雲進了門,對著李夫人行了一禮,麵上含笑,總算是沒了那種怏怏的不快感覺:“娘可曾用過飯了?”

    李夫人笑了笑,伸手讓她挽著:“方才用過了。”

    李婉雲進了門,往桌上一掃,還未撤下去的盤子幾乎都是沒有動過的,她就皺了皺眉:“娘你又沒吃多少東西,這樣可不行。”

    李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娘吃不慣那些燕窩牛乳什麽的,還是在鄉裏自己熬了粥,吃些清清爽爽的小菜舒坦。”

    李婉雲看向沈嬤嬤:“怎麽,嬤嬤上的都是這些東西嗎?

    ”

    沈嬤嬤直視著李婉雲,皮笑肉不笑:“姑娘,如今夫人已經不是鄉下婦人,行事自然要有規矩。”

    李婉雲定定地看了她一陣,忽然一笑:“沈嬤嬤說得對,要有規矩。”

    她側頭掃了眼還在桌上的燕窩粥,對著正垂手站立在一旁的小丫鬟招招手:“你,叫什麽來著?”

    小丫鬟小心地上前行禮,答道:“奴婢叫做桂枝。”

    “桂枝,是嗎?”李婉雲臉上帶著笑,說出的話卻讓沈嬤嬤心忽地下沉了一下:“你把這燕窩粥端過來。”

    桂枝有些不安地掃了一眼沈嬤嬤,又掃了一眼李夫人,方才捧著碗站到了李婉雲麵前。

    李婉雲笑著說:“這碗燕窩粥,母親也沒怎麽動,我就替母親賞給沈嬤嬤了。”

    沈嬤嬤的臉色頓時一變。

    下人得了主人的賞,自然是高興的。

    她卻高興不起來。已經將自己認為是李家內宅頂梁柱一般的存在,自然是受不了這種被人視作奴婢的氣。

    “謝姑娘賞。”沈嬤嬤臉上帶上了一點兒笑,“隻是姑娘好心,奴婢卻有痰症,吃不得燕窩。若是姑娘非要賞奴婢一碗,奴婢也就生受了。”

    李婉雲臉上的笑就越發濃厚了:“那自然是不成的。若是嬤嬤有痰症,我卻非要讓嬤嬤吃燕窩,不是害了嬤嬤的命嗎?這種害人性命的事,我卻是做不來的。”

    桂枝鬆了一口氣,連忙小步將碗端到一旁去了。正準備端出去,那邊李婉雲輕飄飄地掃過來一眼,桂枝立刻就不敢動了。

    沈嬤嬤有些得意。

    不過是個小丫頭,被自己一句話就說得不敢動了。

    “不過,有些事,我有點好奇。”李婉雲的聲音慢吞吞地傳了過來,仿佛聲音的主人也有些無力。“既然嬤嬤知道燕窩對痰症不好,為何,非要讓娘每天早晨吃燕窩?娘的痰症,可是持續了有小半年了。”

    沈嬤嬤的背心猛地冒出汗來。

    “難道,嬤嬤的意思,是要害了娘的性命不成?”

    沈嬤嬤猛地跪下了。

    李婉雲給她扣的帽子太大。

    就算她本身真的覺得這位李夫人確實不該站在李老爺身邊,李夫人應該換一個人來做。但是,她卻是不敢承認的。

    奴仆的地位,卻敢對主人有了不臣之心,那就是一個“死”字。

    “奴婢不敢。”她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來這幾個字,低著頭,臉上扭曲得不行。

    李夫人拉了拉李婉雲的袖子,卻沒有出聲。

    自從三歲那年李婉雲從差點被淹死又活過來之後,到如今七年時間,家裏的很多事情,都漸漸地是李婉雲在做主了。

    李夫人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事實總是證明,李婉雲說的做的,都是對的。

    而且她也不總是強硬的,總是會一點一點對家裏人都說得清清楚楚,讓家裏人都相信了之後,才真的決定下來。

    就連李老爺,有些時候也是要向自己的這個小女兒討主意的。

    何況,現在女兒是明擺著在為自己出頭,她也不會沒眼色到去為了所謂規矩讓女兒臉上不好看。這些見鬼的規矩,讓她無比懷念鄉下暢快的日子。

    “不敢?”李婉雲的目光掃過屋子裏的一大群丫鬟,看上去懶洋洋的,卻讓李夫人院子裏的這群丫鬟個個都額頭冒汗。

    “嬤嬤是不知道燕窩對痰症不好?還是不知道娘有痰症?”李婉雲說,“如果都知道,娘也要求換了這不愛吃的早飯,沈嬤嬤你卻堅持不肯。這就是不敢嗎?”

    沈嬤嬤垂著頭,心中的憤怒一波一波襲來。

    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隻是覺得,這位從鄉下來的小妞,這張嘴,委實太厲害了些。

    是了,也是自己一時失措,讓她找到了借口。

    沈嬤嬤磕了個頭。

    “姑娘恕罪,並非奴婢不肯給夫人換早膳的單子,委實是,學士府有學士府的規矩,每日用什麽都是有定例的。”沈嬤嬤非常清楚地說,言語之間,隱約有得意之色。

    李婉雲長長地“哦”了一聲。

    “原來,這學士府的規矩,就是把人往死路上送啊……”

    沈嬤嬤心中咯噔一下,就聽李婉雲說:“難怪最後都死了個幹淨,隻剩下爹一個人了。”

    沈嬤嬤憤怒地抬起了頭,正對上李婉雲似笑非笑的臉。

    “對了,沈嬤嬤大概忘了,”她說,“現在,這裏已經不是學士府了。”

    “十七年前,學士府就已經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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