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提起來“呂黨”這話兒,蘇舜欽想起來一件事道:“永叔聽見消息了麽?晏學士為了能和你撇清關係,特意借助韓愈的畫像,在眾人麵前公開說,他隻欣賞你的文章,與你根本是兩路人。好讓他們傳出去,被呂夷簡聽見。”


    說完蘇舜欽歎息一聲,便評價道:“本來咱們大好的形勢,讓晏學士出來一攪合,好多人都紛紛倒戈了。這算什麽?武王伐紂才走到一半,迴頭一看,八百諸侯先納了降旗,你說這仗還打不打!”


    晏殊身為朝廷的重臣,眼見呂夷簡禍亂朝政,隻顧自保倒也罷了。他還看不慣歐陽修,斥責歐陽修為人,這事兒實在讓歐陽修不滿,立即也評價晏殊道:“晏公小詞最佳,詩次之,文又次之,其為人更是次於文!”對於歐陽修這個評價,蘇舜欽那邊也十分同意。


    因看見歐陽修在寫劄子,舜欽上前看了一眼,然後立刻笑了道:“我敢保證,你這篇劄子遞上去,來日找你打官司的,肯定能更多。”之所以蘇舜欽說這個話兒,是因為近日的兩件案子。


    第一件是歐陽修外甥女張氏。當初因歐陽修妹子歐陽氏新寡,無處棲身。這妹婿有一個前妻的女兒,自從媽媽、爹爹都沒了,也隻好跟隨著後母了。這母女兩個沒了人供養,都被歐陽修接入家中。


    過了幾年這女兒長大,由歐公做主,嫁與歐陽修本家的一個侄子。誰知這外甥女與家仆私通,事情鬧到了開封府,不知被怎麽操作後,外甥女在公堂上供認說,歐陽修和自己有私情,為的是貪圖他們家產業。


    另外一件就更嚴重了:歐陽修妻從弟犯事後,遭人彈劾,妻弟請歐陽修幫忙開脫。歐陽修立即上書說,請求趙官家秉公處理。誰知道事情急轉直下:妻弟突然告發說,一切的事情,他隻是從犯,全都是歐陽修指使的。


    既然他們這麽鬧,歐陽修立刻認為說,肯定是之前他寫的那些劄子管用,戳到了呂黨那些人痛處,所以他們才想出這些法子。歐陽修隨即得出來一個結論:繼續寫下去肯定沒錯兒!


    那一邊蘇舜欽繼續道:“當初你寫《與高司諫書》,高若訥為人便栩栩如生躍然紙上,戳穿了那廝們麵皮不說,還把希文比作蕭望之和王章,罵他呂夷簡一黨是石顯、王鳳,至今讀起來仍讓人叫絕。


    上一迴之所以你能被貶,我認為原因主要有二:趙官家不願意讓公事變成了私鬥,眾人攜怨報複下去,把事態鬧大,此是一。


    再者趙官家新君上位,他將範希文貶黜出京,有些想要立威的意思。誰知道此事一出來,不但沒讓其他人警醒,反而不少人都跟著希文,故意跟上麵對著幹,也讓官家下不來台。前車之鑒,永叔再寫,還要思之。”


    本來歐陽修還有頭緒,讓蘇舜欽過來說了一通,思緒都亂了,一時之間就停了筆,瞪眼看著舜欽道:“最近你讀的什麽書?”舜欽便道:“過來之前,我正讀《張良傳》下酒呢。我心下想:若張良當年刺秦能中,能提前多少年結束亂世!”


    趁著酒興,舜欽停不住他那張嘴,口裏麵仍舊一個勁叨叨:“當初丁謂任相時,夏竦作詩譏諷道:‘舞拂挑珠複吐丸,遮藏巧使百千般。主公端坐無由見,卻被旁人冷眼看。’因這首詩,我以為夏竦上去後,必然不屑做迎逢事。誰知道這廝一得勢,馬上就抱住了太後的大腿,先前的傲骨就沒了蹤影,消失不見了。”


    舜欽又指著政事堂方向,口裏繼續朝歐陽修道:“如今這個呂夷簡,當初他力勸劉太後,趁早兒將趙允初送出宮,我以為大事上他能分得清,比夏竦能強些。然而還是我太年輕,見得太少:這廝一看要被貶,立即留四個老的為相,把中書弄成了養老堂,故意讓官家做不成事,好再把他給調迴去!


    上一次為了扳倒郭後,他已經幹脆勾結內侍,直接就插手後宮了,反對他的全都被貶了。他們自己勾結成奸、拆除異己,反過來倒咬別人結黨,誰知道先喊的就是賊呢!”


    聽到這時,歐陽修便就迴他道:“你、我明白有什麽用?你有本事,趕緊去寫一道劄子,明天一早兒呈上去,讓趙官家知道。”為此舜欽笑了道:“呂夷簡是個什麽人,你以為趙官家不知道?隻是那人樹大根深,暫時鏟除不掉罷了。”


    說到這時,舜欽幹脆把臉兒湊過來,便商議道:“要讓我說,趙官家心裏麵準知道對錯,在那個位置,不得不顧慮平衡之術,不能單指望趙官家。與其讓呂夷簡一個個扳倒,倒不如咱們幹脆也結黨,跟他們奸黨放手一搏,倒有可能找到條出路!”


    在歐陽修看來,朝堂裏麵,聰明人太多,大多數人都各執己見,聽不進去別人的勸諫,意見從來就很難統一。更不要說因利益驅使,人人便各持一詞了,這樣非但不能成事,隻能讓事情越來越糟。


    關鍵的時候,倘若有人能站出來帶頭,用幾個簡單明了的目的,讓絕大多數的正人,全都聚集圍攏過來,那麽事情或許能辦成。想到這時,歐陽修似乎看到了一束光,突然間覺得自己肩負重任——向所有立誌變法的人,指出新的前行的方向。


    可不是麽!既然小人為利能聯合到一塊,形成那樣強大的力量,那麽君子也應該這樣,真正的大道,道理從來都是那麽簡單。


    當下兩個人說了一通,不知道何時已下起雨來,這夜色看著已不早了。蘇舜欽害怕雨下得大了再迴不去,遂不多說,隻站了一會兒就告辭走了。當日蘇舜欽何時走的,歐陽修已經記不太清了,他心裏突然有千言萬語,立刻就要下筆寫。


    伴著窗外陣陣的雨聲,歐公今夜的這一篇劄子,轉眼之間便寫成了,題目就叫做《朋黨論》。起草之後,歐陽修重新修改、潤色了一番,這一篇《朋黨論》總算著成。


    當下寫完,歐陽修自己十分滿意。本來還要讓範仲淹看看,轉念一想:“倘若事成,那麽呂夷簡一黨失敗,好處便是眾人的,功在誰身上不重要。倘若不成,罪責都在我一個人身上,用不著牽扯到其他人。”這個計策,歐陽修自認為十全十美,次日一早兒,立刻將《朋黨論》就呈上了。


    趙官家親自禦覽劄子的時候,果然見了這篇《朋黨論》。這題目引起官家的好奇心來,忍不住去看,但見劄子開頭道:“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要不說趙禎見識淺呢,頭一次看見為“朋黨”正名的,趙官家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或者是歐公身為文壇領袖,寫法不同,故意想要欲揚先抑,趙禎急忙再去看下麵道:“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自保。


    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這還真是為朋黨正名!下麵的內容,什麽“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


    什麽“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


    合著不用他“君子黨”,他趙禎就成了獻帝、昭宗,宋朝就有被亡國的危險。用了他們“君子黨”,立刻就能成堯舜之世,這歐陽修實在是膽大太過!


    雖然官家對歐陽修不滿,臉上卻沒有露出來,反而拿話兒問仲淹道:“自古小人多愛結黨,難道君子也結黨麽?”仲淹不知官家的用意,隻好據實迴他道:“臣聽說邊上將士,好戰者自發結為一黨,怯戰者亦自發結為一黨。”過不多久,範仲淹、歐陽修先後被貶黜出京了。


    因範仲淹被貶,尹洙立刻站出來,自稱與範仲淹是同黨,也請與範仲淹一塊兒貶黜,隨即就遭到高若訥彈劾,不久尹洙也被貶了。集賢校理餘靖上一道劄子,題目叫:《論範仲淹不當以言獲罪》,立刻也遭到高若訥彈劾,不多久餘靖便被貶去了泰州。


    因範仲淹等人接連被貶,蔡襄作《四賢一不肖》詩,將範仲淹、餘靖、尹洙、歐陽修大大讚頌了一番,直接將知諫院高若訥斥為“不肖”。詩成之後,京城內外爭相抄買,連遼國的使者都驚動了,也一塊兒跟風購買了一份。


    因為蔡襄的書法好,使者把這詩掛在牆上,日日揣摩,都被宋朝人發現了。都紛紛說,朝中的事情,自己說說也就罷了,丟人都丟到外國去了!過不多久,連蔡襄也一塊兒被貶了。


    到這個時候,龍圖閣直學士李紘、集賢校理王質這兩個,仍不怕被呂夷簡定為“朋黨”,仍舊出郊外與範仲淹送行。


    蘇舜欽也跟著出來道:“君子之人紛紛被貶,使鯁士咋舌口不敢言。竊恐指鹿為馬之事,又能複見於朝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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