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秀才得了命,口內道謝。看著天晚,趕不得路。兩人去坡下尋了個破窯,搬出來一塊幹淨的地方。秀才忙著打掃的時候,李蛟又出去看了一番,又找著兩塊破草席,拿迴來墊著兩個人歇了。


    窯裏麵蚊子嗡嗡得叫,十分叮人。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咬,李蛟哪裏睡的著。一會兒李蛟便忍不住罵道:“爺爺肚內尚自餓著,倒叫這廝來討血吃。”那邊秀才亦睡不著。


    黑影裏兩個人說話起來,原來這秀才喚作徐東,字子陽,均州人氏,今年正好二十四歲。


    說到來曆,李蛟告訴這秀才說,他原本是投親,誰知道不小心走錯了路,然後就跑到了這麽個鬼地方。


    徐東這廝與李蛟不同,他來延州,並不是因為投錯了路。因他自幼熟讀《六韜》、《三略》,現今戰亂,故毛遂自薦,自願投來西北邊境,獻策攻夏。李蛟便道:“你這秀才,端的是念書念得呆了,好生膽大!明知道這裏不太平,這般細瘦的身材,就敢獨自來這裏,你娘竟也肯放你出來。”


    徐東便道:“‘大人之學也為道,小人之學也為利’,但得一展抱負時,孰管生死!更何況父母所重不過皮肉,因他所造,故而愛之。所識無法與我相契,如何聽他!”李蛟不懂這廝說甚麽,口裏隻道:“別人念書,都是先考上做官兒再說。你倒是奇怪,與人兩道!”


    徐東便道:“讀書、進學,原本是長智慧、高境界、陶冶性靈的一件事,偏借他做官發財的多。論他人時自命不凡,自行事時隨波逐流的大有人在,更有人遇到挫折難處時,心疑聖人之所教,怒棄君子之五德。有幾個效仿法顯萬裏取經的!”


    李蛟聽不懂那些廢話,口裏麵隻認一個理道:“知道那些有什麽用?屁也不是你就敢過來!不遇上我,小命沒了都沒人知道!”又因為聽見了“取經”二字,李蛟心疑了便問:“怎地你不是秀才,卻是個和尚?”


    徐東見李蛟這般問時,便轉了話,言說先前大軍屢敗,隻因範雍無能,夏竦怠懶。如今好了:如今有一個確切的消息,說朝廷因嫌範雍無能,有意撤換了範雍,叫韓琦過來任陝西的安撫。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人提議說,讓範仲淹擔任樞密副使,輔佐夏竦那個廝。西北這邊,馬上就要有盼頭了!


    什麽安撫不安撫、樞密不樞密的,什麽夏竦、範仲淹、韓琦的,李蛟這邊也聽不懂,也不認得,睜眼問道:“這三個廝,哪個官大?”徐東便道:“雖則是夏竦居上,範、韓二公乃當世賢臣,勤政愛民,不可小覷。”李蛟便道:“三個和尚沒水吃,我看不濟事。”


    徐東當下聽了這話,跳將起來說他便道:“天下人可分五類,一家吃飽,鄰舍饑寒自便之人;親朋富貴,無視路邊餓殍之人;本土富足,不見他鄉災患之人;一國平安,休問他國戰亂之人;


    最高者胸懷天下。依數而論,其人依序而減。昔日佛祖普度眾生,墨子興天下利,胸懷可包宇宙。而今視之,袞袞諸公,胸懷達天下者可數,範公可以當之!”


    一番大論,說的李蛟雲裏霧裏,又兼肚餓,哪裏認真去聽他!李蛟裝作去趕蚊子,不愛聽旁邊的呆子胡亂嗶嗶。怎奈徐東話已經說開,越講興頭兒越大,愈說愈慷慨激昂,說到濃時,幹脆坐直身叫道:“現今戰亂,大丈夫當誓死報國,平天下亂。豈能學匹夫庸漢,隻求食飽衣暖,貪戀父母在堂,兒女繞膝?”便約李蛟一同去。


    李蛟犯事在身,哪敢倒跑去見官府?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因徐東問,李蛟再三再四地推托。本以為李蛟能是條好漢,誰知道這廝隻著顧肚皮,單知道個吃!徐東嫌李蛟不爭氣,嘴裏忍不住長籲短歎。人各有誌,既然李蛟頭等的大事,就是能吃上一頓飽飯,徐東也就不強求,幹脆指出來一條明路,叫他明天自去石馬砦上趕粥棚。


    當夜胡亂睡下了。李蛟這廝正在餓間,突然見酒保端肉過來,登時大喜,雙手來接,才待大嚼,猛可裏衝出來一條黃犬,將那盤熟肉搶走了。李蛟一急,跳起來正欲去打奪時,原來卻是南柯一夢,外麵天色已曉了。


    過了一夜,李蛟這餓愈發緊了,卻怎麽好。這李蛟一醒,肚皮也立刻打起鼓來,聲音把徐東都驚醒了。臨別之前,徐東又邀請一遍李蛟,得知這廝真不去,失望一番,這才惱悻悻地走了。


    臨別前徐東贈與李蛟一個包裹,那李蛟把包裹接在手裏。一層一層揭開看時,正是個炊餅在那裏。李蛟大喜。正待吃時,忽地一聲喊,路旁邊衝出來一個人,野狼般將炊餅搶了去,李蛟慌忙掰口看時,炊餅早已經下肚了,屁也沒了。白歡喜一場,連個炊餅渣都沒撈著。李蛟把那廝打了幾拳頭出氣,又繼續前行。


    李蛟已三日沒食下肚,隻前日偷了兩隻沙苑榲桲,都沒有嚐出味道來,一口就吞了,頂甚麽用?還不是餓得前胸貼後背。前麵的路上情形更糟:好一個赤地千裏,四麵狼煙。餓殍橫野,後人不忍暴屍路邊,將黃土胡亂掩埋。路有棄子,家中無糧畫餅難救,病懨懨氣若遊絲。


    李蛟正走時,鳥撞著些許路人:一個漢子推著車兒,上頭坐著他的老娘,車上堆著些破甕爛罐。十四五歲一個小廝,肩頭挑著一個扁擔,一頭兒裝著些破爛家器,一頭兒挑著他的妹子。一個婦人抱個小的,後麵跟著一個大的,拽著她衣襟,跟隨著走。後頭又有一對爺孫,赤一雙腳,背上背一卷羊皮席子,攙扶著前行。一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淒惶惶好似喪家之犬。


    正在走間,忽聽見有人告訴道:“現今兵災,又遇荒年,別處已有易子而食。隻聽說朝廷近日使錢,在石馬砦上設了粥棚,我們一發去休!”聽了這話,眾人兩眼登時都變得錚亮,也來了精神,撒腿便走。


    李蛟聽了,心內便道:“果有粥棚,也好也好!正肚餓得緊!”這樣想時,急隨了眾人,一步一晃,便顛下山來。那山下果有一處鎮甸。東頭設有一處公廨,公廨門前支幾口大鍋,鍋裏麵熬著的正些粥米,香氣陣陣,李蛟自己能吃他一鍋!


    旁邊已經等滿了人,已分了兩隊,等領粥米。一隊是年輕力壯的,被選去充軍。老弱婦孺沒用的人,成另一隊。


    因要充軍,眾人好奇,問軍士道:“小人敢問都頭一聲,俺們果真投了軍時,敢是管飽?”提著鑼兒坐在中間的那個軍士,迴話便道:“軍中有的是饅頭炊餅,盡是管飽。”眾人歡喜,口內說道:“管飽好是好,隻是打仗失了性命不好。”


    那軍士笑道:“軍中有的是盾牌、好甲,刀槍劍斧砍之不透。一戰下來,其實死的並不多。真若不濟死了時,家中老小,朝廷都有撫恤。你入了軍來,習練的好,好,上麵提拔你做個伍長,管三個人。


    你打了一仗,又好,好,再提拔你做一個什長,管九個人。什長做了一年,好!提拔你做一個什將,管五十人。什將做了一年,好!再提拔你做個都頭,管一百人。都頭你做了三年,好!接著便提拔你做個指揮,管五百人。做了都頭、指揮時,便有了品級。便是見了趙官家,也需高看你一眼。


    如今戰亂,有戰功時,偏升的快。隻這般一級一級升開來,到最後做個團練、鈐轄,封妻蔭子,也不甚難。遠的不說,保安軍巡檢指揮使狄青,不就是個配軍出身,如今怎樣?我等偏就不如他?


    那些膽小如鼠沒出豁的,也休來這裏,隻叫他家去陪老婆抱孩子去。你若果真是條漢子,這正是個出頭的機會。成日與人幫閑傭工,低聲下氣混個肚飽,有甚作為!況且平日裏打熬身體,養的壯了,活個六七十歲甚是平常。”


    那軍士兀自講得熱鬧,人叢裏李蛟正肚餓,聽他講了許多時,遲不放粥,正不耐煩。此時口內叫一聲道:“俺隻聽說打仗死人,沒聽說倒能養人的。你這廝莫詐哄俺,俺又不憨。”


    那軍士正講得興起呢,聽見這話兒,立刻罵道:“把你個瓜慫糊突桶,你這鳥廝算甚人?老爺耐煩詐哄你?”旁邊眾人正聽得入迷,吃李蛟一喊打斷了,疊聲埋怨,都不容李蛟排在這一隊。仍舊在這,便就要打。李蛟隻得去另一隊。看那邊時,這一隊情形又不相同。


    但見:


    隊成長蛇,


    白發老兒顫兢兢,


    著急走碰掉了瓢。


    陣似雁翅,


    黃口孺子睜眼看,


    咧嘴哭打破了碗。


    眾生一般,


    豈分良賤。


    慈母傷悲,


    身無寸糧以活兒。


    孝子痛哭,


    恨不剜肉以饗親。


    夫妻相對看,


    無語淚雙流。


    哀哉天時,生民如蟻。


    李蛟奪了個大碗,將眾人搡開,搶入前去,正好這時候輪到他了。急看時,施粥那軍士才兜了半瓢,舀進來不到半碗的粥飯,卻是清湯,能照見人影。卻如何夠?


    李蛟大怒,一下子將那軍士給推倒,騎在他身上,提拳便打。口內罵道:“這廝好**詐,給個底子,不如喂貓!賑災的錢,你也敢貪!”眾人在一旁勸告道:“你這廝好不曉事!插隊便罷,恁地打人!好些人要粥尚不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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