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蛟逃出身來,不敢走東京,隻繞路而走。怎奈不管走到哪裏,都能看見官司榜文。李蛟雖然不識字,聽別人念,也知道那是拿他的。榜文見多了,李蛟便不敢去胡亂住店,隻打扮好了,投奔古廟、莊戶宿歇。一路上風餐露宿,小心謹慎。奔了一個月,李蛟胡走亂逃的,已近延州。


    到了這裏也是樁好事:現如今邊上戰事吃緊,延州的知州沒那個閑心,耐煩去拿他。緝捕這事,看著鬆了。李蛟偷出空來,問人路徑。有知道的告訴他道:“你這人走錯路了!本來一共有兩座蒙山,一個遠在山東境內,一個卻在太原。這裏是延州,距離兩地都很遠。”


    打聽得多了,還真有知道山東的蒙山,亦知道山東病於毒的,此番果然是走錯!要迴去時,李蛟又怕吃差人拿了,權且走一步看一步罷。


    時已正午,肚中正餓,李蛟到得山下,見林後顯露著幾處草房:


    草蒺藜圍成柵欄,漏了一邊。黃土泥壘做山牆,塌了半壁。茅屋漏風,哪禁秋雨?草盛人影稀,秋蟲對空唱。


    李蛟叫門,卻無人應。破門看時,裏頭坐著幾個老漢,都麵部腫脹,挨在一處。李蛟睜著眼叫道:“你這些老兒好生無禮!明明家裏麵有人,由著俺在外麵叫了許多遍,沒一個吱聲。應一聲又能怎麽地!”一個急忙告誡道:“低聲!低聲!你這外地來的漢子,休得高聲!不要把蕃人招惹過來。”


    李蛟沒聽進去這個話兒,仍舊大著嗓門道:“你這裏人家,可有飯食?俺是行路的客人,肚餓的緊。胡亂給些充饑的,一會兒算錢還給你。”


    老兒們全都麵麵相覷,口內便道:“如今戰亂,蕃人到時,見人便殺。那廝們見了東西,不管使不使得上,隻管奪了。實在搬不走了的,都砸做粉碎。去時放一把火,將房屋盡燒做白地,便俺們也許多日水米不曾沾牙。”


    李蛟便道:“你這老兒莫要哄我。看你這模樣,不像個鰥夫,七老八十的能沒個兒女?難道他們不供養麽?”數內年小的老兒道:“實在不瞞客人說,我們莊上,走得動的,盡皆走了,若不去時,便被捉去做撞令郎軍。剩下我們走不動的,隻好留在這等死。”


    這話兒李蛟並不是太信:逃難的又不是沒見過,但凡家裏有兒孫的人,哪怕自己的命不要,也得幫爺娘活下去,哪裏有撇下他們自己先逃的!若真的有,那也太不像話了,這樣人幹脆就不該活著!


    怎奈如今肚中饑餓,顧不得追究是真是假,李蛟又問:“就算你們沒有米,家裏也該有充饑的,多少勻一些出來吃,俺又不是白吃你的!”老兒們便道:“俺們下肚的那些東西,你外地的客人咽不下去。”


    這話兒李蛟還不信了,立即要親眼去廚下翻看。誰知道果真去了廚房,見地上胡亂散著些幹柴,卻是破舊窗楞充柴燒。靠窗支著一口大鍋,裏麵一鍋綠汁,上頭零碎漂著些綠葉。聞著那味道,已是餿了。


    灶台上一個破椰瓢,梁上吊著一個吊籃兒,泥有半寸厚。籃子裏盛著的是幾把野菜,都已經焉了,全是些芽兒拳、灰條菜、馬齒莧、蒲公英,果然不見半星米糧。灶台邊是一口破缸,裏頭半缸渾水。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李蛟見端的沒有,便就信了。當下出來,李蛟從包裹內留下一把銅錢,然後與他們拽上門,就投前去了。


    往前又走了一二十裏,路邊尋見一個莊院,看上去牆高壕深。打麥場上有一撥男女,正在演習騎射。李蛟拍門,莊客看見他便道:“客人甚事來俺莊上?”李蛟便道:“俺是行路的客人,一地裏投店不著,肚中饑了,想到莊上尋些飯食。俺這包裹裏正有銀錢,走時一發算錢還你。”


    莊客便道:“你先等著,待俺問了俺們莊主,再來說話。”須臾迴來,莊客開了門,入內看時,見叢叢都是槍棒樸刀,五股叉、留客住,排得滿滿的,內裏有莊客在演習武藝。看見了李蛟,這些人麵上露出些訝異的神色。


    李蛟一麵看眾人使槍弄棒,一麵問道:“這是作甚?”那莊客便道:“客人不知,蕃人遊騎每每借糧。來時便燒殺搶掠,甚是胡作,習練好了,俺們莊裏麵防身要用。”李蛟遂問:“蕃人來殺人,怎麽官府也不管麽?”


    那人哼了一聲道:“官軍隻知道保護州府,那些州官的性命重要,哪裏顧得上俺們村裏!俺們鄉裏人為了活命,隻好自救。”


    李蛟便道:“俺自到得延州,今日也說蕃人,明日也說夏軍,聒得耳朵也聾了。待俺哪日見了他們,也好見見這廝們幾個腦袋,幾隻手!”莊客便道:“客人莫要說笑!為你好時,最好一世也不要見他!”


    莊客將李蛟引至草堂,見了莊主劉太公。李蛟上來,對劉太公躬身道一聲喏。那老兒頭戴華陽巾,穿一領玄色海清,把一串數珠拿在在手,口內猶自念佛。見了李蛟,立刻皺眉問他道:“聽你這口音,客人不是本地的人口,如今世道不好,如何好好的走來這裏?”


    李蛟便道:“告訴太公得知,俺本是河北人氏,做些買賣。因折了本錢,要投奔親眷討生活去,沒奈何又走錯路徑,投到這裏。”


    那太公便道:“你們好地方的人,不知道俺們西邊的情形。這裏成日打仗,每次蕃人打過來,村裏都有死人的,真的不算個好去處!隻是俺們祖居此地,拋舍不得。客人用過飯食,速離了這裏,莫要在這繼續淹留。”說畢太公叫莊客將李蛟帶去門房歇息,一並安排些飯食與他吃。


    莊客將李蛟引到門房,須臾進來了兩個人,又搬來五六碗素麵,一碟熟雞,一瓶村酒,兩三樣菜蔬。搬完這些,又切了一片鍋盔來。莊客便問李蛟道:“李大哥,這些飯你看夠吃麽?”李蛟看著桌上道:“若你們素麵還有剩的,再搬過來幾碗也不妨。”因這個話兒,莊客又搬來四碗麵,再加一片的鍋盔。


    李蛟坐下,正在吃間,忽聽得一陣梆子響。眾人聽見這個聲音,立刻叫道:“蕃人來也!遂一個個將了器械,往寨牆上湧去。”這邊李蛟沒吃完呢,因為在房內聽見了叫喊,亦跳將起來,提上包裹,拿了樸刀,要衝出去幫忙。所幸此番遊騎隻是小撥,隻三五十人輕裝搶掠,叫眾人一陣殺散便退走了。


    自李蛟從劉太公莊上出來之後,又過了數日。李蛟不合將錢花得淨了,身上已一文沒有了。沒法兒投店,李蛟在破廟裏麵過了一夜,直餓的眼冒金星。


    不容易掙紮前去,放眼盡是土黃。四處隻是荒丘野窪,沒有酒肉在裏麵。田中枯燥無雨,莊稼皆半死不活枯萎立著。樹上纏繞著枯藤,上麵有老鴉呱呱的叫。隻有腰刀樸刀,又無弓弩,捉他不得。


    前方路上盡是黃土,風來黃土漫天。路旁有一片空土窯,人都不知道哪兒去了。李蛟這廝,一雙麻鞋奔了倆月,早就已經伶仃欲裂,隻拖著走。這時節斜陽西下,不見炊煙。李蛟坐在路旁,心內便道:“你道我幹鳥氣麽!卻怎地好?”


    瞪眼看時,路上似乎有個人影,正遠遠地行來,近了才發現是個秀才。這廝身材細瘦,項上老大一個腦袋,幾乎把纖細的脖子壓塌。身上的包裹看著不輕,很有些東西在裏頭。


    李蛟心道:“不如將這措大的包裹奪了,卻也賺頓好飽飯。”李蛟盯著那秀才看時,同時那秀才也打量李蛟,因看得入迷,隻聽見“撲通”的一聲響,倒將李蛟唬了一跳。


    再去看時,原來那蠢秀才不小心絆住了腳,跌了一跤。因這一跤,秀才的包裹跌在地上,裏頭的書籍散落了一地。秀才見了,慌忙一本本拾起來,用手拍淨書上的泥土,重新把書籍再裝起來。


    見此李蛟遂笑道:“這鳥廝這般蠢笨,餓的尚且走不動,兀自背著許多書!”那秀才聽見,瞪他一眼,口內便道:“經世之言,治國之策。蠢漢省得甚麽!”李蛟聽了,迴罵便道:“又不當吃,頂個屁用!隻好拿來做廁籌。”那秀才瞪他一眼,自匆忙往前去了。


    坐了一會,李蛟心道:“還是走開!餓死在這,空惹人笑!”遂搖搖擺擺,往前麵去了。才剛秀才直恁地走得快,隻一會便不見了。


    李蛟剛剛轉過土坡,卻見路邊有兩個廝,身穿百衲衣,頭上破頭巾。腰間紮縛著一根草繩,此時正將秀才捉了。一個口內叼著把腰刀,另一個用繩兒要上去捆,說話便道:“俺們正餓的發昏,正巧捉了這呆子。且把來殺了,也好吃塊新鮮肉。”


    李蛟一看見這個情形,立刻高則聲叫道:“張大郎,如何走得這般快?這裏倒有倆相識?快說與俺認識!”那兩個見李蛟生的這般大,又帶著器械,不敢動手,急忙把個秀才給撇了,一道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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