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濃煙滾滾,真的走水了。

    李德這個瘋子!

    她在心裏咒罵了無數次,可當她再一次站在李德的麵前時,她覺得她自己瘋了。她一定是瘋了,不然怎麽會一路跑迴來,還跑得這般地急,急得見著他了,一時忘了自己想說什麽來著。

    李德就坐在桌邊,他手裏拿著她的那塊圓玉,還掂量著仔細地看。

    徐良玉一身的汗,還平息著胸前的悸動。

    一邊站著才被推過來的檀越,正盯著她目光灼灼。

    她袖子上還有檀笙的血,想要擦擦額頭上麵的汗,一摸腰兜連個帕子都沒有。

    榮生站在一旁,對著她欠了欠身:“徐娘子怎麽又迴來了?”

    李德也不知想起了什麽,隻兩根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著,圓玉被他輕輕放在了桌子上麵,此時正望著窗外出神。

    就好像沒在意她們一樣。

    他喜怒無常,徐良玉知道他在等她的解釋。

    上前一步,這一次跪拜可是第一次低頭:“殿下,我是迴來送死的,現在隻要將我與檀越檀溪一起都殺了,然後毀掉檀家,再將這塊圓玉摔碎,那麽這個世上,就真的再沒半點檀笙留下來的東西了。”

    榮生皺眉,李德卻是抬眸:“這主意不錯。”

    徐良玉跪在地上,隻覺周身冰涼:“殿下這般行事,決計不可能是因為隻想讓人陪葬,定然是有了難處無處宣泄,也或許是檀郎生前留了什麽氣頭上的事,殿下一個人,一時緩解不開才是衝動。”

    少年在旁急得連忙招唿:“殿下恕罪,如若沒有殿下,我與阿妹這幾年活頭都沒有,如今多生了幾年,心滿意足。阿嫂不知怎個情況,才是胡言亂語的,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他擲地有聲,說完還狠狠瞪了徐良玉一眼,撩袍跪下。

    很明顯,他是很想將她撇清幹係的,徐良玉並不領情,她既然來了,為的就是保住檀家:“殿下,人生是一攤活肉,人死是一堆白骨,即使是這萬古大地也不全然一直是一個模樣,這世間沒有什麽是可以永遠留住的,一旦關於檀郎的所有過去都被抹殺了,那麽殿下日後可會後悔?他活著的時候,無非是想要康健的身體,想要可以嗬護的弟弟妹妹,想要一個至親至愛的人,想要這麽一個家,為何不留下他這半分念想,將來有人說起檀家,還知道有個檀郎,否則,真的是再難記起了。”

    李德目光淺淺,終於落在了她的臉上。

    與檀笙之間,這麽多年惺惺相惜,臨了了,並不是不信任他。

    他說他走以後,也還給他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來承接以後的糧事,徐良玉鵝蛋大的臉上,看著盡是尚還有些稚嫩,才不過一十六歲,再老道,還能忠誠到哪去。

    需得試探一番。

    也怪不得檀笙不與他爭辯,卻原來退路已經給了她。

    他站起身來,負手而立,走了窗前去。

    竹林裏那做戲的走水早已滅掉了,隻剩濃煙飄過,開著的窗口處,偶爾還有一絲絲的黑絮飄落進來。

    他一沉默,榮生就心神難安,連忙上前可是提起了心來:“殿下,關了窗吧,天寒地動的。”

    雪早就停了,大地一片清白。

    屋裏突然安靜了下來,徐良玉沒有動,檀越卻是跪行兩步,往她身邊來了,他推了她的胳膊一把,惱得無聲地開口:“你傻的嗎?迴來幹什麽!”

    她目光灼灼,隻別過臉去,不與他說話。

    李德很快轉過身來,他快步走了桌邊坐下,看著麵前跪著的兩個人:“起來說話吧。”

    二人麵麵相覷,連忙都站了起來。

    此時已經快到晌午了,做法事來超度的和尚已經請了來,旺兒安排妥當過來迴家,李德仿若未見,就隻盯著徐良玉:“口口聲聲叫著檀郎,能有幾分情意?你說留下他的身後事,本王來問你,留下檀越檀溪,留下檀家這處老宅又當如何,他生前欠著糧呢,如今也壓不住,本王的這分情,你可承得起?”

    徐良玉此時是硬著頭皮上前:“殿下盡管放心,檀越和檀溪,還有這個檀家,我守住就是。至於檀笙此前欠下的糧,我也會想辦法補上,殿下網開一麵仁心仁義,我等必當感念一生,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什麽刀山火海在所不辭,什麽感念一生,仔細一聽這話可是什麽都沒應,狡猾得很。

    李德挑眉,此時也是無心與她講什麽條件。

    屋裏已經有了香火氣,他手一動,想起了懷中的休書:“你如何守得,你可還是檀家人?”

    這時候,豈能否認,徐良玉定定道:“我為檀郎披麻戴孝就是。”

    他又問道:“我如何能信得過你?”

    她畢恭畢敬地躬手:“留著我們自然有用,從此自當對殿下忠心不二。”

    她話音落了,檀越猛然間抬眸看著她。

    從前多麽厭煩她,此時看著她的表情就多麽的複雜,李德都看在眼裏,隻迴眸瞥著裏間那屏風,上麵還有檀笙提的字,正是看著出神,旺兒再次上前。

    被人一喚,李德迴神。

    他推著桌上的圓玉拿了起來:“這塊、玉,便做今日證言,如有違背,玉碎人亡。”

    說著送了她的麵前,徐良玉雙手接過。

    檀越就站在她的身邊,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

    李德迴眸,讓榮生去取麻衣過來給他們,竟是再不管他們,帶著旺兒出去會見超度法事的師傅去了,屋裏一時間也沒有別人了,檀越抹了把冷汗,對著徐良玉皺眉:“你迴來幹什麽,此事絕非你看見的如此簡單,不然阿兄怎能日夜費心養不好病!”

    徐良玉身上還有髒汙,袖口也多是血跡,她此時發髻微亂,真是渾身上下都沒有好模樣了。

    身邊再沒有別人,狠狠鬆了口氣,才是瞪了他一眼:“你?叫誰?你阿兄從前與我有過約定,讓我不論何時何地,都護住你和檀溪,讓我護住檀家,我不能食言。”

    經她這麽一提,少年頓時欠身:“阿嫂。”

    殊不知,此時她的腸子都快毀靑了,看見濃煙滾滾就返身折了迴來,幸好圓玉沒有真的扔不見,不然還指不定發生什麽事情。也是李德冷靜得快,她可是也嚇得不清!

    榮生拿了麻衣來,檀溪也被帶了過來,三人都跪了檀溪的身前,披麻戴孝。

    人去往西方極樂之後,超度做法事會讓他生前的罪責得以解脫,從此之後,檀笙的好與壞,對與錯,是與非,都消散了了。檀越和檀溪這幾年全當真是自己兄長,自然傷心哭泣。

    徐良玉哭不出來,就默默低著頭。

    想必是消息早已傳了出去,不多一會兒,竟是有人來吊孝了。

    陸陸續續的,洛州有頭有臉的人,平時不怎來往的,也都登了門。

    就連陳知府也來了,檀越在旁跪著迴禮,也有進門就哭的,也有來感慨一番的,也有什麽都不說,進來看一看就走的。他們當中,到底有多少是來看檀笙最後一麵的,到底有多少是來探望雍王的,已然說不清了。

    過了晌午,李德便迴了竹屋。

    檀家竟是鬧騰了一日,家裏人也是得了消息,悲歎之餘來奔喪,見了徐良玉少不得好一頓哭。本來

    已經幹了的眼淚被親人們一勾,頓時又湧了出來,檀笙就躺在她的麵前,然而這個會對著她笑的人,以後再不在了,再一看曾經因為他,落魄了的徐家人和自己,更是悲痛自從心來,悄悄抹著眼淚。

    天快黑的時候,宋凜來了。

    他也守規矩,見過檀笙了,到了徐良玉的麵前。

    她此時雙眼通紅,鼻尖也紅,整個人都隱身在孝服的下麵,顯得嬌小得很,抬眼看著他,他便也看著她。

    檀越在旁,不由反感他的目光,伸手來請。

    宋凜不敢造次,低頭隨行。

    陳知府還在竹屋裏,不等宋凜離開檀家,就被人請了過去。

    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離開的,徐良玉跪了大半日,雙腿已經麻了,趁著夜晚快要守靈的這空檔坐了地上揉著腿。檀溪早已挨不住讓麻姑帶下去了,檀越給兄長點上香,迴頭一看,少女側身坐在地上,臉色蒼白,一揉腿一皺眉。

    他忙拿了一邊的小圓蒲墊扔了她的麵前。

    徐良玉抬眼時,他已背過身去。

    不多一會兒,外人都走了個幹幹淨淨,屋裏也無別人,李德也換了一身素衣,緩步走來。

    他一副麵無表情模樣,顯然已經洗漱熏香過了。

    親自給檀笙上了香,才是上前:“當著檀笙的麵,把你白日裏對我說的話再說一次。”

    徐良玉應了一聲,重複了一遍白日裏的話。

    無非也就是表忠心,她不在意這個。

    李德留了檀越守靈,叫了徐良玉。

    出了屋子,外麵的寒風一吹,少女狠狠打了個冷戰。

    石階一下,更覺雙腿麻木不堪,正是跟著李德身後走著偷偷揉著,他卻已經站住了。

    也不知又怎麽了,才跟上前去,發現月光下他臉色十分的不好看:“這邊一直缺一個管糧的小官吏,頂的是檀笙的缺,官位不大卻不得給了外人去,陳知府向我薦了宋凜,此人如何?”

    若是旁個也就罷了,非偏偏是他。

    死者不能追迴,是非對錯也無人來決斷了,但是活著的這個,卻不能叫他這般想得好了。

    徐良玉無處宣泄的恨意突然就叫囂出來了:“此人最擅長的便是背信棄義,萬萬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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