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慶帝就像忘了一樣,隻將晉王晾在這裏不聞不問,不覺已是深冬。昨天晚上天空洋洋灑灑飄了雪粒,輕素減雲端,鋪天蓋地而來,不久偌大的王府積滿了皚皚白雪,滿園蕭瑟,立在窗前,涼意便從骨子裏滲進來。

    晉王攏著寬大的袖子倚靠在窗柩上,懶懶地看著外頭零星幾點飛雪。大街上熱鬧的人聲被撕碎在寒風之中,隱約聽不分明。人世間的煙火氣仿佛被隔絕在一牆之外,橙黃色的燈火映照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華燈礙月,飛蓋妨花,卻像是綴了錦帶翠袖的無聲默片。

    他麵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今兒是臘八?”

    我坐在旁邊,給他細細剝一個橘子,聽到這話怔愣了一下,隻點了點頭。

    今天自然是臘八節。我們雖然被圈禁著,倒不至於被短了飲食。今天早上還有人端了臘八粥呈上來,不過晉王喝了一口便嫌棄地讓人撤了下去。

    晉王從我手裏接過橘子,掰下一半給我,自己留了一半,也不吃,隻拿在手上隨便地把玩。

    那表情,跟我隔壁家小鬼沒人帶著玩的時候一模一樣。我無端地,覺得他好像有點落寞。這些天我們被困在這裏,也沒別的事能幹,要麽吃飯、睡覺、搜恭桶,或者睡覺、吃飯、搜恭桶,有時候也吃飯、搜恭桶、睡覺,晉王一直在等什麽消息,卻又像是不想聽到那個消息,一天天地沉默,就是過節了,臉上也沒幾分喜氣。

    我自己其實也沒完整地過過幾次臘八節,上輩子是懶得過,這輩子卻是沒多少機會,隻知道這一天要喝臘八粥,其他的就不怎麽清楚了。我們當影衛的,一般隻在過年那天才會聚在一起吃幾個小菜,慶祝自己又順利地活過了一年。想想真是有點辛酸,上哪兒找我們這麽勤勞勇敢又廉價的勞動力?而且還特麽不受勞動法的保護……

    不過話說迴來,晉王自己也不容易,臘八那天是要祭祀拜佛的,他年年都要與形形色色的人虛與委蛇整一天,其實連碗粥也沒法安心喝一口吧。反倒是現在,難得的清閑。

    我思維正發散著,晉王微微挑眉,從桌上重新拿了個橘子丟給我,開口道:“接著剝。”

    我認命地接過來,聞著橘子的清香,忽然心中一動,把東西扔到一邊,拉著晉王站起來道:“我帶你去吃好的。”

    晉王一臉訝然地被我拉著到了院中,愣愣地站在一旁,看我找來了笸籮、木棍和繩子,把繩子捆在木棍上,又用木棍把笸籮架好,下麵灑了一把大米

    。

    “這是做什麽?”

    我拍掉手上的雪漬,將繩子的一端遞給他,言簡意賅道:“抓麻雀烤來吃。”

    晉王沉默了一會,眼睛往那倒扣著的笸籮掃了一下,便大概明白了這些東西的用法,輕輕笑了笑,對著我伸手道:“給我些米。”

    我以為他打算親手灑上一點,便分給他一些,卻不想晉王接過來,捏起一顆看了看,忽的用了內勁擲了出去。遠處一隻倒黴的麻雀應聲而落,幸存者們四散而逃,唿啦啦地一大片全投入了灰蒙蒙的天空。

    我默然無語地望著他。

    “不是要烤著吃麽?這樣抓起來快得多。”晉王理直氣壯地迴望過來,頤指氣使道:“去撿過來。”

    我:……

    於是好端端一個有情趣、秀恩愛的機會,就被兇殘的晉王變成了左牽黃、右擒蒼的打獵,哦,我大概就是那個黃跟蒼。等集齊了七隻麻雀,我們終於可以召喚神龍,不對,是烤來吃了。用的是叫花雞的做法,不用褪毛,在外頭抹上一層泥,直接扔在火堆裏燒。雖然我是第一次做這個,但是麻雀個頭小,烤起來應該不會太難。

    晉王坐在旁邊的石階上,大爺似的隻等著吃,偶爾紆尊降貴地遞過來一根柴火,笑眯眯地看著我兢兢業業翻轉那幾個泥球。

    看看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感慨道:“我還是頭一次見你做這些,不想阿玄你竟然如此賢惠。”

    我得意地掃了他一眼,心裏想:我一直都挺賢惠的,以前那是你沒給我機會。

    晉王又道:“隻是我不明白,這時節,你怎麽不煮臘八粥給我喝?”

    我眼角跳了一下,轉過頭,心虛道:“……不會。”

    “不錯。”晉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笑著拿幹掉了許多隻麻雀的米粒砸我,得寸進尺道:“你今晚做給我吃。”

    我無語地側身閃過去,開口道:“會很難吃。”

    “無妨,再難吃的我也吃過。”晉王仰起頭,視線穿過嶙峋的枯枝,像是在看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沒有看:“母後還在的時候,總試著想給我做些吃的,別的不會,就從粥開始做,可惜沒有天分,不是糊了就是夾生,怎麽都做不好。因為顧著麵子不想給我知道,就吩咐嬤嬤偷偷拿去倒掉。”

    我聽著,遞給他一隻烤好的麻雀,看他垂眸,眼角眉梢透出點笑意來,輕聲接著說道:“我那時小,時間久了,還以為所有的粥,名

    字都叫做‘不好吃快倒掉’呢。不過她不曉得,我每次都會偷偷地去嚐一口……”

    他的笑容極淡,不是平日裏那掛在臉上的皮笑肉不笑,隻三分悵惘,七分懷念,我便忍不住接口道:“好吃麽?”

    “跟你做的烤麻雀差不了多少。”晉王慢慢地笑起來,開口道:“一樣的難吃……阿玄,你是不是忘了放鹽?”

    我:……

    “快了。”晉王站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像是能看出朵花來似的:“阿玄,等出去了,我做給你吃罷。”

    我:……

    我覺得這種時候我是應該感動一下的,可我還是感到有點鬱卒。又是粥,咱能換點別的東西嗎!

    我正糾結著,忽然聽到遠處有腳步聲傳來。這裏的侍衛一般都跟柱子似的杵在各個地方,沒事不會出來晃悠。我有些訝異地起身,同晉王一起轉頭看去,便見孟公公緩步走近,對著晉王行了個禮,十分恭敬地彎著腰道:“殿下,聖上召您入宮一趟。”

    他的到來實在讓人意想不到,晉王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半晌道:“何事?”

    孟公公臉上沒什麽表情,隻垂著眼簾迴話:“此事不可說,但十分要緊。殿下請不要擔心,去了,便知道了。府外已備了馬車。聖上吩咐,也想見見殿下身邊這位戰玄大人。”

    說完便有小太監上前,給晉王披上貂皮長氅。晉王不語,隻任由他們動作,待到了馬車上,隻剩下我、他和孟公公三人時,方才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冷冷道:“太早了。”

    孟公公眼觀鼻、鼻觀心地低下頭道:“西北邊疆傳了戰報,聖上一時急火攻心,藥效便提前發作了,如今隻靠虎狼之藥吊著一口氣,大抵也就在這一兩天了。”

    晉王的手指幾不可見地顫動了一下。

    “他……什麽戰報?”

    孟公公微微地吸了口氣,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聲音裏的一絲惶恐:“陳倉被戎狄圍城了!”

    我的腦子裏轟的一聲。

    戎狄到了陳倉,便說明他們已經破了烏巢、濮陽兩大關卡。而陳倉,又恰好處於一個盆地的十字路口,貫穿南北,連通東西,雖接近邊疆,卻是大慶的咽喉之地。自陳倉往東,經弘農,一路便至高唐平原,朝南,就可切斷江南糧倉同寧安都城的聯係,控製經濟命脈,向北,沿漢河而下,就能輕而易舉地進入中原地帶。

    陳倉一破,大慶將無險可

    守,唯有背水一戰。

    而戰白同戰青,此刻便在陳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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