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紹庭再度睜開眼時,已經是天地轉換。幸而躺的地方還是他認識的藥鋪廂房,陪在身邊的也是他心心念念想見的師兄。任卿神色略有些緊張、疏離,不像從前兩人住在一起時那樣親昵,可看向他傷處的眼神分明還是充滿關懷,見他睜開眼要坐起來,立刻就要伸手扶他。

    這就夠了。不枉了他仙府之外一頭紮進都護府將士的包圍圈裏,受傷後又搶了都護蘇厥的啼雲獸千裏迢迢趕迴京城,養出了這副憔悴神色和滿身還未結痂的傷口。果然師兄看到他的傷口就什麽都隻顧上關心他,不在意前些日子夢裏相冒犯的事了。

    不過……那到底僅僅是不在意,還是其實也有幾分願意接受他呢?徐紹庭狠狠咬著牙,忍得臉都扭曲了,才不至於在任卿麵前笑聲來。

    他緊緊咬著下唇,臉色扭曲得古怪。任卿隻當他還有什麽內傷發作,忙去櫃上取了枚蘊元丹,喂著他吃了下去,坐在床頭問道:“到底是什麽人傷了你?”

    徐紹庭連忙正了正神色,爬起身來要跟師兄謝罪。任卿一隻手就把他按迴了床上,皺著眉說道:“你要跪也等好了再跪,迴到家裏任你跪多久我都不管,現在隻說是誰傷了你,怎麽傷的,那些人現在還綴著你沒有。”

    徐紹庭老老實實地躺迴被窩裏,沉思了一會兒,才迷惘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叫人盯上的。那天我本來是跟著崔老師去尋師兄,結果進了秘境就被關在了一片荒原裏,怎麽轉也轉不出來。我放出鑒狐找了幾天,才找到一座水宮,進去之後誤打誤撞倒是得到了一份仙人傳承,所以在裏頭停留了幾個月才出來。可出了秘境不遠,就有許多人衝上來圍殺我,我拚命逃出來,卻被他們遠遠地綴上,直到隴西境內才得甩脫。”

    這話說得有七分真三分假。真的是,他的確被蘇厥的人上天入地地追殺了幾百裏,假的卻是——他早知道殺他的是誰的人,也不是被別人綴上,而是為了要這一身風霜和傷痕,特地在路上留下形跡給人追蹤。直到快進入隴西地界,怕動靜大了引來舅父關注,才出手將那些追兵斬殺了個幹淨。

    任卿本來看他的傷口還沒愈合,以為他就是在長安附近受的傷,想過去除掉這幫大膽妄為的賊人。聽說這傷是早以前受的,更多地就責怪起了徐紹庭:“怎地也不知道裹傷?路上又不是沒有醫館藥鋪,實在沒有不是還能拐到關山向師父求救,你怎麽就帶著一身傷跑迴長安了!幸好是遇到了我,萬一遇不上呢,摔在長安街上很好看嗎?”

    徐紹庭垂著

    眼,長長的睫毛一抖一抖,仿佛委屈到了極點,又有點嚇壞了的樣子,低聲辯解:“崔老師帶著我們進入秘境後被困在荒原裏出不去,所以我冒險潛入水宮,遇到了許多妖獸,打鬥之間就受了不少傷,出來之後又一直被人追殺,不知不覺地把藥都吃完了。我這幾個月沒見到師兄,隻想著早點兒見你……”

    他看著任卿臉上怒氣漸收,就得寸進尺地爬起上半個身子,磨磨蹭蹭地挨到了師兄身旁,把頭壓在他手上:“況且太學院入學測試的日子也將近了,我總得考進太學,才能像從前那樣跟師兄形影不離啊。”

    這話裏已經帶了幾分試探的意思,隻可惜試探的結果並不如他的意。任卿沒有臉上沒有半分嬌羞的意思,反而抽迴了被他枕著的那隻手,鄭重地問道:“阿繼,你還願不願意聽我的話?”

    “我當然聽師兄的話。”徐紹庭半點猶豫也沒有,張口答道:“難不成師兄不想讓我進入太學了?”

    “不錯。”豈止是不想讓他進太學,隻要徐紹庭離白明月近一點,他心裏就哆嗦。這倆人在仙府中分明已經見了麵,還一見如故,氣運交纏,迴來對著他倒是一句也不提,真是兒大不由……咳,弟大不由兄。

    不管怎麽樣,任卿也想試試兩人這些年的情份夠不夠讓他遠離白明月,仍舊像從前那樣聽自己的話。

    “我現在已經被征召為散騎常侍,不會進太學了。你也沒必要提什麽為了我而考學的事,若真是肯聽我的話,就去任家,或是迴關山修煉吧。”

    散騎常侍,就是能在玉京出入,經常和公主幽會的大官了?徐紹庭眨眼就想到了這事上,眸色也沉了沉,盯著任卿修長的手指問道:“師兄是怪我沒聽你的話,跟崔老師去秘境找你,才要把我送迴去的?其實我也是為了師兄好,公主再好也是天家驕……女,不知道溫柔體貼,崔老師想嫁個侄女與你為妾,我隻想著……”

    “慢著!”任卿抬手在空中一揮,打斷了他的話:“崔老師何時想把侄女嫁與我為妾了?他本是想跟我提親,把侄女嫁給你的。至於公主,他在秘境裏遇到仙緣變成男身,已經改封了衛王,是不可能再下嫁臣子的了……”

    他本來還想告誡徐紹庭男子相戀有違天道,但一來身在保和堂的廂房裏,二來他自己也不是太清白,說這話還有些心虛,就都咽了迴去,隻就:“你傷好之後就迴去吧。”

    那個公主本來就是男的,跟仙人道統半分關係也沒有,分明是怕成親時露了男相,才編出

    這種謊話來欺騙世人。假公主還在秘境外埋伏了人要殺他,是因為知道了他的心思,想先下手除掉他,好獨占他的師兄不是?可師兄到現在也對那小子沒有半分好感……

    可對他不也是一樣?明明是這麽溫柔的人,怎麽對待愛上他的人就這麽殘忍呢?他能比假公主強一點,得了師兄這麽多年的憐愛,可再要往前進一步,就也被牢牢地擋在那顆心外頭,甚至要遠遠送走,連看都不許再看他一眼。

    徐紹庭苦笑了一下,索性賴在床上不起來,虛弱地說道:“我還能再留下養幾天傷麽?師兄總不會讓我這樣就轉迴關山吧?”

    他流露出一派無依無靠的可憐神氣,任卿輕歎一聲,替他拉起被角,道:“你有傷病在身,先睡一覺吧。”

    等到師弟睡著了,任卿才起身離開。出了廂房之後,藥鋪主人夏思源便主動找上了他,殷勤地問道:“徐郎君怎麽受了這樣的重傷?我家裏雖比不得兩位郎君,倒也有些可用的藥材,已經叫人包好了,任君迴去時可別忘了帶上。”

    事關徐紹庭的身體,任卿也就不跟他客氣,實領了這份好心。夏思源帶他看過藥材,又一拍腦門想起件事來:“上次任君送來的那個叫餘方炻的修士已經有了起色。雖說救不迴來,但肉身上的傷都已治好了,以後找個人照顧他,也能再活幾十年。”

    任卿今天難得聽到高興的事,欣然道:“那麽就請主人引路,我也去探探他的病況。”

    這一路上經過不少診室,裏頭的病人或有認識他的,都把他當成天降的財神來拜謝。雖說他為了積累聖母點瘋狂花錢的日子已經過了小半年,但有從尤娘等人手裏搜刮來的財物支持著,這間藥鋪時不時地還在舍藥,自然也還在宣揚著人的為人有多麽慷慨大方。

    光憑著四方傳揚的口碑,那趟秘境迴來之後他就時常遇見攔路申冤告狀的苦主、賣身葬父的小娘子、求他施舍錢糧的窮人……聖母點一天天地增漲,現在才能連用兩個腦殘光環不眨眼。

    他們一路上和病人打著招唿,比平常多花了兩三倍時間才走到了餘方炻所居的廂房,見到了那個當初枯骨般可憐的武師。如今他身上傷勢痊愈,臉上也有了肉,顯出一副俊朗大氣的好相貌,隻是二目緊閉,眉心深深一道刻痕,顯出幾分苦相。

    夏思源主動解釋道:“這人不能進飲食,全靠著靈丹補充體力,修為不退反進了。隻看他的修為也有武師初階,將來萬一能得了老天眷顧重新蘇醒,倒可以給郎君當個護衛。

    ”

    任卿越看越覺著這人可惜,歎道:“這也隻能看機緣了。我家倒是有清心寧神的東西,隻不知對魂魄有沒有用。這人既然是我送來的,就不能勞貴店一直照顧著,不如由我帶走,反正隻是撥個小廝照顧的事,也不必再勞煩貴店上下了。”

    夏思源著實誇了他一通樂善好施、矜貧救厄的大仁大義,又多打包了幾瓶固本丹,連著餘方炻和徐紹庭一起送迴了任家。

    到了晚上徐紹庭又有些發熱,任卿喂他吃了藥,便坐在床頭盯著他入睡——本來是該同寢,不過自從做了那個怪夢之後,任卿就有些憂心自己的人品。如今師弟又正是衰弱的時候,萬一自己有個把持不住的……還是防患於未然吧。

    他連外衫都沒敢脫,徐紹庭側躺在床上,伸手抓著他的外衫袖口,半張臉龐被燭光照著,顯得輪廓比平常更加深邃俊美,唿吸平穩均勻,睡得正甜美。任卿仔仔細細看著這張才隔了幾天沒見,卻似變得陌生了不少的臉龐,不知不覺目光就集中到那雙微張的嘴唇上,夢中的景象也似與眼前重合起來……

    簡直是不像話!任卿猛地清醒過來,一掌拍在自己額頭上,起身就往外走。臨起身時袖子卻被拽了一下,才想起徐紹庭還抓著他的袖口,又退迴兩步,小心地往外抽。

    袖子還沒抽出來,他的人就倒了下去,恰恰被一隻從旁邊伸出來的手臂當胸攬住,抱到了床榻上。徐紹庭雙眼神光湛然,再看不出半分病態,看著他苦笑道:“師兄,你真是狠心。我都傷成了這個樣子,你卻連陪我睡一會兒都不肯,這麽急急忙忙地就要扔下我。”

    他的聲音低得近乎囈語,融進了門外不知何時興起的風聲中,除了自己再無人能聽到。他低下頭含住那雙從重逢起就不停吐出傷人詞句的嘴唇,小心地品嚐著真人才有的溫軟馨香,纏綿良久才舍得稍稍離開。

    “本來我是擔心假公主及笄後就要和你成親,才趕迴來處理此事。不過現在他既然公開宣稱自己是男人,倒是不必擔心你一時走眼看上他,和他成親了。既然你不願意見我,我也如你所願,暫且離開京城,免得公主再派人殺我時牽連到你……”

    任卿醒著的時候,他一句也不敢提自己的愛慕之情,更不敢說和公主在仙境裏爭風吃醋的事,此時人昏過去了,他才放開膽子把想說的都說了出來:“我隻放手這一次,等我練成《通玄道經》再迴來時,不管你還有多少顧慮,都不會這麽輕易放開你了。”

    任卿自然不會答應他,

    他也不需要迴應,輕輕擁抱了師兄一下,就起身走到了外院一處客房裏。

    房門外有兩個小廝在值夜,因為房裏的人本就不會醒來,所以也早早睡了。徐紹庭在他們兩人頸上輕點了一下,保證兩人不會起來礙事,就推門進到了寢室中,借著窗外月光看著房裏不言不動的武師高手。

    “師兄看起來挺重視餘兄,所以在下得借你的身份用一下,想來餘兄你不會介意的。”神色疏朗的少年笑了笑,臉龐在月光映照之下清透如玉,散發著淡淡清光。他伸手在房中一按,空中就像是有道豎直的水麵,在他的手掌下蕩起了漣漪,露出一座大氣簡潔的房間,房裏隻有幾張石製桌椅和一台雲床。

    徐紹庭提起餘方炻往房裏一扔,自己也悠然轉身,走進了那房裏。他進去之後,這房間也消失在了天地間,而外頭這間真正的房間也空空蕩蕩,像是從沒住過人一樣。

    進入秘境之後,他新拜的道門師父清宇真人便現化出身形來問他:“你又不需要奪舍,我也隻是當年活著時留下的一縷執念,活不過來,弄一具凡人肉身幹什麽?”

    徐紹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求他替自己煉一具傀儡。這正是清宇真人的拿手好戲,在秘境中長日無聊,那一座城裏的傀儡都是他的手筆,而且隻需少量靈石即可催動千百年,除了反應不夠靈敏,與活人幾乎毫無區別。

    清宇真人道:“有這麽副好軀殼在,何必另做傀儡,煉成屍傀豈不更好。為師等了千載才等到你這個徒弟,還指著你光複我通玄門道統,恢複宗門千年前的氣象,哪有時間讓你又是情情愛愛,又是做傀儡玩的?”

    徐紹庭笑道:“這兩件事合起來正是一件事。我知道師父隨手便能煉出一個傀儡,何不成全於我?我師兄喜歡行善,這人是他花了大心血救的,不能死在我手裏。咱們還是煉個可以由我控製的傀儡才方便。”

    “什麽叫咱們方便?是你方便,有我什麽好處?修士要追求的是大道,你這樣隻顧著兒女情長能有什麽出息……”清宇真人一邊痛罵徒兒不知上進,一邊還是照著餘文炻的模樣去替他煉製傀儡,順便教給他通玄門製傀儡的手法。

    這東西也不是一天能煉成的,徐紹庭把人拖迴去放好,然後用真氣逼出寒熱之狀,借著病在任卿身邊多留了月餘,才依依不舍地告別師兄,乘著任家的馬車往關山武學院飛去。

    而在他離開兩天之後,看守餘方炻的小廝忽然來報,那位魂魄盡散,本該一輩子醒不過來的武師,

    他醒了。

    他不隻醒了,還在任卿門外長跪不起,口稱:“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餘方炻身無長物,僅有這一身武功修為,請恩人收留我做個護衛。我願意從此為恩人出生入死,絕不敢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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