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獄卒頭頭,摸了摸下巴,抖了一下,錦衣衛指揮使,也忒嚇人了。


    指揮使大人看美人的眼神就跟看路邊的石頭野草沒什麽區別,好像這麽個美麗的女子在他眼裏,真的就跟空氣沒什麽區別。


    他的眼裏連一點溫情都無,若非他還能說話喘氣,他當真要以為這是哪裏來的一具冷冰冰的死屍。


    不過也正是這樣殘酷無情,才稱得上錦衣衛指揮使的名號,一把沒有感情隻為皇帝鏟除異己的刀。


    彼時正是夜晚,牢房裏黑漆漆的,隻有高高的窗口透了點月光進來。


    張若儀躺在一堆氣味難聞的麥草上,還沒弄明白自身處境,她一動,整個人因為疼痛,清醒了。


    她轉頭就看見不遠處躺著兩個人,披頭散發看不出男女,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著。


    地麵一層厚厚的灰,窗戶上房梁上到處都是塵土,髒的不忍直視,屋裏除了有一股長時間沒打開出現的黴味,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味道。


    這樣的地方怎麽能住人?


    她後悔死了,早知道就不為了一時的意氣之爭,去害人。


    她好困,又好痛,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她要睡了。


    誰知道剛眯上眼睛,一陣鮮香撲鼻的味道就迎麵而來,讓她本就饑腸轆轆的胃,一下子就疼了起來。


    “我家婆娘給我送了點好酒好肉,兄弟們都嚐一嚐。”


    張若儀咽了好幾口唾沫。


    她聞到了烤鴨的味道。


    鴨是個好東西,可要想將它做好可不容易。


    太柴了沒滋味,太肥了又太油膩了。


    烤鴨誘人的香氣,在空氣中流淌。


    胸部的鴨皮應該是晶瑩圓潤,全瘦的鴨肉鮮嫩清香,腿肉每片都帶皮帶肉,片好的鴨子端上桌時,還要有蔥絲、蒜泥、白糖、甜麵醬、黃瓜條,用荷葉餅把這些卷起來,吃起來雖軟卻不爛,鴨肉酥香而又鮮嫩。


    這幾個差役喝了半天小酒,吃了半天下酒菜,手裏提著一盞燈,晃晃悠悠朝張若儀這邊走了過來,“這張太傅家的小姐是真漂亮,才氣和美貌,都是京城數一數二的。”


    獄卒越走越近,這個獄卒張若儀也算認識了,對犯人總是一臉倨傲的樣子,還用輕佻的眼神打量漂亮的女犯人,“想吃嗎?給爺唱個小曲,就給你吃。”這就是明晃晃,絲毫不加掩飾的羞辱了。


    “呸,離我遠點,不然我讓我爹爹,要了你的腦袋。”張若儀色厲內荏道。


    “哎呦,我好怕怕哦,落水的鳳凰不如雞,都到了這地步還這麽嘴硬。來來來,給小爺我唱個曲兒,小爺我保管你不光今天有吃的,明天有吃的,後天也有吃的。”


    鼻尖的香味是那麽的濃烈,真想吃啊,可若為了點吃的,就唱小曲,她是絕對不願意的,“滾,帶著你的東西滾。”


    突然聽到了重重的腳步聲,匆忙而淩亂,顯然有很多人朝這邊來了。


    “快走,快走,錢老大來了,要是讓他看見我們在這喝酒就完蛋了。你個呆子,動作快點。”


    “我的烤鴨。我婆娘好不容易舍得給我買的烤鴨。”那獄卒心疼地叫了一句。


    “烤鴨,叫你婆娘再去買就是了,實在不行,我賠你一隻,你這飯碗還要不要了,快走快走,瞧你這沒出息的樣,下個月,我銀錢,發了,請你去吃烤鴨,去吃城北那家。”


    “這還差不多。記得到時候一定要請我吃烤鴨。”先頭半死不活一臉肉痛的獄卒,嘻嘻地笑了。


    “好你個壞東西,感情是欺騙小爺呢!罷了罷了,玩不過你,你動作快點被抓住了,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幾個獄卒都跑了。


    黑壓壓的人群,走過去了。


    張若儀抬起了頭,看著就放在自己手邊,伸手就能夠到的烤鴨,張若儀咽了口唾沫,這上頭會不會有別人的唾沫星子,他們吃烤鴨的時候,有沒有洗過手,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設,抓起烤鴨,就往嘴巴裏塞。


    好吃好吃,真好吃,人餓急了,什麽都好吃。


    她吃完小半碗仍舊意猶未盡,又拿起手指沾了汁,連同醬汁吃的一幹二淨,腹內才有了一點飽意。


    她看到欄杆外還有一小碗魚羹,她夠啊夠啊夠,總算夠到了,然而這魚羹一掀開,她聞到的除了魚的鮮香還有淡淡的腥味。


    這是用劣等的草魚做的,擱在平時,她都不屑於去看,但現在……


    她端起碗喝了一口,肥嫩新鮮,肉質細膩,還可以,總比冷掉的髒饅頭好吃,剩下的底也沒浪費,她用舌頭舔幹淨了,肚子總算有了個八分飽。


    卻沒發現,從頭到尾,這盤烤鴨好還有這一小碗魚羹,都沒人上來和她爭和她搶。


    “大人,大人,這是張小姐身邊的侍女交給我的,你看看。”在周府,周澈更願意別人喊他大人而不是駙馬爺,好像這樣就可以擺脫建安公主的威名。


    “我讓你打聽的事,打聽得怎麽樣了,她還好嗎?”周澈把紙團搶出來,放在鼻尖嗅了嗅,這紙團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味,一聞就知道是女子的信箋。打開一看。


    入目的是扭扭歪歪的字跡,恐怕六七歲的小孩子,這字都寫得比她好看,周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麽醜的字也就隻有她能寫出來。


    看著信,漸漸得眉頭緊促,捂著心口,很疼,非常疼。


    “大人,那裏戒備森嚴,小的根本打聽不到消息。”


    周澈把信揣在心口,感覺有股炙熱的溫度。


    自己的人打探不到消息,她在京城沒有什麽勢力,可想而知她要送一封信得多艱難啊。


    以前她活得那麽肆意,很是明媚,現在卻像是即將凋零的花兒。


    如果當初他們成親了,現在他們肯定過的不是這樣的日子。


    他手下不停,用毫筆吸飽了墨汁,“把這信,送去公主府,就說我有事要求公主。”


    寫完東西,他急匆匆往外走。


    他很著急,到馬廄去挑了一匹馬就朝大門的方向去了。


    想起前幾次的慘痛經曆,他叫了幾個護衛一起。


    他心髒砰砰砰跳得飛快,非常緊張。


    前頭那匹馬路過一個店鋪的時候,嘶鳴了一聲,突然立了起來,周澈差點就撞上了。


    “小心點。笨手笨腳的,快把本駙馬嚇死了。”


    牢裏有一股臭味,這股臭味像是侵入磚石之中了,醃得入味了一般,再怎麽捏住鼻子,都能聞到一股臭味。


    周澈嫌棄地皺起了眉頭。


    “駙馬爺,這邊,這邊,這張家的小姐也太倔強,這都鐵證如山了,還不肯認錯。”


    到了傍晚,牢房裏更加冷了,張若儀把自己團成了一團,準備睡了。


    突然,遠處傳來犯人們的喧嘩,有人跟獄卒要吃的,有人哀求給條破棉襖,張若儀躺在麥草上,隻露出腦袋,好奇地看向鐵欄外麵,這個時間,獄卒是要帶走哪個犯人夜審嗎?


    “駙馬爺,這就是個毒婦,因為嫉妒就毀了自家姐妹的臉,最可憐的,當屬安寧郡主了,本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因為飛來橫禍,整張臉都毀了,現在完全不敢出門,不管去哪裏都要帶著麵紗,若是恢複得不好,這一生都毀了……”


    張若儀一下子清醒了,抓了抓頭發,擦了擦臉,以一個完美的姿勢躺了下去。她知道自己什麽姿態,什麽角度更好看。


    “閉嘴,此案疑點重重,你這樣的說法是極其不負責任的。”周澈看到躺在麥草堆上連條被子都沒有瑟瑟發抖的陳嬌,他心疼地皺了皺眉。


    之前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她被扔在了地上。她滿身是血,衣衫破碎,淚水血水在臉上糊成了一團,真是半點美感都沒有。她用不怎麽幹淨的水洗了一把臉。


    此刻她知道周澈在,所以極盡所能露出自己最水潤、最惹人憐惜的眼神抬頭看過去……


    “你來了,你終於來了。”


    打發走了獄卒,他才打量張若儀一番,低聲問道,“他們可有用刑?”


    張若儀哭得梨花帶雨,“打了,這裏,這裏都紅了,我沒有害人,我是冤枉的,駙馬,你一定要救我。”她委屈地喚了一聲駙馬,這一聲駙馬很是纏綿,有道不盡的信賴與眷戀。


    “爹爹,他不分青紅皂白,把我送到了這個地方,我的心好痛啊!我隻有駙馬你了。”眼角眉梢滿是愁情,似乎對於張太傅的絕情十分難過,卻又隱忍不發。


    看著張若儀憔悴消瘦的臉龐,低聲道,“莫急,我會盡快救你出來的。”


    “還好有你,不然……”


    張若儀笑容明媚,眸光似月下的湖水瀲灩生輝,周澈怔了怔。


    “我先走了。”收迴視線,周澈告辭。


    張若儀不能出牢房,站在原地目送他。


    “好好照顧那位張家的小姐。”


    周澈走後,那獄卒拿起了那個錢袋子掂了掂,又扒開數了數。


    嗯……一共十兩銀子,對普通人來說也許不少,但對他而言連牙縫都塞不了。


    這駙馬爺也太摳門了點。


    “你算是走了運了,這駙馬爺吩咐了要給你的被子,接著。”獄卒扔來了一床嶄新的棉被,上麵有陽光的味道,摸起來又軟又舒服。


    張若儀在犯人們豔羨的目光裏睡了一個好覺。


    她的夥食也好了。


    因為周澈花錢打點了獄卒,從外麵買了吃食送進來,她總算吃了幾頓熱乎乎的飽飯。


    晚上唐檸在公主府吃全魚宴,十分融洽甜美的情景,因為不速之客的闖入被打斷了。


    “公主,駙馬爺讓奴才把這個……給您……”


    一句話還沒說完,唐檸就不高興了,周澈這是把她當什麽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嗎?


    唐檸把信丟在了地上,“他自己怎麽不來……”


    “這,這奴才也不知道。”


    唐檸不高興,卻也不至於去為難一個下人,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並不是一個喜歡遷怒的人。


    那小廝愣了愣,看著柔柔弱弱的建安公主,竟然如此霸道。


    最開始以為公主是個很好對付的閨閣女子,因為駙馬一直是這麽說的,可現在看起來,似乎並不是那麽好應付的。


    “駙馬腿傷了,出不了門,這才讓奴才……”


    這要是一般女人,他的做法完全沒有問題,甚至還能夠事半功倍,可惜的是唐檸不是普通女人。


    駙馬幾時吃飯幾時睡覺,早飯吃了什麽,中飯吃了什麽,晚飯吃了什麽,她都知道。


    這麽拙劣的謊話,她連拆穿都懶得弄。


    “還不快出去,沒看見公主生氣了嗎?”翠柳不在,唐檸身邊的丫環看她臉色不對,直接發火了。


    很快,小廝就從唐檸的視線裏消失了。


    聰明人在身邊就是好,唐檸到這兒已經有好些日子了,前幾日全用來收拾公主府這一群白吃飯不幹事的東西。


    誇張一點說,公主府若是有一百個伺候的人,其中五十個都是偷奸耍滑之輩,二十個是各處派來的眼線,剩下那三十來個去掉粗使雜掃,也就幾個能用的。


    現在人員精簡了一半,但辦事效率,卻比以前好了十來倍。


    “公主,這是葛大人要奴婢交給你的。”翠柳屏退了左右,給唐檸塞了一張紙。


    打開一看,她就笑了。


    入目的是扭扭歪歪的字跡,恐怕六七歲的小孩子,這字都寫得比這紙的主人好看。


    這麽醜的字也就隻有張若儀能寫出來。


    這完全就是現代人用不慣毛筆寫出來的字,大小不一,而且粗細不均。


    硬筆普及以後,用毛筆寫字這種行為,已經不再是日常書寫所必須,而是轉而成為一種藝術形式。


    現代人都用鋼筆,水筆,圓珠筆,隻要會寫字就行了,手腕力度完全不一樣。


    看了紙上的內容,唐檸發出了意味不明的輕笑。


    不需要唐檸示意,便有錦衣衛密切盯著張若儀的一舉一動,他們不會限製她做什麽事,不會讓她發現他們的存在,但她的一舉一動,都在錦衣衛的監視之中。


    這紙條能傳出去,也是得了葛越的授意。


    “公主,這是駙馬寫的條兒。”翠柳把地上的紙條撿了起來。


    “明兒個,本宮去會會張家的這位小姐。看看令駙馬神魂顛倒的女子有多厲害。”唐檸的聲音裏透露出了一股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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