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雨勢雖已減小,但夜深之後寒意侵骨,讓她不禁微微發顫。

    心緒卻仍是紛雜,她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還是驚,亦或是兩者皆有,另還有許許多多難以言說的情感,就像無數紅線交織縈繞,理都理不清。

    去井邊打水的時候,她都還未平靜下來,整個人有些發怔,神思完全不在身上。

    待等端著水盆迴到夙淵房裏,燈火還閃爍,他卻已經閉著雙目睡著了。

    安靜得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

    顏惜月怔立了一會兒,心底有幾分遺憾與失落,但很快又平複。她並未轉身離去,而是將他靴子脫下,又沾濕了手巾,謹慎地替他擦拭了臉與手。

    碰到他手的時候,她心中還是有些畏懼的。那手背上長出的鱗甲雖小,可她的指尖不經意拂過,隻覺得一陣寒涼。她也沒敢再多看,趕緊替他蓋上了被子,之後悄然離開。

    耿家大院已經一片寂靜,想來是他們已撤去酒菜,各自安歇。

    迴到自己的房間後,顏惜月也早早就睡下,可躺在床上聽那窗外秋雨連綿,卻怎麽也無法入眠。

    她煩躁不安地翻身,默念心訣,放緩唿吸……可還是無濟於事,腦海中來迴浮現的全是之前在夙淵房中的景象。末了,她終於放棄了努力,無奈地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風雨撲打著薄薄的窗紙,她轉過臉望向窗戶的方向,卻驚訝地發現,原本斂了光的七盞蓮華正幽幽浮在房中,一閃一閃地放出淺藍色光芒。

    “小七?”她低聲喚著,小心翼翼地起身。

    七盞蓮華輕輕浮動,星星點點的藍光已逐漸散開,繞著本體一圈又一圈,化成了盛開的蓮花。顏惜月心知必有異動,背起長劍便躍下床來。此時屋外雨聲驟緊,忽然間一陣狂風掠過,吹得窗紙撲簌作響。

    七盞蓮華倏然間破窗而出。顏惜月連忙開門,庭院中空空蕩蕩,唯有風雨一陣緊似一陣,可蓮華卻勢如流星,越過屋脊朝著北邊急速飛去。

    顏惜月衝進夙淵房間連聲喚他,他卻毫無反應,她又猛推幾下,見他還是睡得正沉,隻能重新奔出門去,追向蓮華飛逝的北方。

    寒風冷雨撲麵襲來,行得越快就越是艱難,但眼看著蓮華的幽幽光焰在前方時隱時沒,她便顧不得考慮自身,提著勁在風雨中疾掠。濕滑的野草在下方飛逝,顏惜月已追至村後山丘頂端,蓮華的幽光又是一閃,很快沒入另一側的密林。

    她穿過密林,沿著狹長的小道追行數裏,不覺又進入了連綿山嶺。

    其間山石林立,勢如猛獸,又有風雨蕭蕭,狀似咆哮。黑暗中不知何處傳來水聲隆隆,像是瀑布漲水,撞擊著岩石奔湧而下。

    顏惜月在半山間的轉彎處略停了停,蓮華忽而朝下飛落,渺茫幾不可見,隻餘下一道淺淡的光痕。她疑惑著探身而望,下麵的山穀黢黑幽深,水流潺潺不絕於耳。此時風雨暫小,顏惜月抓著石間鑽出的藤蘿便往那穀底慢慢滑去。

    雙腳落地時,就能明顯覺出此地必然人跡罕至。潮濕的泥地上不知積了多少的枯枝落葉,有的早已腐爛,在這雨天更散發出濃鬱的味道。

    她不敢掉以輕心,手持長劍沿著山壁而行。

    蓮華不知道飛去了哪裏,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黑暗。

    每一步踏出,厚厚的落葉間都滲出濕滑泥水,讓她行進格外吃力。隨著越來越往深處走,先前聽到的瀑布聲也越來越響,震耳欲聾的迴蕩在這空穀之間。

    前方是交錯密集的竹林,她側著身子小心穿行,隱隱看到彌漫的水霧後有數點藍光閃爍。

    不遠處湍急的瀑布自山頂傾瀉而下,濺出無數水沫,飛散在濕潤的空氣中。七盞蓮華就像夏夜的螢火蟲一樣停在了瀑布旁邊的石壁間,一明一暗。

    顏惜月猶豫了一下,緊貼著山壁朝那邊挪去。可直至到了蓮華所在的岩石前,四周也還是如常,瀑布依舊喧囂,水意依舊四溢。她詫異地繞著那瀑布又搜尋一圈,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小七,是不是又追丟了?”她不放心地低聲問著,伸手托起蓮華。

    七盞蓮華卻從她指尖滑落,重新飛到了那石壁間。顏惜月蹙著眉,將手心貼了過去,石壁濕冷粗糙,似乎並無異常。但當她抽出長劍輕輕劃過之時,原先黝黑的石壁間竟隱有暗紅光芒,盤曲連綿的符文如水中倒影般晃動浮現,瞬時間侵滿了整塊岩石。

    ——有人在此布下了結界。

    她確信妖物就隱藏於這石壁內部,然而裏麵情形究竟如何,卻無從得知。略一思忖,她矮身退避,在暗處取出了鈞天寶鏡,念動碎星訣。

    鏡麵掠過漣漪,來迴盤旋的暗紅符文如簾幔漂浮,有影子在深處幽幽晃動。她凝神聚靈再度默念碎星訣,鏡中景象才慢慢展現,隻是因結界法力高強,一切都朦朦朧朧,好似隔了數重白紗。

    厚重的山壁內部竟另有洞天。

    青竹如海,碧草如茵,白牆黛瓦的小院門戶半開。院子中,有身穿藍袍的男子背朝外蹲在屋簷下,以手中的玩具逗著身前的女童。

    站在簷下的女童身穿紅衫,雖是麵朝這邊,容貌卻看不清楚,正舉著雙手去搶那玩具。

    “把小羊還給我!”她搶了幾次搶不到,便生氣地抓住男子的衣袖使勁晃,“你是個壞爹爹!”

    他笑了起來,展開雙臂將她抱進懷中,“為了一隻小羊就罵我?”

    “你把小羊搶走了……嗚嗚……”女童說著說著就抹眼淚。男子歎了一聲,手掌一展,便多了幾枚紅豔豔的果子,“好,我是個壞爹爹,但不知道盼兒還想吃這果子嗎?”

    “酸酸果!”女童高興地伸手去抓果子。

    石壁外的顏惜月看到此,不由心神一驚。

    “什麽人?!”男子警覺起身,霍然迴首間袍袖一卷,刹那間鈞天寶鏡中的景象劇烈震蕩。顏惜月未及出手,石壁間暗紅符文猛然暴漲,竟如無數條光索般束住了她的手腳。

    七盞蓮華見狀急速飛來,卻被耀目的紅光反震向對麵山壁。

    顏惜月驚唿一聲,被鋪天蓋地的暗紅符文籠罩全身,須臾之間就消失在石壁前。

    無盡漆黑吞噬了一切。

    令人心驚的暗紅符文不知何時已經散去,但比起陷於不斷轉圈的符文中更可怕的是,她如今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知道,無論朝前朝後,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她抬手觸摸四周,卻空空蕩蕩什麽都碰不到。

    顏惜月覺得自己的唿吸也有些吃力了,這無盡的黑暗好像巨石壓頂,沉得讓人喘不出氣。她掙不出,逃不掉,隻能憑著感覺往前走。

    然而前方亦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冷汗不斷地從額間流下,腳步也越來越沉。寂靜中,她忍不住大喊:“有沒有人?”

    沒有任何人迴應,隻有她的喊聲來迴飄蕩,更顯出這漫無邊際的空曠。

    顏惜月不由慌張起來,握著劍快步向前,直至咬牙飛奔。

    孤單的腳步聲緊隨身畔,這死寂的空間內隻有她一人。

    最後,她終於撞到了堅硬的障礙。伸手去摸,卻是濕冷粗糙,正如之前在外麵摸到的石壁。

    顏惜月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跑了許久終於找到這堅硬的盡頭,可最終還是被同樣的

    障礙擋住了去路。

    揮劍猛砍,劍上的光芒轉瞬就被無聲無息地吞滅。她心生寒意,撐著長劍慢慢坐下。

    ——那符文,竟將她困死在了這裏。

    夙淵睜開眼睛的時候,窗紙已被陽光映得透白。身子是前所未有的發沉,他躺在床上望著床頂愣了半晌,才模模糊糊記起昨夜的一些片段。

    似乎是自己喝了酒,然後就莫名其妙地被顏惜月拽迴了房間。

    再後來,記憶就更為淩亂……

    抬起手看看,醉後顯現的黑色鱗甲已經褪去,一切還如原先那樣。

    他若有所思地起了床,在穿靴子的時候又想到了顏惜月。按照她的性格,恐怕等不到他自然醒來,應該早就來敲門了。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開了門去找她。

    然而她房中被子散亂,人卻不在。

    他迅速查看一遍,就連七盞蓮華和佩劍都不見蹤影。

    原本還昏沉的夙淵震了震,轉身就奔往前院。耿通正叫仆人來請他們用早飯,聽說顏惜月不見,也是驚訝異常。問遍家中人員,都說自昨夜酒席過後就各自迴屋,沒人看到顏惜月,而大門一直緊閉,她也不可能自己出去。

    耿通還在盤問下人,夙淵迅疾道:“不必再多問了,我心中有數,這就去找她。”

    “你自己能行?”耿通愕然,“還是找些村子裏的年輕人幫忙為好……”

    “多謝族長,但尋常人去了沒用。”夙淵無暇解釋,隨即便跨出客堂,迎麵正見耿慶生快步走來。

    夙淵朝他望了一眼,還未走出幾步,卻聽耿慶生道:“郎君一個人要找到何時?我這就帶人與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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