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後一天,無忌帶著驃騎營凱旋,迴到了大梁。


    他還在陶邑時,魏王就已連下三道命令,讓他盡快返迴。無忌走到路上的時候,魏王又接連派出使者,讓他一迴大梁就進宮。


    迴到大梁的當日,無忌讓阿大和須賈等人去安置驃騎營的將士,自己帶著獒衛中的老二和老三,入宮複命。


    他才剛到宮門,早有內侍等候在宮門下,告訴他王上早有命令,“無忌迴宮,可不傳而入”。


    無忌不知道魏王為什麽會如此急迫,但他自三月時出發,到現在也有將近三個月了,對魏王亦頗多思念,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去見一見,說一說從軍征戰以來的諸多見聞。


    宮中的內侍將他帶到王宮的書房,無忌理了理衣襟,昂首而入,看見魏王正斜倚在一張短榻上翻看書簡,他的身後,有名服飾華麗的美婦人跪坐著為他捶背。


    無忌立即上前施禮:“孩兒見過父王、見過母親。”


    魏王似乎是看得入迷,一雙眼睛仍然不離竹簡,隻是輕輕地“嗯”了聲,那名美婦人卻是笑吟吟道:“無忌終於迴來了,快入坐。”


    無忌依言坐在魏王對麵,看著魏王微微蹙眉的神色,心裏不由有些打鼓。


    這麽著急地把自己叫過來,卻又端著架子,難道要發飆?


    美婦人已經從魏王身後起身,來到無忌麵前,捏著無忌的肩膀和手臂,又摸了摸無忌的額頭和臉龐,高興地道:


    “無忌黑了,瘦了,也變結實了,想來這一去三個月,肯定在外頭吃了很多的苦頭。”


    “有勞母親掛念。”


    無忌隻覺一陣香風撲麵而來,美婦人對他摸摸揣揣的,又正好麵對著他,身前春光乍泄,酥胸半掩,看的無忌一陣目眩神迷。


    無忌不是禽獸,因為他雖然稱唿這美婦人為“母親”,卻實在和她沒有血緣關係的。


    美婦人名叫衛薑,是魏王的寵妃,也是上一任魏國王後死後,實際上執掌了大梁後宮的女人。


    魏王遬嬪妃不多,子嗣亦少,上一任國後為魏王生下了太子魏圉。衛薑和另外兩名妃嬪為魏王生下了三個女兒,而無忌的生母為魏王生下了幺子。


    因為無忌的生母早亡,而王後亦薨,所以在無忌加冠的時候,是尊衛薑為母親,完成了冠禮的最後一環。


    也就是說,無忌稱唿衛薑為母親,合情合理,卻無感情基礎。衛薑對無忌的熱情,有多少是出於母親對孩子的關心,這不得而知,無忌隻知道自己對這位名義上的母親,並無多麽深厚的感情。


    衛薑把無忌上下打量一番,便拉著無忌的手往魏王這邊湊了湊,說道:


    “無忌好不容易從戰場上迴來,王上您怎麽連看都不看一眼呢?”


    魏王仍是對兩人不予理會。


    衛薑又道:“王上您莫非不高興了?說出來讓我們樂嗬樂嗬。”


    魏王這時終於“啪”地聲合起了竹簡,一張皺紋橫生的臉拉了下來,將竹簡往前一遞:


    “我為什麽不高興,你自己看!”


    衛薑未料到魏王是真的不開心,心中懷著疑惑,小心翼翼地接過竹簡讀了出來:


    “經查實,公子無忌在伐齊之戰中出力甚巨,戰功顯赫,然亦頗多涉險。聯軍之所以勝,而齊之所以敗者,非唯五國合縱之大略,亦列國策士之所思,而五國兵將之奮戰也。無忌公子有功五,殊莫大焉:臨淄行間,致齊王疑田章之謀叛,其功一也。獻策水攻,一日之間溺弊齊人十二萬,分隔田章、觸子兩部,其功二也。將驃騎營孤軍深入,斬觸子之首,其功三也。自曆下至巨野,襲奪陶邑,其功四也。以八百之眾,合陶邑全城之力,死守城池,挫三萬秦軍於菏陰,其功五也。”


    衛薑雖然是對伐齊之戰多多少少有些耳聞,但看到無忌功勞甚巨,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但驚訝之餘,仍是欣喜為多,笑道:


    “無忌才是第一次上戰場,就這麽厲害了,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超過龐涓、田忌的大將軍,說不定還能跟吳起比肩呢!”


    對此,無忌的臉上有些發燒,魏王卻是沒好氣地道:


    “你接著看。”


    衛薑又讀道:


    “然其處事機變,好行險,多有殆危。孤身如臨淄,行間一月,其涉險一也。率騎軍夜襲曆下,反被齊軍包圍,其涉險二也。以八百嫖姚,遊二十萬齊軍之眾,追襲觸子,其涉險三也。潛行至陶,殺陶邑大夫燕軫,奪一城之權柄,其涉險四也。以孤軍守陶邑,硬撼秦軍,其涉險五也。有此五險,非天人不能度之,其之所以功成凱旋,蓋有畢萬、文侯之佑乎?”


    讀完這些,衛薑看見了魏王陰沉著的臉色,也看見無忌低垂著的頭顱,忍不住心中慌亂,手裏一鬆,那卷竹簡啪地落下,砸在她的膝上,她卻渾然不覺,當下隻是摟著無忌的肩膀哭道:


    “無忌啊,你為何要這麽拚,別忘了,你可隻有一條命啊。”


    無忌也不知衛薑為何忽然哭了起來,手足無措,隻是安慰她,說著什麽“今後會小心的”之類的話。


    但魏王似乎是對衛薑的哭聲頗為不喜,皺眉道:


    “婦人家哭哭啼啼的,成什麽體統。”


    衛薑又哭了一會兒,也漸漸止歇,見魏王朝她揮了揮手,才依依不舍地起身離去。


    魏王便問無忌:“以上所言,與事實可有出入?”


    無忌伏身道:“絲毫不差。”


    “你今年才十六歲,第一次上戰場,就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伐齊之戰你隻是個校尉,竟然出力比晉鄙還多,你讓晉鄙將軍,還有魏賁老將軍何以自處啊?還有你大哥,要不是你鋒芒畢露,他又何必急著統軍去攻齊淮北!


    “說說……你是想當魏國的上將軍,還是想當魏國的太子?”


    聽魏王這麽問,無忌悚然一驚,連忙以頭觸地:


    “孩兒絕無奪嫡之念,請父王明鑒!”


    無忌的額頭杵在地毯上,隻能聽到魏王“哼”了一聲,卻看不見他的表情,也不敢抬頭。


    過了好一會兒,魏王才道:


    “起來吧。”


    無忌依言而起,內心仍是忐忑。隻因魏王雖然讓他起,卻是對他的申辯不置可否,也不說是信他,還是不信他。


    他坐起來後,才發現魏王已經站在他的身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自己。


    “站起來,把衣服脫了。”


    魏無忌大感意外:“父王……這,不太好吧。”


    “讓你脫你就脫,別那麽多廢話。”


    無忌搞不懂魏王的念頭,但他不光是王,還是自己老爹,他下的命令,無忌隻能聽從。


    不一會兒,無忌已經坦露上身,露出了逐漸成型的肌肉和那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疤,以及……來不及愈合的傷口!


    魏王雙手背在身後,圍著無忌繞了三圈,慍怒地道:


    “瞧瞧、瞧瞧!這刀傷、箭傷,還有長矛的刺傷,你這是讓我不能安寢啊!”


    不能安寢?無忌很是疑惑,卻又不敢詢問,不料這個時候,魏王忽然在他麵前站定,伸出手來,狠狠地扇了無忌一巴掌。


    “啪”地一聲,這個耳光扇得又響又亮,而且不論是角度、力道,都是上上之選,扇過之後,無忌的臉上馬上就有了五道指形的血印。


    “你可知,我為何打你!”


    無忌被打懵了,當下隻是搖頭。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懂了嗎!”


    無忌下意識地點頭,馬上又搖頭,魏王氣得吹胡子瞪眼,揪著無忌的耳朵道:


    “你這小豎子,我就你和魏圉這兩個兒子,你懂嗎?還從軍征伐,我呸,早知道不讓你去了!”


    無忌本是疑惑,到此時終於明白過來,魏王是對他愛之深,責之切,不禁心中暖暖,連眼眶也有些發熱。


    “罰你禁足兩個月,別老想著再給我搞事情!”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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