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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狗在李雪建腿上蹭幾下,繞著玉蜀黍苗轉了個圈,又繞著轉了個圈。李雪建就道:“瞎子,你遠點兒轉。”


    盲狗站著不動了,嗚嗚幾聲叫,抬起頭來盯著先爺,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李雪建知道怎麽迴事了,到地邊的枯槐樹上取下掛著的鋤,在玉蜀黍苗西邊,刨了個窩,看著盲狗道:“尿吧!”盲狗抬起腿,往窩裏嗤嗤撒尿。李雪建看到葉子上有灰,伸手撣了撣,然後就愣住了。


    特寫,主觀鏡頭,玉米苗最下的兩片葉子上有了幾個小斑點。


    李雪建喃喃地道:“我早上來尿尿,傍黑來澆水,怎麽會有旱斑呢?”盲狗還在嗤嗤撒尿,他突然明白了:“不是旱斑,而是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熱得多!”李雪建飛起一腳,把盲狗踢開:“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燒死是不是?”


    盲狗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抬起頭望向先爺,看上去特別委屈。


    “活該!”李雪建瞪了盲狗一眼,慌慌用手把鋤坑中未及滲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來,又把尿泥挖出幾把丟在旁邊,拿起鋤,蓋了那尿坑,用鋤底板在虛土上蹾了蹾,然後對盲狗道,“走吧,迴家挑水來澆,不立馬澆水淡淡這肥料,兩天不到苗兒就被你給燒死了。”


    鏡頭切換,特寫,一隻水桶從水井裏提出來。緊接著是大全景,李雪建把水桶提上來,又把另外一隻水桶扔進井裏打水。特寫鏡頭,水桶裏隻有半桶水,而且帶著泥沙,看上去非常渾濁,簡直像黃河水。李雪建輕輕歎了口氣:“怕是要不了半個月,這井就要枯了!”


    李雪建挑著水桶往迴走。沒走幾步一股旋風吹過來,把他的草帽吹掉了,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滾。李雪建趕忙放下水桶,去追草帽。


    帽子在旋風操縱下,像跟李雪建做遊戲。有幾次李雪建都摸到草帽邊了,那旋風突然加速,又把他給拉下了。草帽咕咕嚕嚕往前滾,最終停在了一片枯樹叢,被枯樹枝掛住了。


    李雪建從從容容走到樹叢,弓身撿起那草帽,用力摔在地上,拿腳奮力跺著吼:“我讓你跑!我讓你跑!有能耐你還跑啊!”在先爺罵草帽的同時,盲狗也對草帽汪汪大叫,好像也在罵草帽。


    有個中國記者笑著說了句“狗仗人勢”,旁邊的中國記者都轟的笑了起來。


    李雪建將草帽撿起來,盯著草帽罵道:“不跑了吧?你一輩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陽旱天欺負我,你她奶奶的也想欺負我!”


    鏡頭外唿唿的風聲突然變大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李雪建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抬起頭向天邊看去。


    鏡頭切換,李雪建的主觀鏡頭,遠處的山峰上揚起了黃褐色的灰塵,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搖搖晃晃的牆,向著坡地這邊席卷而來。


    現場所有觀眾的心瞬間抽緊了,這麽大的風,那顆玉米苗怎麽頂得住?


    就在此時,隻聽李雪建喊了聲“瞎子快走”,鏡頭突然晃動起來,順著山路開始往前跑。


    現場觀眾都愣住了,導演們也都愣住了。正常情況下導演會從主觀鏡頭切迴客觀鏡頭,讓攝影機跟著李雪建往前跑。但張然卻沒有把鏡頭切迴來,而是保持著李雪建的視角繼續往前跑,也是說整個鏡頭依然是第一人稱。


    大風卷著殘枝敗葉,帶著漫漫的沙塵,席卷而來。殘枝敗葉落在地上,打在鏡頭上劈啪作響,然後又被大風帶了起來。清朗的世界被漫天塵土籠罩,變成一片渾沌。


    3d畫麵和全息聲的代入感本來就很強,再加上第一人稱視角,現場觀眾仿佛都走進了這片混沌的世界中,在飛揚的塵土中穿行。飛舞而來的枯枝敗葉打在鏡頭上哢哢作響,現場的觀眾一邊驚唿,一邊躲避著枯枝的襲擊。


    突然間,黃濁的大風停止,一直嗡嗡在耳裏的砰啪聲也偃旗息鼓,太陽也恢複了活力,拋灑出惡毒的光。


    此時鏡頭終於切迴到客觀視角,現場幾乎所有觀眾都重重地吐了口氣。3d畫麵加全息聲,再加上第一人稱視角,帶來的臨場感簡直太強了,他們仿佛真的大風中走了一遭,那種感覺簡直讓人窒息。


    李雪建和盲狗還在唿哧唿哧的趕路。坡地很快到了,李雪建站在地裏,整個人都呆住了。一個特寫鏡頭,那棵玉米苗被風吹斷了,苗茬像斷手指樣顫抖著。


    鏡頭切換,屋裏,李雪建在收拾東西,翻箱倒櫃,收拾鍋碗瓢盆,往布袋裏裝糧食。


    現場很多記者都注意到,張然給了裝糧食的口袋一個大特寫,所有糧食都裝進了布袋裏,但布袋隻裝了一小半。特寫鏡頭代表強調,比如幾個人在夜總會玩,給了酒杯一個特寫,就意味著這杯酒可能有問題。張然給糧食口袋特寫,意味著糧食在後麵可能會成為大問題。


    鏡頭切到坡地,李雪建拿著斧頭敲敲打打。他在玉米苗的旁邊埋下了四根椽子做樁柱,在四柱的腰上,拴平兩扇門板,再在柱子頂上,苫了四領草席。他在棚柱上釘滿了釘子,把鍋、勺、刷都掛在那些釘上,把糧食口袋掛在鍋下麵,再在地邊崖下挖一個小灶。


    夜裏,李雪建和盲狗坐在玉米苗邊說話,一直到深夜才睡下。


    第二天上午醒來,斷掉的玉米苗又長出了青紅如水的一片小芽,半指長,嫩得似乎一摸就要掉下來,在太陽光下潤澤如玉。


    當玉米苗重新長出兩片葉子的時候,糧食口袋空了,糧食吃光了。


    李雪建拿著糧食口袋迴村找糧食,他覺得偌大一個村,各家的糧缸裏漏下一把麥,罐裏留下一撮麵,也就夠他和盲狗度過這場旱荒了。可迴到村落時,他忽然發現各家的門戶都鎖著。李雪建很生氣,破口大罵:“整個山脈的人都逃走了,賊不被曬死也被餓死了,我日你們奶奶,你們鎖門是為了防我先爺嗎?越是防我,我越要撬門翻牆!”


    但這話隻是說說,最終他把村落走了個遍,還是空著手迴到了坡地。


    盲狗老遠搖著尾巴,順著聲音跑過來,用頭在李雪建的褲管上蹭著。李雪建不理它,到槐樹上取下鋤,到棚架下取了一隻碗,地頭一鋤一鋤刨起來。第三鋤之後,李雪建刨出了兩顆當初點種的玉蜀黍粒,黃燦燦完整無缺。李雪建依著當初點種的距離,每一鋤都刨出一粒、兩粒種子。約有半條山梁長的工夫,空碗裏就盛滿了玉米種子,他就用這碗玉米做了頓飯。


    吃過之後,李雪建和盲狗坐到棚架落下的蔭涼裏看守著玉米苗。李雪建對盲狗道:“各家地裏都給我存的有糧食,到地裏刨一天,夠我們兩個吃三天。”


    隻是他把事情想得太過樂觀,在自己地裏刨玉米很容易,但去別家地裏去刨時,卻沒那麽容易了。他不知道別人種的時候多遠種一窩,而且當時為了趕在雨前把種子播下去,男女老少齊上陣,遠不如他播種那樣均勻有規律。


    更要命的是水井要幹了。李雪建迴村打水澆地,他把空桶係下去,幾丈長的轆轤繩子全都用盡,才攪上來一碗水。要在井旁再等許久,另一碗才能從井底滲出來。


    李雪建坐在井邊想了一陣,想了個辦法,把一床棉絮係進井裏,讓棉絮吸井水。第二第早上,他來到井邊把棉絮拉上來,擰出了半桶水,然後又把褥子再係進井底。他抬頭看著天空的太陽,大喊道:“我七十二了,啥事兒沒經過?井枯了你能難倒我?隻要你地下有水,我就能把水摳出來。你有能耐你把這地下的水曬幹啊!”


    水的問題暫時得到了解決,但糧食危機終於徹底爆發了。


    這天,李雪建在侄兒家田裏從早刨到晚,才刨出來半碗玉米粒。第二天,他換了一家地,卻連半碗也沒有刨出來。李雪建和狗把一天間的三餐改成了兩餐,把黏稠的生兒湯飯改成了稀水湯。他不明白,當初各家都兢兢業業把種子種在了田地裏,種子沒發芽,本該一粒一粒都還埋在褐土下,可怎麽就找不到了呢?


    他不想去別人家拿糧食,但現在沒有別的選擇,隻能迴村找糧食。他對盲狗道:“算借吧,落一場雨,來年有收成我就還人家。”


    銀幕上,李雪建提了布袋,搖搖晃晃迴到村裏,來到一戶人家門前。他從布袋裏取出一柄斧,把大門上的鎖給砸開。他推門走進去,徑直到上房屋門口,又砸開上房的鎖。他在糧缸糧罐,櫃裏櫃外,床下桌下,家家都找得細如發絲,最終還是沒有找到一粒糧。


    李雪建歎了口氣,原樣關了房門,把壞鎖掛在門扣兒上,然後一家一家進。他一連撬砸了十幾把鎖,進了七戶人家,沒有找到一粒糧食。他歎了口氣,知道村子裏一粒糧食都沒有了,逃荒的村民把糧食都帶走了。


    從第七戶人家出來,李雪建手裏多了根鞭子。他站在路的中央,對著太陽劈劈啪啪抽起來,發泄著內心的鬱悶。細韌的牛皮鞭,在空中蛇一樣扭動,發出劈劈啪啪的脆響。鞭影把日光切成了碎片,滿地都是。


    李雪建直到把渾身力氣都抽光,才收住鞭子,坐在地上唿哧哧喘氣。盲狗蹭蹭李雪建的腳,嘴裏發出嗚嗚地叫聲,像是在安慰他。


    李雪建摸了摸盲狗地頭,柔聲道:“瞎子,不用怕,以後有我一碗,就有你半碗,寧可餓死我,也不會餓死你。”


    盲狗趴在地上嗚嗚地叫著,眼裏湧出了淚珠。看到這一幕,銀幕前觀眾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了。


    “走吧!”李雪建提著布袋和鞭子,起身道,“迴坡再刨種子去。”


    剛走兩步,李雪建腳便釘在地麵上。他看見一群要從村外進村的老鼠,每一隻都如豐年一樣又圓又胖,黑亮亮在村口一堵牆蔭下,不安地盯著村落裏,盯著他和盲狗。


    突然間李雪建就大笑起來,巨大的笑聲在空蕩蕩的村子引起了迴聲。那群老鼠嚇了一跳,哧溜逃走了。他抬頭看著太陽,大聲喊道:“餓死天,餓死地,還能餓死我先爺啊!”


    現場不少觀眾都嚇了一跳,心想先爺是打算吃老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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