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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頭慢慢移出村子,狗叫聲越來越強烈。戛納電影宮安裝有全息聲係統,觀眾清楚的感受到狗就在鏡頭左邊四五米遠的地方,隻要鏡頭再往左移動,大家就能看到這隻狗了。但就在此時,鏡頭突然卻停住了。


    鏡頭切換,特寫鏡頭,李雪建溝壑縱橫的臉出現在大銀幕中,他平視前方,無悲無喜,看上起有些像羅中立的油畫《父親》中的那個老農。


    全景鏡頭,村頭空地布置著祭壇,李雪建站在祭壇中央,台下站著數百村民,男女老少都有。


    鏡頭快速切換,香案上煙霧繚繞,瓜果供品一應俱全;兩個水缸畫著龍王,缸裏麵盛滿了水;一隻用繩子牢牢拴住的黑狗在不住大叫。


    近景鏡頭,李雪建用蒼涼的聲音喊道:“龍王爺,顯靈吧!龍王爺,顯靈吧!龍王爺,你發發慈悲,給下點雨吧!”


    念完祭詞,李雪建雙手舉手,手心向天,大聲喊道:“跪下!”說完,他帶頭跪在地上,身後男女老少都匍匐在地上,一眼望去烏壓壓的一片,場麵極其壯觀。


    “一叩首!”李雪建大喊的同時,俯身向下,雙手按住地麵,頭磕在地上。他身後的村民都俯身向下,行叩首大禮,無比虔誠。


    “二叩首!三叩首……”


    跪拜過後,黑狗被牽上祭壇,用繩子拴在兩個水缸之間。李雪建看看頭頂的太陽,然後對黑狗道:“你要是渴了就喝,餓了就吃,不饑不渴時就對著太陽叫,隻要把太陽咬退,雨落下來,就把你放了!”


    黑狗像是聽懂了李雪建的話,狗頭仰著天,一聲接一聲地吠叫著。


    在黑狗猛烈的吠叫中,鏡頭慢慢搖向天空。碧空萬裏,看不到一絲雲彩,惡毒的太陽正噴射著猛烈的火焰,想要把整個世界烤透。緊接著,“烈日灼身”四個血紅的大字出現在觀眾眼前,隨後主創的名字相繼出現。


    賈樟柯輕輕唿了口氣,他喜歡拍社會底層人物真實的生活狀態,也拍過農村題材,但他知道如果讓他來拍這個故事,一定拍不到這種程度,他根本就拍不出這種皇天後土的氣度來。


    在中國電影史上有一部電影拍出了這種氣度,那就是陳凱哥和張一謀攜手完成的傑作《黃土地》。要拍出這樣的電影,導演不光要有高超的技巧,還必須擁有足夠的胸懷和氣度。


    索菲亞-科波拉記得羅傑-伊伯特在《偉大的電影》說過,史詩片這個詞指的不是大成本,大製作,而是大想法,大視野;《烈日灼身》正是一部具有大想法、大視野的史詩電影。這種電影她父親年輕的時候應該能拍,而她是無論如何都拍不出來的。


    字幕過後,鏡頭慢慢從天空搖下來,大全景,村街上李雪建背著手,正往村口走。


    王珞丹挑著水迎麵走來。她看到李雪建,便將水桶放下,問道:“先爺,今年是咋迴事?往年狗子隻要叫上三五天,最多七天,太陽就會叫退,就會刮風下雨或者陰天了。可今年都半個月了,一點跡象都沒有。”


    李雪建抬頭看了眼頭頂的太陽,歎息道:“這雨怕是下不下來了!”


    李雪建走出村子,來到祭台,發現兩缸水被日曬狗飲,幹了一個缸,另一個也見了底,再看黑狗,毛都卷焦在一起,完全癱在了地上。李雪建見狗可憐,解開綁在狗身上的繩子,歎了口氣道:“你走吧,不會下雨了。”


    狗掙紮著爬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往牆上撞去。觀眾被嚇了一跳,現場響起一片驚唿聲。狗掉頭走過來,又往樹上撞。現場觀眾又是一聲驚唿。觀眾們不明白怎麽迴事,都覺得這狗怕是瘋了。銀幕中的先爺也不明白,過去拉著狗的耳朵,想要看個究竟。


    特寫鏡頭,狗的一雙眼珠都被太陽曬化了,隻留下兩眼枯井在它的額下麵。


    現場觀眾心裏都是一驚,有女觀眾甚至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忍去看。


    李雪建看著天空的太陽喃喃地道:“這狗日的太陽太毒了,把狗眼睛都曬化了!”他低頭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盲狗,道:“你說你以後咋活,要不跟我做個伴吧!”


    特寫鏡頭,盲狗像聽懂了似的,嗚嗚叫了聲,曬瞎的雙眼有淚水滾落。它伸出舌頭去舔先爺的手,像是在表達感激之情。


    觀眾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被擊中了,多聰明、多懂事的一隻狗,太可憐了!


    李雪建摸了摸盲狗的腦袋,讓它跟自己迴家,但盲狗走了兩步,又癱在地上了。李雪建歎了口氣,迴村給盲狗打了些水,又拿了些吃的來。


    李雪建正喂盲狗吃,突然間聽到有人在喊什麽。側耳一聽,有人在喊“雲來了”。他抬頭看向天邊,一大片烏雲正向這邊飄來。


    特寫鏡頭,有人“當當”的敲著鑼。大全景,村街上一個男人敲鑼著鑼,嘴裏大聲喊著:“種秋了!種秋了!老天讓我們種秋了!”一群小孩也跟著喊:“種秋了!種秋了!”


    村裏老人們喚,孩娃喚,男人喚,女人喚,村民們河流般匯在村街上,從東流到西,又從西流到東,然後由村頭流到山梁上。村民們把存好的種子拿出來,種在土裏,等著老天爺下雨。


    隻是三天之後,烏雲散了,烈日一如既往火旺火辣地燒在山梁上。村民們意識到大旱會繼續,雨下不下來了,開始商量逃荒。先爺是村裏最老的老人,大家都想聽他的意見。先爺就說往東吧,正東是徐州,走個三五十天就到了,那兒人日子過得好。


    村民們收拾包袱,準備逃荒,先爺也收拾好了包袱。在離開的這天早上,村民在村子裏集合;而先爺想到自己的土裏看看,他知道這一去,可能迴不來了。


    銀幕上,李雪建來到土裏,放眼看了看,地裏一片枯黃,看不到一絲綠色。他走了幾步,突然停住了,臉上現出震驚之色。在幹涸的地麵上,一抹綠色格外搶眼。那是一顆玉米苗,剛剛破土而出,嫩嫩的,綠綠的,就像剛剛出世的嬰兒。


    李雪建蹲在玉米苗前,柔聲道:“我們都要逃荒了,你咋就長出來了呢?我們走了,你可咋辦呢?”


    鏡頭切換,大特寫,強烈陽光下王珞丹的半張臉。她怔怔望著前方,額頭布滿細細密密的汗珠,頭發貼在頭皮上,濕噠噠的。汗珠慢慢匯聚在一起,化為一大滴汗水,從額頭順著臉頰慢慢慢慢向下滑落,最終消失在鏡頭的下方。


    鏡頭外充斥著各種聲音,孩子的哭聲、家禽的叫聲,人說話的聲音,亂糟糟的。


    有人問道:“先爺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他年紀太大,不想客死他鄉!”


    “可他不走,也會死的!”


    “他說了,反正都是死,寧願死在家裏。”


    攝影機慢慢向後來拉,鏡頭拉成全景,王珞丹身後是逃荒的村民,有扶老攜幼,挎著包袱行李的;有推著獨輪車的;有的小孩不願走,被家長拉著走的;人群中還有挺著大肚子的孕婦,舉步維艱,每個人臉上的眼神都顯得無奈又迷茫……


    鏡頭升到半空中,以45度角向村子方向推過去。典型的對角線構圖,能夠增強畫麵的縱深感。攝影機緩緩穿過逃荒的人群,穿透空蕩蕩的小路,穿過空蕩蕩的村子……


    隨著鏡頭推移,李雪建和盲狗出現在銀幕中。李雪建背著手,慢吞吞地往前走。崇山峻嶺看不到絲毫綠色,整個世界都是幹枯的顏色。李雪建走進土地,蹲下了身子,看著那顆細細嫩嫩的玉米苗。


    攝影機緩緩推過去,最終鏡頭中隻剩下李雪建的半張臉。跟王珞丹一樣,他的額頭布滿汗珠,濕噠噠的頭發貼在頭皮上。不一樣的是,他的眼神無比堅定,閃爍著充滿希望的光。


    今天到場的藝術片導演很多,其中不少人喜歡用長鏡頭,而且水準極高,比如錫蘭。但在看完張然的這個長鏡頭之後,在場的導演都無比佩服,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對稱結構的長鏡頭。就連戈達爾也開口讚道:“這個鏡頭真是超乎想象!”


    賈樟柯對這個鏡頭也大為佩服,不過他最佩服的不是對稱結構,而是張然對觀眾心理節奏的準確把握。


    這個長鏡頭從越過逃荒人群,到先爺出現,有30多秒鍾的空鏡頭,空蕩蕩的山路、空蕩蕩的村莊。長鏡頭本來就會拖慢電影的節奏,讓人覺得拖遝,加上這樣一段空鏡頭,應該會讓人覺得拖遝無聊才對。不過賈樟柯在看的時候,卻沒有感到絲毫的拖遝。


    之所以能夠達到這個效果,這個鏡頭開始的時候,通過幾個人的對話告訴先爺放棄逃荒,留下來了。觀眾都想知道先爺在哪裏,現在在做什麽,就產生了懸念。當觀眾帶著懸念去看這段鏡頭就會在鏡頭中尋找先爺,自然不覺得拖遝了。


    電影繼續,跳切,大全景,整個鏡頭幾乎被大山填滿,隻有銀幕上部的一小部分露出了天空,山坡中的先爺和盲狗是那麽的渺小,小到隨時可能消失。所有人都走了,這個村落,這道山脈,隻剩一個老人和一隻盲狗了。


    巨大孤獨感如同石頭咣當砸觀眾的心坎上,死寂和荒涼啃食著觀眾的心。幾乎所有人都在想,村民都走了,又是大旱,一個老人,一隻狗,可怎麽活啊!


    鏡頭切換,大全景,隨著幾聲狗叫,盲狗從天地相接的地方跑出來,緊接著,李雪建也慢吞吞地走了出來,他的身形消瘦了不少,但眼神一如既往的堅定。


    特寫鏡頭,李雪建像是看見了什麽,臉上有了笑容。鏡頭切換,李雪建的主觀鏡頭,在地中央,那棵玉米苗已經長到筷子那麽高了,在紅褐褐的日光下青綠綠如一股噴出的水。


    鏡頭切迴,李雪建扭頭問盲狗:“看到了嗎?多香嗬,十裏八裏都能聞到這水津津鮮嫩嫩的苗棵氣!”盲狗朝李雪建揚了一下頭,蹭了蹭他的腿,不言不語朝玉米苗跑過去。


    李雪建把聲白布衫脫下來,揉成一團,在臉上抹一把,夾到了腋下,走到玉米苗的麵前。他蹲在地上看著玉米苗,眼裏閃著慈愛的光,就像看著自己的兒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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