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晴——

    下了班迴到宿舍。和我的鋪位頭對頭的齊小波下中班還躺在床上。不過她沒睡覺,臉上漾著甜蜜的笑容,正全神貫注地看一樣東西。我進來,把她嚇了一跳,趕快把手上的幾張紙塞進了被窩,非常不自然地笑著問我:雪晴你迴來了?我唔了一聲,到牆角放下臉盆,心裏在想:齊小波不對勁,她在看信,誰寫給她的,她會這麽鬼鬼祟祟的?不行,我得問清楚。於是,我坐到了她的床板邊上:小波,你在看什麽?小波的大眼睛迴避著我的注視:我沒看什麽呀?我一臉的嚴肅:不承認?我都看見了!是一封信!誰寫給你的?小波沒有辦法,從被子裏把信拿了出來:雪晴,我給你看可以,可是你不能跟別人說。我沒有答理她,隻顧讀著那封信,越讀我越覺得事情很嚴重,越讀我越覺得我決不能袖手旁觀。我把信還給小波,問她:誰寫給你的?是不是魯捷?她不好意思地默認了。我說:我早就看出來你們之間的關係不正常,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警告你,沒想到他竟敢給你寫這麽肉麻的東西!你說,你打算怎麽辦?小波眨著眼睛:我……,我……,我也不知道。我說:我是你的入團介紹人,我不能容忍你剛剛加入團組織,就讓非無產階級思想在自己的身上泛濫!你馬上把信交到教導員那裏去!小波做出一副可憐相:雪晴,我把信還給他不行嗎?我斬釘切鐵地說:不行,他沒受到教育,沒挖出他的思想根源,他以後還可能再犯這樣的錯誤!小波拚命地眨眼睛,眼淚水都快眨出來了,我有點可憐她,但我覺得我不能心軟,就加了一句:你一會就把信交出去,我會到教導員那兒去問的,問你交沒交。然後我上床睡覺了。

    小波把信交了出去,教導員找她和魯捷談了話。魯捷一定猜到是我叫小波把信交了的,後來看到我時臉色非常不好看。一有機會就風言風語的,說所裏有的人是狗拿耗子,專門多管閑事。我知道他是在說我,隻裝沒聽見,我想找個機會和他交換一下意見,畢竟我們是戰友,而且他還帶我學過護理技術。可是,這個機會一直也沒找到。大年初一的晚上,護士長通知我說下麵連隊送來了重傷員,叫我去上特護。到了病房,看見所長、教導員、還有所裏的幾位醫生都守在特護室外頭。兩個穿四個兜的幹部模樣的人也焦急萬分地站在走廊裏,他們一個是連長,一個是指導員,臉上滿是汗水,拉著所長說:請你們一定要治好他,這個戰士是為了救孩子受的傷,是個英雄!所長答應著:請你們放心,我們一定盡全力。我們馬上組織搶救小組,用最強的力量挽救他的生命。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請骨科和神經科的醫生來會診,製定搶救方案。我們這裏沒有專線,請你們趕快到團部通訊站直接向支隊衛生科匯報,讓他們出麵請省裏的專家。指導員問:所裏的醫療條件不行,那就轉院吧?所長搖搖頭:受損的脊柱部位高,支配心髒的神經可能受壓,在這種情況下,稍有不慎,心髒就可能停博。聽了所長的話,連長和指導員的臉色都很沉重。所長轉身見我們都來齊了,立即交代了任務,我、魯捷。還有另外兩個衛生員組成特護小組,專門護理這個重傷員。所長特別交代,傷員的脊柱斷了,因此,不能翻動他,但是又絕不能讓他身上出現褥瘡。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守著小馬度過他生命中最後日子的每一件事,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對生命的留戀,他對生活的遺憾,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我的記憶裏。我一直不能把他和英雄這個崇高的名詞聯係在一起,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小戰士。一頓飯能吃八個包子,愛找人聊天,愛幫助人。當認出了我時,小馬的眼睛裏放出光來,他吃力地說:丁衛生員,又來麻煩你們了。我輕輕地搖搖手,阻止他說話。可是他不聽,他問我:我不會死吧?我說:小馬,你不要胡思亂想。你的傷一點也不重,你知道嗎,全省最好的專家都來給你會了診,他們說,你隻是脊椎受了點傷,其他沒有問題,你隻要安安靜靜地睡著,用不了多久就會好起來的。現在,不能說話了,閉上眼睛休息吧。小馬信了我的話,笑著閉上了眼睛。我躲到走廊外,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了一下。我當然不能對他說實話,專家們說:小馬的頸椎受傷移位,已經壓迫了支配心髒的神經,他的心髒隨時都會停止跳動。

    我們精心地護理著小馬,所裏的每一個人都關心著他的病情,連何師傅都來了,他要親自來問問小馬想吃什麽。他到病房裏來的時候,小馬昏睡著。何師傅看著他:輕輕地搖頭歎著氣:哎,還是個娃娃呀!我把何師傅扶到了走廊裏,他跟我說:小馬要是醒了,你就問問他想吃什麽,你再跟我說,啥時候我都給他做,想吃什麽我都給他做。我扶著何師傅慢慢地下樓梯,一麵一個勁地點頭。

    兩天後,小馬的病情好像有了些起色,他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麽。我問他:小馬,你不舒服嗎?他說:沒有啊,我想起了連裏初一那天連長放鞭炮,把我們全連都轟起來包餃子,好好耍喲。餃子好好吃喲,我吃了三十個還不想丟碗。我問他:你是不是想吃餃子了,小馬?他說不,他現在最想吃的是媽媽用清明菜合上米麵烙的餅子。我不知道啥叫清明菜,小馬就給我描述:他的家鄉,在清明節前後,地裏、石頭縫裏就會一蓬一蓬地長出來很多的野菜,葉子毛茸茸的,開小黃花,那就叫清明菜。烙出餅子來有股特別的香味,吃在嘴裏糯滋滋、甜絲絲的。在家的時候,一年隻能吃這麽一迴,吃一迴野菜摻得少一點的飯食。我說:小馬,等你好了,明年春天,我們就迴去找清明菜,讓你吃得不想吃了好不好。小馬笑了,他眼前一定是遍坡遍野的清明菜,都開著淡淡的小黃花,在家鄉的山野上興致勃勃地曬著仲春的暖洋洋的太陽。

    就在那天的晚上,小馬的病情急轉直下,他突然高燒不退,我給他量了體溫,拿出來看時嚇了一大跳,水銀柱竟然上到了頂點。給他打了針,又用物理降溫,可是,不論采取什麽措施,那水銀柱竟一直不下來。所長說:這是中樞性高熱,是神經受損後最可怕的並發症。我從他的眼裏看出了無奈,看出了小馬的生命已經很難挽救了。

    好像老天爺也知道一個年輕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了,夜裏,飄起了鵝毛大雪,大雪鋪滿了窗外的山岡,雪地的反光衝淡了夜色,夜深了,可是天還顯得很亮。小馬悠悠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看上去特別的亮,特別的有神。我又給他量了體溫,37.度8!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趕快跑去把喜訊告訴了在值班室睡覺的馮醫生。馮醫生披著衣服來看了小馬。然後囑咐我嚴密觀察病情變化。我追到走廊裏問他小馬是不是快脫離生命危險了。馮醫生沉重地搖搖頭:小丁,你聽說過迴光返照嗎?我點點頭。馮醫生也點點頭:行了,去守著他吧。有什麽情況趕緊叫我。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親眼見到生命的光在我的麵前慢慢地熄滅。我沒有畏懼,隻有揪心的難過和難言的遺憾。如果可能,我願意把我的生命的活力遞換到他的身上,讓他健健康康地活著。小馬眼睛亮亮地看著我,我從這雙眼睛裏,看到了對生命的執著的炙烈的熱愛。他說:小丁,我是不是快死了?我裝出了一副笑臉:你怎麽又亂說呀!你都好得多了,怎麽會死呢!小馬轉眼望著窗外的皚皚白雪,說:下雪啦?我要是能起來就好了,我去給你堆個大雪人。小丁,我跟你說老實話,我一點都不想死,我才二十一歲,我一點都沒活夠哩!我剛才做夢迴了一碗水,好像是哪家又要嫁女兒,生產隊的姑娘們在坐歌堂,晃晃糊糊的又好象是我娶媳婦,我的新娘子她長得好像你喲!我擠出一絲笑,輕輕地點點頭,靜靜地聽小馬往下說。小馬眯著眼睛,好像他是在努力地想聽清山裏姑娘們的歌聲,他做夢一樣地說:她們每迴都要唱好多的歌,隻要唱得起,就一支一支地一直唱,你唱了我又唱。我最喜歡聽她們唱的歌是洪湖水,浪打浪,她們拖聲丫氣地唱,唱得月亮都好像笑眯眯地在山巔上聽勒!小丁,你會不會唱洪湖水?我說我會。小馬把懇切的目光投到我臉上:給我唱一迴嘛,好不好嘛?我沒有權利拒絕他,我隻願我的歌聲能挽留住他漸漸遠去的生命。我把我的臉貼在小馬的耳邊,輕聲地唱了起來,唱了一遍又一遍:——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啊,清早船兒去呀嘛去撒網,晚上迴來魚滿倉…….。小馬臉上掛著笑,聽得有滋有味,在我的歌聲中,他心滿意足地慢慢睡去了。魯捷來接我的班,他站在門口,我竟然一點也沒聽見,還專心專意地給小馬唱著洪湖水,浪打浪,直到他使勁地幹咳一聲,我才迴過神來,慌忙站起身,擦掉了不知什麽時候湧流出來的淚水。

    在第一線曙色降臨的時候,小馬就走了。他走得很平靜。魯捷說,他輕輕地歎了一聲氣,眼睛看著天花板,光卻漸漸地黯淡了。雪花這時也停止了飄灑,天亮了,雲縫裏竟奇特地現出了一角藍天,我想,是不是老天他敞開了門扉,迎接一個純淨的靈魂的飛升呢?上午,小馬的連長指導員陪著從家鄉趕來的他的父親到了醫院。小馬的父親哭了一陣,說:娃兒走了,就不麻煩首長和同誌們了,我把他帶迴去。他顫抖著手從包裏取出一個大口袋,準備把兒子裝進去背迴家鄉。連長急了,拉住了他的手:這不行啊,大叔,你的心情我們理解,可是國家有規定,人家鐵路上的不會讓你背著他上火車的。小馬的父親說:不讓我就給他們說好話,我求他們,我給他們跪下磕頭。我不能把牤子留在這裏,他要睡到老家的土裏頭去。指導員說:大叔,我代表我們全連幹部戰士請你放心,隻要我們不離開太行山,牤子就絕不會孤單的。從前他活著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在部隊的這兩年是他活得最高興的日子。他活著的時候是我們的好兄弟,他走了,我們也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就讓他留在這裏吧,他一定也舍不得離開部隊,舍不得離開太行山的!小馬的父親把連長和指導員看了又看,流著眼淚說:我真的是想把他帶迴老家去的,我叫牤子的媽媽比著牤子的身子專門做了個口袋。既然你們都舍不得他,那就讓他留在這裏吧。他有福氣,當了一迴兵,有這麽多的人喜歡他,雖說他死得早了點,但是很值得了!

    小馬被安葬在太行山的一個山穀裏,聽說那裏很安靜,隻有天空中飛來飛去的小鳥和掠過的山風跟他做伴。他被追認為中國共產黨的正式黨員和革命烈士。支隊號召全體幹戰向他學習,獻身祖國的三線建設。

    幾天後,教導員在病房的走廊裏叫住了我,讓我到他的辦公室裏去一趟。我把治療車推迴護士辦公室,脫了白大褂,下樓去找教導員。教導員不知怎麽臉上的神情非常嚴肅,拉過椅子叫我坐下。然後開門見山地問:小丁,馬丙貴同誌犧牲那天晚上,是你上中班吧?我說:是呀。教導員看著我,仍是一臉的嚴肅:兩點來鍾的時候,你在幹什麽?我迴想著:兩點鍾?就是交班之前?我——,我在唱歌。教導員跟著問:你為什麽唱歌?我說:是馬丙貴同誌讓我給他唱的。教導員又接著問:你唱的是什麽歌?我說:洪湖水,浪打浪。是小馬讓我給他唱的這支歌。教導員的臉色更嚴肅了,簡直就是很嚴厲地說:你幹的是什麽事呀!簡直是瞎扯淡!你這是對我們的英雄的玷汙!我嚇傻了,呆呆地望著氣憤填膺的教導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教導員氣得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在屋裏轉了幾圈,一轉身站定,怒視著我,用一隻手指點著我說:要是給你上綱上線的話,你根本就沒有資格穿這身軍裝!我們的英雄在他生命垂危的時候,他想的是什麽,他向往的是什麽?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是共產主義理想!是渴望為偉大的革命事業獻身!你幹了什麽,在這樣的時刻,你竟然在他的耳邊哼哼唧唧地唱什麽洪湖水,這是大毒草電影裏的插曲你難道不知道?我完全懵了,腦袋裏轟轟地亂響,無力地辯解了一句:是,是小馬叫我唱的。教導員不聽猶可,一聽更是火冒三仗:你還不認識自己錯誤的嚴重性,你還往我們的英雄的頭上扣屎盆子!我提醒你,丁雪晴同誌,這裏是部隊,不是什麽封、資、修的溫床,不是什麽滋生繁殖資產階級毒菌的土壤!你自己的非無產階級思想改造不徹底,還硬要往我們的英雄身上抹黑!我警告你,你再說是馬丙貴同誌讓你唱的,就是對英雄的侮辱!我不答應,全支隊一萬多幹部戰士也絕不會答應!你不做出深刻檢討,這件事就沒完!

    我能做什麽呢?我隻有做最深刻的檢討。可是我寫來寫去,卻怎麽也寫不出來我犯錯誤的思想根源究竟在哪裏。我委屈,我難過,我一心一意想在大熔爐裏百煉成鋼,我不斷地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想早日徹底地清除掉自己身上的非無產階級思想,成為真正的革命戰士。季詠梅給我提意見,說我早上梳頭時照鏡子的時間長了點,我就把我的小鏡子從窗裏扔了出去,從此再也沒有對鏡梳過頭。楚明說我身上多多少少還有些嬌驕二氣,麥收時我們幫老鄉割麥子,我的手上磨出了巴掌那麽大的一個血泡我也沒叫過一聲苦。可是,稍不留意我就犯下了這麽大的一個錯誤。辜負了在部隊所受的教育,辜負了組織對我關懷,辜負了同誌們對我的幫助。我應該怎樣才能深刻地找到犯錯誤的教訓呢?我向季詠梅和楚明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以求得她們的幫助。她們倆先是沉默了一陣,後來詠梅說:我看不出來唱一支歌有什麽錯,這不免有點無限上綱了吧!你說呢,楚明?楚明點點頭:我也這麽認為。走,詠梅,我們找教導員去。我叫她們不要去,可是她們兩個向來就極有主見,在我們中間理論水平也最高,一向敢做敢為。兩個人徑直去了教導員的辦公室。拉了條凳子兩人坐定,詠梅開口就說:教導員,我們來向你反映一點問題。我先說一點啊,我認為,英雄也是人,英雄也有愛也有恨。他也有精神上的需要,尤其是在他的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他可能要用某種方式表達他對生命的留戀,表達他對關鍵時刻獻出生命的行動的無怨無悔。同樣,我們熱愛英雄,崇拜英雄,也有各種各樣的表達方式。我個人認為,不論是怎麽樣的表達,隻要是對我們的英雄懷著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是為了滿足英雄的要求,就沒有錯,就不應該橫加指責!教導員聽了這一番理論,先是楞住了。但他畢竟是搞政治工作的,很快就恢複了平靜:季詠梅,你是跟我搞大辯論來了吧?楚明覺得這時候她應該說話了:教導員,真理隻有越辯越明。我覺得,關鍵不是該不該唱那支歌,關鍵是丁雪晴讓我們的英雄含笑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後裏程。這種行動,不僅不應該對她進行批評,相反,我覺得還應該在我們中間大力地提倡這種精神。因為它實際上就是一種樸素而深厚的階級感情的體現。教導員有些生氣,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楚明,季詠梅,你們這麽鬧是什麽意思?你們想幹什麽?!你們的父母千方百計開後門把你們送到部隊裏來,是為了讓你們好好地鍛煉成長!而不是讓你們來跟領導當麵頂撞,顯示你們理論水平高,你們歪歪道理多!楚明沒想到教導員會說這些話來唬人,頓時也有些怒火升騰了:教導員,我們隻是向領導反映一下個人看法,怎麽就是和領導當麵頂撞呢?這也不是什麽歪歪道理,是我們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出發,經過自己的獨立思考,得出了什麽才是對英雄的真正的階級感情的結論,我們來找你是為了表明我們的觀點。不是為了顯示什麽水平高,不是來無理取鬧!我們是開後門來的這不假,可是開這個後門是為了實現當兵報國的理想,也沒什麽不光彩的!教導員這時不生氣了,他點了一支煙,在椅子上坐下:我當了十幾年的兵,搞了十幾年的政治思想工作,還是頭一次有人這麽跟我說話。可是你們搞明白沒有,到底是你們是教導員還是我是教導員?事實上我就是你們的教導員,這就足以證明我的水平比你們高,我處理事情比你們有權威。你們不就是來給丁雪晴打抱不平的嗎?我也清楚,她唱歌確實是馬丙貴讓她唱的,可是讓你唱的你就有理由了?你為什麽不用腦筋想一想,什麽歌可以唱,什麽歌不能唱,他是什麽樣的人,你給他唱這樣的歌是屬於什麽性質的問題?說得嚴重一點,她這是削弱英雄的意誌,敗壞英雄的情懷!既然反映到我這裏來了,那我就非處理不可!這裏是部隊,歪風邪氣絕不能在這裏冒頭!

    詠梅氣得漲紅了臉,她還要和教導員理論,楚明把她拉了出來。詠梅氣唿唿地問楚明為什麽要退出來,為什麽不把這個問題和教導員當麵鼓、對麵鑼地說出個青紅皂白來,楚明說:別忘了這是部隊!下級就應該服從上級,這麽跟他爭也爭不出什麽結果來。你沒聽他說嗎?他是教導員,那他就是正確的;我們再有理也隻有認輸。詠梅跟在楚明後麵走著,她說:哼,這才是墨索裏尼永遠有理,現在有理,將來也永遠有理。我想不通,永遠也想不通!

    我苦思苦想,兩個晚上沒睡覺,終於寫出了最最深刻的檢討,深挖了犯錯誤的思想根源。交到了教導員手上。為了今後加強思想改造,自覺地對自己身上存在的非無產階級思潮進行堅決的鬥爭,再不犯類似的錯誤,我還給自己定出了幾條必須做到,包括除了馬列著作和毛主席的書,不看其他的任何書籍;一個心眼撲在工作上,全心全意為廣大傷病員服務,決不為個人得失斤斤計較。詠梅看見了這幾個必須做到,撇撇嘴,不問三七二十一扯過去,又抓過我手裏的筆,唰唰唰地加上了三條:一、不吃,二、不喝,三、不睡覺。然後她扔給我,什麽也不說就揚長而去。我搞不懂她是什麽意思,一頭霧水地看著她給我加上的這新三條,發了好久的楞。

    過了幾天,教導員就宣布了對我的處分:行政警告一次。我的心比灌了鉛還沉重,很想找了沒人的地方痛哭一場,但是,想起了甘隊長的贈言,我就把眼淚強忍了迴去。我覺得這是我政治生命中一個難以擦拭的汙點,今後它將如影隨形地跟著我,走到哪裏都甩不掉它。好幾天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晚上還做噩夢,夢見所有的人都鄙視我,都在背後議論我,連小馬也飄飄地出現在我的夢境裏,他不再憨憨地笑,而是用充滿怨恨的眼睛看著我,我想跟他解釋一下,可他卻背轉身走了,我喊他,他也不理我。一急我就急醒了。窗外,月亮照著積雪的山坡,雪化了的地方,露出了鐵黑色的岩石,北方的山為什麽看上去光禿禿的呢,一下點雪,它就更顯得冷峻嚴酷,一點也不像我家鄉的山嶺,一年四季都是蓊蓊鬱鬱,樹木蔥蘢,要是下一場雪,那就更美了,綠的樹上托著白的積雪,滿山的綠樹白雪,色彩柔和養眼,讓人覺得像是走入了神話中的世界。一陣胡思亂想,我發現我是想家了。這是不是我的革命意誌衰退了呢?遇到了點挫折,我就心灰意懶了嗎?我的理想抱負就煙消雲散了嗎?在那個不眠的夜晚,我想了好多好多。我的靈魂似乎飛出了軀殼,在結著薄冰的迂曲的山路上梭巡。我似乎清晰地看見,山路上走著一個像我一樣的解放軍女戰士,步履蹣跚地在結著冰的山路上躅躅而行,腳下打滑,她差一點就摔下山去,我急得差點喊出聲來。還好,她站穩了,又邁步上山。終於她到了山頂上,抬眼俯瞰著銀裝素裹的茫茫群山。我看清了,原來她就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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