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晴——

    到了醫院,我和另外幾個戰友分到了病號灶。醫院政治處的幹事領著我們去病號灶報道。病號灶坐落在掛了一樹一串串的花骨朵的洋槐樹下,炊事班全體成員列隊歡迎我們。隊伍最後頭站著一個黑黢黢、胖嘟嘟、矮墩墩的大師傅,他滿臉堆笑,像是一尊被煙熏黑了的彌勒佛。司務長率先鼓掌,他說:歡迎歡迎,歡迎你們來到病號灶這個戰鬥集體。今後我們共同努力,搞好工作。季詠梅代表我們新兵講話: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並肩戰鬥的戰友了,希望老同誌嚴格要求我們,做好傳、幫、帶,我們一定虛心地向老同誌學習,在解放軍這個革命的大熔爐裏百煉成鋼!司務長對大師傅說:何師傅,你別光顧了笑,你也說兩句?表表決心,今後怎麽樣帶好新同誌。大師傅他姓何,聽了司務長的話,他笑得眼睛全沒了:丟你個老母!你們都是穿黃衣服的,你們都不講,叫我講,欺負我一個老百姓啵?領導是怎麽個考慮的?把女娃娃弄到廚房來。你們揉得動麵團啵?你們端得動籠屜啵?在新訓隊和我一個班的楚明沒等郭師傅的話落音,就說:老師傅,你不要小看我們,我們在陝北的山溝溝裏,七、八斤重的钁頭都能掄得老高老高的。啥重活、粗活都不在話下。不信,咱們來掰掰手腕子。說著,她擄起袖子就要來真的。嚇得何師傅連連擺手:好好好,我服了。真是毛主席說的,不愛紅裝愛武裝啊!

    熄燈號響過之後,我看見楚明和季詠梅商量著往外走,忙湊過去問她們去哪兒。楚明說:我們去和麵。我問:和什麽麵呢?楚明告訴我,蒸饅頭的麵必須得頭天晚上就和出來讓它發酵,第二天早上才能蒸出又白又暄騰的饅頭來。季詠梅補充說:他們都看不起咱們,說我們揉不動麵團,咱們非要揉出來叫他們看看。我一聽,馬上說:我也去。

    廚房燈下,兩個老兵炊事員正往案板上倒麵粉,倒了整整一袋還不夠,又倒了大半袋。見我們三個進來,他們很驚訝:呃,你們來幹什麽?季詠梅說:我們來和麵。一個老兵說:和麵?嘿,這不是你們幹的活。你們哪,擇擇菜、淘淘米、涮涮盤子什麽的還行,這個,你們沒轍!楚明說:有沒有轍叫我們試試才知道。毛主席說過:一切結論,產生於調查研究的結尾而不是開始。我也幫腔說:幹不動也不能總也幹不動吧。應該給我們機會讓我們練練呐!兩個老兵說不過我們,就讓出了地方,到廚房外頭抽煙去了。

    楚明和詠梅係上圍裙,把衣袖挽得高高的,開始操作了。我去一旁也學著她們的樣子,把衣袖也擄了起來。詠梅瞥我一眼,說:算了,你就別摻合了。看你那小樣,是幹這個的嗎,呆會別叫麵團把你給拽倒嘍。這個季詠梅,從來就不把我瞧在眼裏,老是拿話刺打我。還是楚明理解我,她幫著我挽衣袖,一邊對詠梅說:詠梅,人家又不是自己願意長成這個樣子的。身體條件是先天形成的,但革命意誌是靠後天錘煉的。將來,人家雪晴說不定比咱們倆還壯哩。雪晴,今天你就負責給我們倆打下手吧,以後這樣的機會有的是。你拿桶提一點水來,咱們這就開始和麵了。

    我趕快提來了水,聽從著楚明和季詠梅的指揮,往麵粉中間的坑裏倒水,她們讓我倒多少就倒多少。楚明和季詠梅踮起腳尖,使足力氣,一下一下地和著。看得出來,她們挺費勁的,那麽冷的天,她們的頭上居然出了一層毛毛汗。楚明抬頭看看詠梅:怎麽樣?詠梅豪邁地一甩腦袋:沒問題!她用勁大了點,頭上的栽絨帽一下子滾落下來,掉到了麵粉裏,沾得全是白麵。我趕緊拿起來,先用手拍打了一陣,然後,又把手蘸上水,一點一點地抹著,直到抹得幹幹淨淨的了,過去準備給她戴上。詠梅說:別戴了,呆會不小心還得滾下去。楚明也說:雪晴,把我的帽子也替我摘了吧,這會直冒汗,戴不住了。能為她們幫一點忙,我覺得高興極了。把帽子找個幹淨地方放好以後,我也上手揉起麵來。這迴詠梅沒有刺打我了,還對我笑笑,用眼神鼓勵我。這一下我更覺得我的力氣大極了,使都使不完。桌上的馬蹄鍾滴滴答答地走,它的分針轉了半圈,我們的工作就掃尾了。一大堆麵粉變成了一個大大的麵團,像一頭聽話的小豬似的,乖乖地趴在案板上。詠梅抬起胳膊揩揩臉上的汗,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咳,真是把吃奶的勁都使完了。我欣賞著我們的勞動成果,忽然發現有個地方還沒和勻,就指給她們看。楚明眯著眼睛來看看,用手抹抹臉,抹了一臉的麵粉,她說:這麽著就行了,放一晚上,叫它醒醒,明天早上再使勁一揉,就能蒸成大白饅頭了。兩個老兵進來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行啊你們,看不出來還真有兩把刷子吔!

    洋槐樹開過了花,長出了一樹翠綠的葉子。正午太陽大的時候,它們都給曬蔫了,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到了晚上,太陽一下山,它們就恢複了生命的活力,在傍晚的風中搖搖擺擺。我們坐在樹下開班務會。會上,司務長傳達了一個消息,我們的部隊在太行山腹地建設一個大國防工程,需要後勤保障。醫院決定抽出力量組建一個衛生所,到太行山去為基層服務。我們病號灶也準備抽出一半的人員過去。願意去的可以報名。

    聽到這個消息,我興奮得坐不住了。太行山,一個充滿了傳奇色彩的地方。當年,我們的前輩在那裏,和日本侵略者進行過殊死的戰鬥。許許多多英雄的名字、英雄的業績都跟它聯係在一起。從前,爸爸在太行山打過遊擊,他不止一次地跟我們講起太行山,每次說起,他眼睛裏的那種仰慕和懷念都震蕩著我的靈魂,使我也對它充滿了景仰和向往。當兵當到了太行山,這不是一生中最值得慶幸和驕傲的嗎!我一定要爭取去太行山。晚上,我坐在木板床前寫決心書,因為太激動,我決定要用詩一樣的語言來表達我的決心:太行山,英雄的山,昔日先輩抗擊日寇,立下卓越功勳。今天啊,我們,革命的後來人,踏著先輩的足跡,高舉紅旗走進這光榮的山。為讓紅旗插遍五洲四海,為徹底埋葬帝修反,再立奇功!還沒寫完哩,詠梅悄悄地進來,伸手從我背後拿走了我的決心書,高聲朗誦起來,我搶不過她,隻好聽任她拿腔捏調地念完。念完了,詠梅輕蔑地嗤之以鼻:哼,小資調。我委屈極了,辯解道:不是小資調,是抒發豪情壯誌。“詩言誌”,你不懂,你沒細胞。詠梅還想逗我幾句,但她看出來我真的氣急了,就自認自己沒細胞,端著洗臉盆出去了,臨出門之前,她甩下一句話:哎,詩言誌,寫好了給我也簽一個名字啊。

    我們坐火車,又換汽車,長途跋涉一千多公裏,到了太行山。一條簡易公路,把新組成的衛生所全體成員引到了坐落在山坡上的一棟幹打壘四層樓房前。樓房後麵是一麵山坡,上麵長滿了矮矮的刺槐和酸棗樹,一道蜿蜒的溪流,從山坡下流過,我們的樓房的倒影,就在清澈的水麵上搖曳。

    到了目的地,我們炊事班馬上開始安鍋壘灶,開火造飯。因為下麵連隊給我們拉來的煤不好燒,所以晚飯不能按時開出去。隊伍站在樓前的空地上,唱了好多支歌,我們還是端不出飯菜,無奈,護士長隻好指揮又唱樣板戲選段。正唱著“早也盼,晚也盼,望穿雙眼,怎知道,今日裏,打土匪,進深山,自己的隊伍來到麵前…….”,這時,從遠遠的天邊,傳來一陣沉悶的炮聲。外頭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唱歌,都屏息傾聽著。所長大聲說:同誌們,這就是咱們的部隊在太行山腹地開山放炮。轟隆隆,轟隆隆,炮聲密了起來,腳下的土地仿佛都在微微地顫抖。隔著群山,可以想象那裏壯觀的景象:山崩地裂、煙塵障天、岩石崩落、山川換顏。我們都湊到窗前靜靜地聽著,何師傅比誰都激動,他竟提著鍋鏟跑到了外頭,仰著腦袋一臉沉醉地聽得忘情。炮聲漸漸停了,何師傅興奮得滿臉放光,站在人群中間比劃著:阿拉也會放炮,打、打、打個眼兒,裝炸藥進去,放引信,一點火,轟隆隆隆——!說到這裏,何師傅發出忘情的孩子似的開懷大笑:哈哈哈哈……!他也為部隊正在進行的浩大工程感到歡欣鼓舞,樂不可支。眼看炒菜鍋快要冒煙了,司務長出去把他拉了進來,不然的話他不知道還要在人堆裏手舞足蹈地說多久。

    我們的衛生所從實戰出發,很快就安頓妥當,開始收治傷病員,工作一天天地上了正軌。一天早上,我和班裏的炊事員去給病員送早餐。三樓一間病房裏,住了一個晚上送來的發燒病員,上夜班的齊小波替他打了一碗粥和兩個包子送進去,沒過多大一會,這個病員自己拿著空碗出來了,他說他還要吃四個包子。我不相信他還能吃下去這麽多,就忍不住說了一句:小同誌,你不要眼皮大,肚皮小,拿多了吃不了造成浪費。他不服氣地翻了我一眼:你才是小同誌呢!你曉得我吃不了啊!說不定我還不夠哩!和我一起送早餐的炊事員碰碰我,給他往碗裏裝了四個包子。我們下樓的時候,這個個頭不大的病員追到樓梯口,又要了兩個包子,轉身的時候,還示威地對著我鼓了鼓眼。我的媽呀,他一頓飯竟吃了八個包子。中午我又送飯上樓,他來幫那些起不了床的病員打飯,進了這個病房又進那個病房,忙個不停。最後他才給自己打飯。我把他的碗拿過來,使勁地往裏頭裝了幾大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下午就出院了,這是吃你們醫院最後的一頓飯了。你們這的包子、飯菜都好吃,比我們連隊的夥食不知好多少倍。

    下午,我在樓前洗籠布,果然看見他背著挎包走了,經過我旁邊時,還站住腳,給我行了個軍禮,說謝謝了。我把手在圍腰上揩幹淨,說:走,我送你去。他拒絕了。但我想要給他道個歉,就一路陪著他下了石梯。我說:同誌,對不起,早上我不應該說那種話。你們連隊的同誌工作都很辛苦,飯量大一點完全是正常現象。他說:沒什麽,都怪我太能吃了。不怕你笑話,我長這麽大,就是到了部隊才吃上了飽飯。我老家太窮了,窮山惡水的,簡直不是活人的地方,一年收的糧食隻夠半年吃的,半年還要摻著野菜吃。我說:你以後迴去就爭取改變家鄉的麵貌吧,毛主席說:一窮二白不是壞事,一張白紙,才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呀!他搖搖頭:我沒有那麽大的本事。好吧,再見了,我叫馬丙貴,是二三四團二營二連的,以後歡迎你有到我們連隊來。我跟他握了握手:我叫丁雪晴,下雪的雪,天晴的晴。再見,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一定去你們那兒,我做夢都想進太行山裏去哩。

    這就是小馬。當時除了他一頓飯能吃八個包子以外就沒給我留下什麽印象了。後來又有過幾次接觸,也沒覺得他有什麽突出的地方。可是他卻成了了不起的英雄。所以說偉大出自於平凡。隻要有堅實的思想基礎,有機會給我們表現,我們每一個解放軍戰士都可能在黨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馬丙貴他就是這樣的典型。

    山裏的夏天很短暫,仿佛就是一眨眼的時間,滿山的大樹小樹就黃了葉子,風也一天天地變涼了,颼颼地從窗前掠過。下麵的好多連隊爆發了痢疾,每天都有幾十號患者送來。二樓、三樓的病房都住滿了,把一樓的診斷室、會議室都騰出來收病人。人手也緊張了。所長說:現在一切都要支援前線、服務前線。衛生員排不過班來,有的同誌上了夜班白天也撈不著休息,隻有從後勤中抽調人員了。第二天他就通知我,叫我去找護士長報道。革命戰士是塊磚,哪裏需要那裏搬。我服從安排當了衛生員。護士長叫魯捷帶我,他教我的第一項技術就是倒便盆。一個病房裏,住了十幾個病員,都輸著液,起不了床,方便的問題隻有在床上解決了。剛倒完一個迴來,手還沒來得及洗,那邊床上就喊開了:衛生員,便盆。給他塞到身子底下,門邊的又有氣無力地喊:衛生員,便盆。把我和魯捷忙得團團亂轉。我也根本就沒有機會練習其他的護理技能。魯捷跟我說:我們現在不但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更需要發揚三不怕臭的精神,一天要倒上百個便盆,比當年的掏糞工人時傳祥還值得全國人民學習,致敬!我笑笑,從一個病員的被子裏拿出便盆,忍著惡心,跑著到廁所去了。

    晚上,腰酸背疼地迴到宿舍,楚明和詠梅趕快來慰問我。問我:會輸液了嗎?我搖搖頭:沒有,沒有時間,光倒便盆了。我沒數,但我覺得這一天我起碼倒了八十個便盆都不止。楚明說:你不是說要在最艱苦的環境中錘煉自己嗎,這麽點累都受不了啦?我翻身坐起:我沒說我受不了。詠梅接茬說:那你就是怕臭,怕倒便盆?我更強烈地否認:不是,革命先烈死都不怕,我還能怕倒便盆。我是覺得沒有時間練習護理技術,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為傷病員服務,所以才產生了急躁情緒。楚明想了想,說:你現在就練,我和詠梅幫你。我不解地問:你們怎麽幫我?楚明說:讓你在我們身上練習打針輸液。“不行,我不幹,我隻是從前在護訓隊的時候在兔子身上練過 ,根本就沒在人身上實踐過,拿你們當試驗品我可不忍心。”“這有什麽不忍心,那你以後在傷病員身上紮就忍心啦?來吧,別前怕虎,後怕狼的。你以前不是打過嘛,在兔子身上打跟在人身上打也沒啥區別,人的血管還粗得多,更沒問題。”詠梅也給我打氣。她立刻下樓到病房裏拿來泡在酒精瓶裏的頭皮針,還有酒精、碘酒。兩個人都擄開袖子,搶著讓我紮針。我懷著對戰友的欽佩和感激之情,在她們身上開始了練習。我不敢抬頭看她們的臉,不敢看她們臉上因為疼痛而冒出來的晶瑩的汗珠。她們卻不斷地鼓勵我:不疼,一點都不疼,雪晴,你天生就是個當衛生員的材料,你看你,從來沒打過就打得這麽好,將來準是我們所能力最強的衛生員。一個晚上下來,楚明和詠梅的胳膊上多了十幾個針眼,我的注射技術也基本上過關了。第二天,魯捷帶著我去給病員輸液,他讓我看了一會,就叫我自己操作,我一麵默念著規程,一麵小心地紮下了針,居然一針見血。魯捷不由得對我很佩服:“你真是個天才吔。我當時練了好幾天都沒你這水平。行,不過,還是名師出高徒,我不帶你你也沒有這本事,對不對?”我不說話,笑著端起方盤走了。

    病員來得太多,所裏的被褥都用光了,來不及洗,一大堆的髒床單被套就堆在走廊裏,護士長看著直發愁,連備用的都全拿出來了,髒的不洗,再來病員可就沒得換的了。中午開飯前,他在隊前說了這事,號召下午歇班的同誌自願去洗被褥。我們想學雷鋒隻愁找不到機會,吃過中飯就爭先恐後地抱著髒被褥到了樓後。秋分已過,當年的第一場寒潮悄悄地進了山林,滿山的樹差不多都掉光了葉子,落葉漂在溪水裏,流水沒把它們衝走,落葉就鋪在溪邊,厚厚的一層,踩上去軟綿綿的挺愜意。我們把床單被套泡在水裏,溪水冰冷刺骨,有人把手一伸進去就忍不住打起了冷噤:媽吔,這水真涼得蠍虎!撒上點洗衣粉,我們開始在石頭上使勁地搓了起來。蹲在我旁邊的詠梅搓了幾把,皺起了眉頭,她覺得這麽用手一下一下地搓功效太差。有人說應該用那種木杵在石頭上打著洗,可是沒地方找木杵去。還是護士長想了個主意:用腳來踩,這樣不太費勁又能提高效率。於是,我們都脫掉解放鞋,跳到溪水裏,跳舞一樣地踩著。俗話說:寒從腳下起,腳下一冷,全身都像泡在冰水裏一樣,冷勁直往心窩裏鑽,不大一會,全身都冷透了。護士長喊道:季詠梅,起音唱個歌!詠梅一甩頭發,張嘴就來: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我們都放開喉嚨唱了起來,奇怪,這麽一唱,也不怎麽覺得冷了,腳下也踩得更有勁了。樓裏的病員們都把頭伸出來看熱鬧,還給我們鼓起了掌,唱完了一曲,他們就嚷著:衛生員,再來一個!詠梅又領著我們高歌,到後來,床單被套都洗完了,我們的嗓子也快啞了。所長和教導員都很受感動,叫炊事班熬了一大鍋薑湯,晚飯還打牙祭,吃土豆燒紅燒肉。

    詠梅喝了兩碗薑湯也沒管用,到了晚上就發起了高燒。楚明一個勁地埋怨她:不能下你非下,看你落下病根怎麽辦?原來詠梅例假來了,楚明當時不讓她下水她不聽。詠梅躺在床上,臉燒得紅撲撲的,她笑著說:沒事的,落不了病根的。我媽媽說,過草地的時候,她們女兵連一過河,河水就成紅的了,她也沒落下啥病根嘛。我這算啥,比起她們來好多了。睡一晚上,捂捂汗就沒事了。我給她量了體溫,39度8!楚明趕快跑去把所長找了來,所長看了以後,叫我立即給詠梅輸液。

    夜裏,我和楚明一直陪著詠梅。輸完兩瓶液體,又睡了一小會,詠梅覺得好多了。她披著衣服起來吃了炊事員給她熬的一小碗粥,精神更足了。我們三個就天南地北地聊起天來。詠梅說真不應該生成女人,要多好多的麻煩事,要是個大男子漢就好了,那什麽時候想往水裏跳都沒問題。我接口道:是呀,以後還得結婚什麽的,一大堆事就來了。楚明淡然一笑,說:這輩子我不結婚。詠梅也說:我也一樣,結什麽婚哪!我自覺說錯了話,趕緊表示:我也不結婚。詠梅盯著我看,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不可能,我和楚明沒有問題,你絕對做不到。我感到很委屈,追著問她:為什麽?詠梅大概也說不出為什麽來,反正她就是不相信我能做到。我很傷心,撅著嘴說:我做任何事你都不相信,可我這次非要讓你相信!詠梅歪著腦袋看看我:又生氣了?好好好,我相信你做得到。這下行了吧?哎,我們說好了啊,誰也不許結婚,等將來我們都老了,就住到一起,你幫我,我幫你,共同度過人生的風風雨雨。楚明笑著說:我們幾個住在一起,也好齊心協力幹一番事業。詠梅問道:雪晴,你呢,你不願意跟我們住一起嗎?我說:我當然願意哪,就怕你們嫌我什麽都不會。楚明說:不會我們可以教你呀,再說啦,我們是戰友,戰友是什麽概念?在某種程度上說,是比親人還要親的關係。我很容易把什麽事都當真,於是就考慮起以後住什麽地方了。我一發問,楚明馬上就作了答複,看來她是早有打算的:就到我插隊的地方去。那裏窮得很,說出來你們會以為是舊社會的事。我們那兒好多人家真的是全家隻有兩條褲子,誰出門幹活誰穿。我走的時候,把我的東西全都留給了隊裏最困難的家庭。我們住到那兒去,幫著鄉親們改造窮山惡水,讓他們都過上好生活。我有這個念頭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想,我們的先輩能打出一個新中國,我們這一代的責任,就是保衛新中國,使我們的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同時還要把她建設得更富強。

    夜深了,我們誰都沒有睡意,越聊越起勁。楚明和詠梅都交了入黨申請書,她們憋足了勁,要把本職工作做得更好。話題也總是圍繞著怎麽樣使自己的工作更上一個新台階,楚明打算喂幾頭豬,為所裏的幹戰改善夥食。詠梅的設想更了不起,她想搞一項技術革新,就是在燒飯的同時,把煤渣燒成煤渣磚,飯菜熟了,煤渣磚也出爐了。這樣,既能節省耕地,又能節省能源。我一句話也插不上,隻能聽著她們高談闊論。心裏對她們佩服得五體投地。暗地裏慚愧自己的無能,隻有老老實實地以她們為楷模,爭取在自己的崗位上也幹出點成績來。

    最後一批痢疾患者是馬丙貴他們連隊的,一來就來了十幾個。馬丙貴也在其中,他不好意思讓別人服侍,每次都提溜著輸液瓶自己跑廁所,我勸阻他說: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們都是革命同誌,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你在第一線為三線建設出大力,流大汗,生了病到了醫院,我們為你做點事是份內的事。就當我們是你的姐妹吧,對自己的兄弟姐妹就不該不好意思了吧。可小馬很強,怎麽說他都不聽,非要堅持自己上廁所。我和齊小波隻好盯著他,看見他臉色不對就把便盆送到他跟前。病情剛好一點,小馬就躺不住了,搶著幫我們幹活,擦桌子、掃地、給重病號打飯,逮什麽幹什麽。我們都說他是衛生所的編外衛生員。自來水管不知怎麽出了毛病,水上不了樓,我們隻好天天挑水上樓。那一對大鐵桶又大又沉,我每次隻能挑半桶水,拚死拚活地往樓上爬,桶裏的水本來隻有半桶,讓我搖搖晃晃地蕩上三樓,就隻剩下桶底的那一點點了,半截褲腿和腳上的解放鞋卻濕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一天早上,我上夜班,挑了將近兩個小時,一半的病員還沒輪著洗臉漱口。我累得走路都打晃了,心裏直想攤到地上去。站著喘會氣,默念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拖著大鐵桶又往樓下走。這時,有人從我肩上拿走了扁擔,迴頭一看,是馬丙貴。再怎麽累,我也不能讓一個病號幫我挑水呀。於是,我就想從他肩上把我的扁擔鐵桶搶迴來。別看他個子小,勁老大老大的,我想搶過他簡直是蚍蜉撼樹自不量力。隻好一路跟著他跑。看著他騰騰騰不費吹灰之力就上了三樓。第二天早上,我在治療室裏做完交班準備工作之後,出去拿桶下樓挑水,一看桶和扁擔都沒有了。趕緊跑下樓,走到二樓,小馬已經挑著水上來了。我埋怨他不應該搶我的工作。小馬大步上著樓梯,一麵說:你不是說我們是兄弟姐妹嘛,我幫你幹點工作還不是應該的嘛。看著他輕輕鬆鬆一點不費力,我忍不住誇獎他:你真能行,力氣真大。小馬站著把扁擔倒到另一個肩膀上,說:這算什麽,在我們那裏,遇到天旱,我們要爬幾匹山去挑水,一走走幾十裏的山路。接著,他就跟我說起了他的名叫一碗水的家鄉。講了好多的風俗人情,聽得我都想到那裏去親眼看看了。他講的最有意思是一碗水的婚嫁習俗。新娘離開家的頭一天晚上,要好的姐妹們都要到她的家裏來送他,大家坐在月亮下頭唱歌,這就叫做“坐歌堂”,姑娘們要唱好多的歌,隻要唱得起的,就一支一支地接著唱,好幫著新嫁娘打發這個讓人睡不著覺的夜晚。第二天一大早,新娘家的男人們就兩人一抬,兩人一抬,抬著新娘子的嫁妝去婆家。嫁妝有鋪的,有蓋的,有衣服,有櫃子,板凳,甚至洗腳的大木盆,總之,抬得越多,娶媳婦和嫁姑娘的人家臉上才越有光彩。我逗他說:那小馬你以後的媳婦會抬幾抬去你家呀?小馬不好意思了,甩甩腦袋說:我哪裏娶得起媳婦嘛。我們一碗水窮得不得了,沒有哪裏的姑娘肯嫁來。我當了兵,迴去恐怕有人才會瞧得起我吧。

    後來小馬告訴我說他有一個外號叫牤子。我看他的確也很“牤”,質樸又實在。隻要是覺得你值得信賴,他什麽話都會告訴你,我們越來越熟悉了,到後來我就把他當成了一個憨厚的小弟弟,盡管我年齡可能沒有他大。當年,在我們的部隊裏,有好多像小馬一樣質樸淳厚的小戰士。雖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但每個人身上都有可圈可點的閃光點。許許多多的普通人匯到了一起,用他們年輕的生命,寫就了共和國一段讓人沉思的曆史。有許多人也許覺得這段曆史不值得一提,流血流汗建起來的工廠如今隻能用來荒廢在深山老林裏頭,你們還有什麽可誇耀的?其實我們一點也不想誇耀,我們隻是不想讓我們的部隊、我們的經曆、我們的戰友在曆史的長河中連水花都沒泛起一朵就無影無蹤了。它應該像雪泥鴻爪,像雁過長空,在曆史的茫茫大地上留下它應該有的痕跡,哪怕是隻有那麽的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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