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西南——

    上世紀的六十年代,距離今天還不算久遠,那個年代裏發生過的許多事件在我們記憶的天幕上還清楚明晰,曆曆在目。那時,年輕的人民共和國在曆史的長河中邁出了自己的幼年時代。她摸索著前行,磕磕絆絆地走著腳下的路。一九六六年這個年頭裏發生了兩件值得在曆史冊頁中占據一定位置的事件,一件是醞釀了許久的史無前例的那場大革命終於在這一年的初夏爆發了,這是地球人幾乎都知道的。還有一件影響力很小,不為大多數人所知悉,那就是一個新的前所未有的兵種在這一年裏加入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序列中。它的全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基本建設工程兵。

    前幾年,我從一位戰友那裏聽說了關於基建兵誕生的始末,不過這隻見諸於野史,正史中有無記載我不清楚。說的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南海裏的一天,共和國的幾個開國元勳不知是事先約定還是偶爾湊巧聚到了一起。他們幾十載南征北戰、走南闖北,個個都鄉音未改,操著湖南口音、四川口音、還有廣東口音談天說地、指點江山,他們愛穿圓口布鞋粗布襪子、肥大的衣褲揮灑間透著軍人的威嚴和閑雲野鶴般的家居老人一樣的瀟灑悠閑。好多在世界軍事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戰役就出自他們的手下。那天,他們大概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旁邊觀戰、支招。一方戰事吃緊,兩個相支上支下支進支出也救不了老帥的駕。敗局已定,吃敗仗的就抓起自己的相,越過楚河漢界,狠狠地敲到對方老帥的頭上:哪個興的規矩!為啥子大象不能過河!他們就這事發了一通議論,由此及彼,說到了一項國防施工工期迫在眉睫,而施工隊伍卻調不上來的事。他們都為這事很傷腦筋。是呀,地方的施工隊伍一調動就得搬一次家,老婆孩子、鍋碗瓢盆統統都得拉上跟著走。這跟長征開始初出蘇區時行李輜重、老弱病殘滿盤帶上,走不動,打不了,一路被動挨打是如出一轍呀。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我們現在要和帝修反搶時間爭速度,就必須建立起一支機動性強,行動迅速的建設隊伍。

    一支新型部隊的雛形,就在那一天初現端倪。幾個嫻熟於戰爭指揮藝術、洞察戰爭規律的老帥,為一支新生的隊伍定出了整編、組建、發展、壯大的規劃。很快,她就以五十萬之眾的雄師壯旅,雄赳赳氣昂昂地邁進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隊伍。

    那時候,我還是個剛剛踏進中學校門的學生,我不知道有一支龐大的隊伍誕生了,也不知道我的命運或多或少地跟她有些聯係!而我更不會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將給我的人生增添一筆叫人五味雜陳辛甘難言的注腳。

    不經意之間,那場風暴就來臨了。它在中國大地上摧朽拉枯,橫掃一切。我們興奮得簡直要發狂了,因為要鬧革命,所以課不上了,期末考試也取消了。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全都興奮得睡不著覺,就在寢室裏狂歡,把晚飯剩下的稀飯喝出“唿嚕唿嚕”的巨響,把床上的竹席全都扯下來鋪在地上,然後我們就捉對兒廝殺,像日本的相撲手一樣扭在一起翻來滾去,鬧得沸反盈天。平日裏兇神惡煞,聽到一點動靜就在走廊裏又是警告又是訓斥的生活老師居然連人影都看不見,我們盡情地唱,盡情地吼,把掃帚拖把都從窗戶裏扔出去,整個校園成了一座不夜之城。我們都說:啊,革命,真的是無產階級最最盛大的節日!

    後來的日子,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風暴就裹著我們激動地飛旋。每天都有新生事物出現,每天都有激動人心的時刻降臨。校園裏凡是能張貼的地方都糊滿了大字報。老師見到我們都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像老鼠見了貓。而出身不好或是當過右派的教師更是一下子掉進了十八層地獄,他們成了專政對象,被戴上高帽子遊街,還要隨時隨地接受革命小將的批鬥。

    星期三晚上,是學校裏的幾個專政對象挨鬥的時間。我早早就跑到了高二年級的教室,占據了有利地形,好看清地富反壞右分子的醜惡表演。七點鍾,批鬥會準時開始,八個批鬥對象被押上講台站成一排,他們先唱《牛鬼蛇神之歌》,戴帽右派,從前教我們語文的特級教師吳老師清清嗓子,起了音:我是牛鬼蛇神,預備——唱。

    幾條嘶啞的喉嚨參差不齊地唱了起來,這是我們最愛看的節目,每次都能從中找到無限的樂趣。我們坐在椅子上,後麵的人為了看得更清楚些就坐到了桌子上,幾十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一看見有唱得不認真的,或是光張嘴不出聲的,就衝上去扇他一耳光,然後命令:重唱!於是,吳老師就乖乖地又起音:我是牛鬼蛇神,預備——唱。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唱著: 我是牛鬼蛇神,

    我是牛鬼蛇神,

    我有罪,

    我有罪!

    人民對我專政。

    我要老老實實,

    假如我不老實,

    把我砸爛砸碎!

    已經唱了九遍了,可還是過不了關,黑牛鬼們的聲音裏都帶出了哭腔,他們汗流浹背,頭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每個人跟前都濕了一小遍,可沒有一個人敢伸手擦一下。第十遍剛唱了第一句,我一轉眼,看見長著一對招風耳的李勝利探頭探腦地出現在門口,他是來找我的。我向他招招手,起身跑出教室。

    勝利拉著我急急忙忙地走,一直走到大操場中間的噴水池邊才站下,我甩開他的手,問道:你怎麽迴事呀?這麽晚了跑來幹什麽?勝利四下看看,像個觀察周圍有沒有跟蹤的特務的警惕性極高的地下工作者。他壓低了嗓子說:你快迴家看看吧,你們家出事了!我的心一下跳得好急:出什麽事了?你快告訴我!勝利又鬼頭鬼腦地看看周圍,把聲音壓得更低:你爸是叛徒!已經被大院裏的造反派關起來了。

    頓時,我的大腦裏一遍茫然,周圍突然一下變得安靜極了,天地間的一切天籟之聲轉瞬之間都停止了,墨一般漆黑的夜空上一個聲音在反反複複地重複著一個字眼:叛徒!叛徒!像一把千斤鐵錘重重地擊打著我的耳鼓。一旁的勝利拉拉我的衣袖,說:你快迴去吧,你媽媽和西安眼睛都哭腫了。你媽媽來找我爸,可是我爸也幫不上忙。他就讓我來把你找迴去。走吧,再晚就沒車了。我迴去還是不迴去?我已經不能思考了,我眼前好像看見了我的父親,他也彎腰九十度,正一遍又一遍地唱:我是牛鬼蛇嬸,我是牛鬼蛇神!他在我的眼裏從來都是威嚴高大,正氣凜然,怎麽一下子會成了叛徒!他是叛徒,那我就是叛徒的兒子!不!不!我寧可立刻死去,我寧可死一千次,也不願意做叛徒的兒子!我猛地伸手推開了勝利,轉身跑進了濃得像化不開的墨一般的夜色,連頭也沒有迴一下。我不能迴家,迴了家,我就沾上了那個字眼給我帶來的難以洗清的奇恥大辱!我要和它劃清界限,哪怕是一輩子也不迴家!

    革命在一天天地深入,鬥爭在一步步地升級。原來的同學、同誌,突然之間變成了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敵人,先是唇槍舌劍,然後是棍棒鋼釺,再後來就是步槍大炮。城市成了槍林彈雨、血肉橫飛的戰場。我是井岡山戰鬥團的鋼杆成員,我們的團長是學校原先的學生會體育部長,他是高三的學生,這一年他本該跨入高等學府,清華北大都在向他招手。可是,我們的命運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改變了,他成了頭戴鋼盔、腰裏別著五四式手槍的武鬥總指揮,我呢,因為年紀比較小,大夥不讓我上戰場衝鋒陷陣,我就做了他的通訊員,冒著炮火轉達他的戰鬥指令。

    那天晚上,我們和對立派隔江開火,敵方炮火猛烈,炮彈帶著出膛時高熱灼出的火光唿嘯著從對岸飛過來,飛過我們的戰壕,飛過我們的頭頂,落到一遍花壇裏,正在開放的鮮花被連根拔起,帶著泥土落到我們的背上。我沒見過這麽猛烈的炮火,有點膽怯,蜷縮在戰壕裏,埋著腦袋,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炮火剛停歇下來,有人過來,替我拍掉了頭上的土,說:小兄弟,喘口氣吧,龜兒子們打累了。來,抽棵煙。我搖搖頭拒絕了:謝謝你,我不會。他一屁股在我旁邊坐下,點著了煙,長長地吸了一大口:兄弟,知道這句話不,飯後一支煙,賽過活神仙。吸幾口,啥不順心的事都沒了。不光這樣,它還能壯膽哩。聽他這麽一說,我就向他伸出手去:好吧,給我嚐嚐。接過他的煙,我輕輕地吸了一下,隻覺得又辣又麻,直想咳嗽。趕緊還給了他。他笑笑,接過去一陣猛抽。我問他:從前怎麽沒見過你,你叫什麽名字?他說:我是血戰到底戰鬥隊的,這是過來增援你們的。我叫“脾破裂”,你沒聽說過我嗎?什麽脾破裂?我沒聽清楚,就問他。他有點怪我孤陋寡聞的樣子,把煙蒂甩在地上踩滅:什麽脾破裂!我就是脾破裂!我一下想起來了,早就聽說過我們這一派裏有個打仗特別玩兒命的家夥,在一次以鋼釺棍棒為主要武器的械鬥中,他深入敵陣,被敵方的一悶棍打中了腹部,人體中脆性最大的髒器之一脾髒不爭氣地破裂了,流了一肚子的血,送到醫院裏切除了脾髒他才保住了性命,從此他也就有了一個大名鼎鼎的外號:脾破裂!說起他的真名郗陽恐怕沒幾個人知道,但隻要一說脾破裂,我們的敵對一方的人就要不由自主地四處看看,看他有沒有在附近出現。

    打完這一仗之後,脾破裂轉到了我們戰鬥團。有一天,好像是過什麽節吧,駐地人都走空了,就剩下我們倆。郗陽問我:你怎麽不迴家呀?我說:不想迴去。他說:哦,我知道了,你是個黑狗崽子!我生氣了,別轉了臉不理他。他湊過來挨著我,說:別生氣嘛,我跟你一樣,也是黑狗崽子哩。我爸爸還自殺了哩!他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死得比鴻毛還輕!我都說他死得活該!我有點吃驚地看著他。他拍拍我的肩膀,搖搖頭,不說話,開始抽煙了,我默默地問他要了一棵,邊抽邊咳,把眼淚都嗆出來了。郗陽噴著煙霧,慢慢地說著他父親的事。郗陽的父親是醫大的教授,是建國初期從美國迴來的,運動開始不久他就被揪了出來,說他是美國特務,醫大的造反派給他戴用鐵絲做成的高帽子,用軍用皮帶抽他。把他們一家人趕去住停屍房。停屍房用木板隔成了兩間,一間郗陽和弟弟妹妹住,他父母住另一間。一天晚上,郗陽的媽媽上夜班去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郗陽聽見隔壁房間裏有怪怪的聲音,好像是水呲到牆上了,聽了一陣,郗陽不放心,就去推門,門閂上了,郗陽用肩膀好不容易才把它頂開,門一開,他走進去,忽然覺得一股熱乎乎的液體噴到了他的臉上,摸著開了燈,床上,郗陽的爸爸已經快要氣絕了,他用一片手術刀片切開了自己的股動脈,噴湧而出的鮮血噴到了牆上,染得一麵牆血紅一片。身邊的牆上,他還用手指蘸著自己的鮮血寫下了一行字:我不是特務!

    郗陽說著,麵無表情,像說著別人家的事。我的心卻像是風中的一片樹葉,瑟瑟地抖動著。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想著他會不會也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就在那一時間,我突然非常地想家,想得肝腸欲裂。郗陽的話使我又迴到了現實中。郗陽說,爸爸死後,他媽媽就帶著他的弟弟妹妹走了,迴老家去了。他不走,他要用鮮血和生命證明自己不是黑狗崽子。我心裏的樹葉不再抖動了,我默默地攥住了他的手,默默地表示,我也要像他一樣,用鮮血和生命證明我不是黑狗崽子。我還要當一個英雄,像董存瑞、黃繼光那樣的大英雄。

    七月流火,八月鑠金,一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夜晚,一場最慘烈的戰鬥即將打響。我們退守到了最後一個據點——位於市中心的電信大樓。敵人動員了兩個區的兵力,形成了鐵壁合圍之勢,把我們緊緊地包圍在大樓裏。樓裏斷了電,也沒有了水,我們像是在上甘嶺的坑道裏一樣,懷裏抱著槍,圍坐在最高一層的大廳裏。團長在黑暗中說:同誌們,考驗我們的時刻就要來到了,我們要用我們的血肉築起長城,誓死用鮮血和生命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與敵人決一死戰!直到剩下最後一個人,流盡最後一滴血!我們低沉而有力地重複著他的話:與敵人決一死戰,直到剩下最後一個人,流盡最後一滴血!不知是誰,用渾厚的嗓音唱起了我們最愛唱的那支歌: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有一個婀娜的身姿飄飄地飛到了中間,和著歌聲翩翩地起舞。她是那天晚上我們當中唯一的女性,名叫餘霞。她非要留下來參加戰鬥,誰也把她勸不走。她的腰肢像水一樣柔軟,她的手臂像白玉一般潔淨,她的舞姿美得像詩,美得像歌,使我們暫時地忘記了即將麵對的一場惡戰,忘記了我們也許再也看不見明天早上升起的太陽。我們燃亮了打火機,燃亮了火柴,照著一個聖潔的少女聖潔的舞蹈,唱著悲壯的歌為她伴舞。這情景很像是在舉行一場獻祭典禮,我們虔誠地準備著把自己的青春胴體擺上巨大的祭壇去做犧牲。 突然,樓外天空上升起了兩顆照明彈,敵人的總攻馬上就要開始了,團長立刻下了戰鬥命令:準備戰鬥!我們提著槍。衝到了堆在窗戶邊的沙包後頭。樓下,黑壓壓的人群向我們發起了衝鋒,他們前麵,是兩個黑糊糊的大家夥,正緩緩地碾過街道,一邊行進,一邊從長長的炮筒裏噴出火焰。為了攻下我們的堡壘,他們不僅投入了強大的兵力,還從兵工廠裏把剛下線的坦克開上了大街!

    戰鬥進行到半夜,敵方久攻不破,幾顆燃燒彈又飛了上來,大樓頓時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燭,照亮了夜空,黯淡了一天星月。我們就要被火焰包圍了,團長聲嘶力竭地喊出了最後一道命令:郗陽,你帶著餘霞鄭西南快突圍!話沒落音,他就被飛來的坦克彈片掀去了半張臉,倒在沙包旁邊。我守著他的屍體,忘了害怕,忘了難過,也全然不顧大火正卷著濃煙向我這邊逼近。郗陽從煙霧裏衝了出來,他左手拉著劇烈咳嗽著的餘霞,右手一把把我從地上扯了起來:快跟我走!

    我記不清是怎麽跟著郗陽突出重圍,來到了郊外。我們癱倒在雜草地上,好久才緩過氣來。旁邊是農民的一片包穀地,吃了幾穗生包穀解決了饑渴。接下來我們麵臨的問題是我們去哪兒?隊伍已經被打散了,郗陽無家可歸,我有家難迴,餘霞可以迴家,她是值得驕傲的紅五類。郗陽想了一陣,突然眼睛一亮:我們有地方去了,鄭西南,我們倆到越南去,去參加抗擊美帝國主義侵略者的戰鬥!為世界革命奮鬥!我想都沒想就表示完全同意。餘霞不高興了,她撅著嘴問:那我呢?郗陽說:你迴家去呀!餘霞說不!我要跟著你,不管你到哪兒,我都跟著你!我一輩子都跟著你!郗陽定定地看著餘霞:為什麽你要跟著我?我是個什麽人你知道嗎?餘霞的臉被煙熏得又黑又髒,但卻掩蓋不住她肌膚的潤澤,更何況早霞又為她塗上了眩目的紅豔。她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跟著你,因為你勇敢,因為我愛你!她沒說完,就撲上去抱住了郗陽。把頭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前。郗陽出氣粗了重了急了,他遲疑了一下,也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了餘霞。我不好意思看這一幕,就把發燙的臉轉到了一邊。郗陽輕輕地碰了碰我,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西南,你替我們守著點,我和餘霞到包穀地裏去一下,一會就出來。

    我替他們守著,天上還沒有隱身的星辰替他們守著,天邊漸漸亮起來的雲霞替他們守著,在風裏擺動著肥碩的葉片的一株株包穀為他們守著,生命之歌在抑揚頓挫地悠悠奏響,情愛的詩篇在高亢激昂地吟唱!時而近時而遠時而高時而低,像一縷和暖曼妙的輕風,飄過漠漠長天,掠過茫茫大地。驅走了最後一縷黑夜的影子。

    他們臉色紅撲撲地從地裏出來時,我手裏攥著手榴彈,已經倒在一叢莬絲子旁睡著了。他們叫醒了我,我們就迎著天邊的朝霞上路了,我們什麽也沒帶,郗陽和餘霞的武器都在突圍的過程中失落了,隻有我還有一顆手榴彈,是團長給我的,讓我遇到危險脫身時用。我們到了火車站,扒上了向南的火車,下了火車,又上汽車,一段段地向邊境靠近。遠方連天的炮火在召喚著我們,我們像撲火的燈蛾一樣,忘乎所以地奔它而去……。

    ……三個月後,我獨自一人悄悄地迴到了城市。我經曆了許許多多,但我不願告訴任何人,我把它們深埋在心底。站在街頭,我遊移彳亍,最終我還是朝著家的方向挪動了步子。

    走進大門的時候,天還沒亮,一座座營房還耽在深沉的睡眠之中。我走過兩排桉樹夾道的長長的林蔭路,我的家就在林蔭路的盡頭。走著走著,我聽見了有掃帚劃過地麵的聲音,伴隨著它的,是一陣低沉而非常有力度的歌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嘩——,全國愛國的同胞們,嘩——,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嘩——,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嘩——,……。唱完了《大刀進行曲》,他又開始唱《解放軍進行曲》了:向前向前向前,嘩——,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嘩——,腳踏著祖國的大地,嘩——,背負著民族的希望,嘩——,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嘩——,……。一個綽約的影子,在林蔭道上揮動著大掃帚,唱得字正腔圓,節奏分明。我聽出來了,那是我的爸爸在唱歌。到現在我才發現,我的爸爸很有唱歌的天分,如果受過專門訓練,有名師指點,他說不定能成為一個非常不錯的歌唱家。能這麽坦坦蕩蕩地唱歌的人,會是人所不齒的叛徒嗎!爸爸掃過來了,掃到我跟前了,我低低地叫了一聲:爸爸。他停住了,努力地想辨認出站在桉樹下的我:是西南嗎?我說:是我,我迴來了!爸爸扔下笤帚:哎呀,你跑到哪兒去了!你媽媽眼淚都快哭幹了。快迴家去吧,去吧。我問:你呢?他拾起地上的大掃把:我要掃地,這一大片地麵現在都歸我了!我得在出操之前把它掃幹淨。去吧。爸爸的大手向家的方向輕輕地搊我,我就迴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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