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7日14:45


    “你不會真的想投降吧?”老鷹的聲音帶著幾分玩笑,投降這個詞,早已被他從他的字典裏摳了出去,扔到九霄雲外。以他對許正陽的觀察,這個小子倔強固執,當然要不是投降的主兒,可眼看著警察大軍逼近,這位爺沒有任何行動的跡象,連老鷹這種老鳥,也判斷不出這小子下一步到底打算幹什麽了。


    “投降就投降吧,除了投降還有什麽辦法呢?”許正陽的迴答平淡的有些無奈。


    “靠,你腦子是不是抽筋了?”老鷹差點兒跳起來,“投降,虧你想得出來,老子活了這麽大,從來不知道投降兩個字怎麽寫。還除了投降有什麽辦法,我告訴你除了投降有什麽辦法。”


    腦海中頓時如狂風卷起,一陣暈眩撲麵而來,許正陽眼前一黑,一陣強烈的惡心幾乎將自己淹沒,這種感覺以前從未有過,到底是怎麽了?


    “老鷹你要幹什麽?”刀鋒的聲音嚴厲低沉,在腦海中嗡嗡迴蕩,就像驅散烏雲的狂風,惡心的感覺瞬間消散。


    “他居然要投降,刀鋒的戰士,從來不舉手投降。”老鷹的聲音氣急敗壞。


    “所以你就要強行把他趕出去,是嗎?”刀鋒的語氣就像是上級在訓斥下級。


    原來如此,那一番腦海中的風暴,是老鷹想要強行接管自己的大腦。


    “舉手投降的人不配支配我的身體。”


    “你知道強行闖入的後果是什麽,為什麽還要這麽幹?”


    “我寧願死,寧願一輩子變成一個白癡,也不願意做舉手投降的兵。”老鷹的語氣堅定決絕,看來魔頭也有底線,而投降,是老鷹絕對不能容忍的。不過聽老鷹和刀鋒的爭吵,原來自己對身體的控製權有這麽高的地位,強行奪權輕則變成白癡,重則丟了性命,若非如此,以老鷹的狠辣,隻怕早已把自己趕出去了,何至於每次都苦苦哀求低三下四?


    “你怎麽知道他舉起手就是要投降?你就不能好好替他想想?你是不是隻有在打仗的時候才會換位思考?”刀鋒素來話不多,在許正陽印象中,這樣連珠炮的發問,尚屬首次。


    “我懶得和他換位思考,這種事情,我隻會用我的方法解決。”老鷹餘怒未消,話鋒直接轉向了許正陽,“我告訴你許正陽,我忍了你很久了,看看你那副樣子,畏手畏腳優柔寡斷,這樣是在戰場上,就你這樣的,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許正陽沉默了,自己真的錯了嗎?自打中午以來,自己看著老鷹殺伐決斷,手段是狠辣了些,但實話實說,如果不是這種雷霆手段,在老虎溝那種天羅地網裏,很難有生還的機會,說什麽魔頭,什麽嗜殺,其實細細一想,殺的哪一個人不是一心想要取自己的性命?當殺戮成為保命的手段,難道還應該受到非議嗎?


    再想想自己,幾次對老鷹的質疑,事後被證明全都是多慮。而剛剛在學校拒絕接受老鷹的建議,就差點兒一敗塗地,這麽看起來,自己真的是那個拖後腿的人。可就算知道自己是在畏首畏尾,就能真的放得開嗎?自己又不是生來優柔寡斷,那天晚上在東榆樹灣,沒有老鷹指點,自己不也孤身犯險,在攪動風雲後全身而退了嗎?自己為什麽這也怕那也怕,不就是為了確保方舒毫發無傷嗎?難道這也錯了嗎?


    “老鷹你別沒完沒了的,我不覺得許正陽有什麽錯。”對於如此尖刻直接的批評,刀鋒都聽不下去了,“我們每一個人,心裏總有自己認為需要守護的東西,有的人要守護的東西大,是家國情懷,有的人要守護的東西小,是兒女情長。無論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還是十惡不赦的惡棍,隻要是人,就要在乎的那點美好,守護這些東西,就算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這不是優柔寡斷,是人性。”


    “別跟我說這些,你知道的,我從來就不信這個。”老鷹的態度忽然變得異常粗暴,“什麽美好,什麽需要守護的東西,全都是假的,那些東西全都會離你而去,背叛你的感情,讓你的付出付之東流,把你的心掏空,讓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所以你就假裝冷酷,假裝什麽都不在乎,你這是逃避。”


    “刀鋒啊刀鋒,我就討厭你這副萬事通的樣子,好像什麽都懂,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我怎麽想的,你憑什麽評價?你知道什麽?我告訴你,我並不是在假裝,那一切都是真的。”老鷹發出一陣絲絲的冷笑,似乎是一條毒蛇,正吐著信子,嘲弄著自以為是的東郭先生,“當我看到別人的腦袋被我的子彈打得像西瓜一樣爆裂的時候,當我感覺到別人的脖子被我像枯枝一樣折斷的時候,當我聽到利刃穿過肋骨之間的縫隙直達心髒發出的那種倉朗聲的時候,我沒有一點兒不安,隻有快意。刀鋒,你白白教育了我這麽多年,我還是那個嗜血的魔頭,一點兒都沒變。”


    “你可以繼續騙自己,可你仔細想想,你真的沒有變嗎?如果你真的沒變,為什麽這麽不遺餘力的去探詢那個答案。”


    這是第一次,刀鋒和老鷹麵對麵的展開如此長篇大論的爭論,以前縱有拌嘴,也是三兩句完事。許正陽置身其中,竟然成了一個看客,那一句句話,似乎都與自己的過去有莫大的關聯,卻又都那麽虛無縹緲,根本無法琢磨。許正陽屏住唿吸,一定要仔細聽,這其中定然有過去的線索。


    刀鋒口中的那個答案,許正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老鷹從來都是那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但唯有一提到這個問題,便會激動甚至失控——是誰出賣我們,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許正陽早已牢牢記住了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對老鷹,就像“我到底是誰”對自己而言,都是時刻困擾卻又無從尋找答案的問題。


    老鷹沉默了片刻,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我為什麽會找那個答案,因為我要報仇,我要大開殺戒,讓所有出賣我們的人血債血償,讓他們知道,成為老鷹的對手,是一場怎樣的噩夢。”


    “你要報仇,你要為誰報仇,你好端端的站在這兒,沒缺胳膊沒缺腿的,報什麽仇?”


    “我是沒死,可馬驍呢?牛強呢?雷宇呢?方英華呢?我這些兄弟都死了,都死了,刀鋒你他媽是不是木頭,還是腦殼壞掉全忘了?那都是我們的兄弟……”話音到此戛然而止,仿佛有人忽然按了暫停鍵,生生中斷了老鷹的話。


    “怎麽不說話了?接著說呀?你不是什麽都不在乎嗎?怎麽對這些兄弟這麽在乎?”刀鋒歎了口氣,好像是一個大哥,在為自己不諳世事的小弟點破人生的道理,“老鷹,如果這些兄弟身處險地,你也一樣會瞻前顧後,會像許正陽一樣畏首畏尾,因為他們,就是你心中珍惜的那份美好。”


    “胡扯,胡扯,”頭腦中再次刮過風暴,這次是老鷹的狂怒,許正陽似乎感到勁風撲麵而來,幾乎想要伸手去阻擋那實際上並不存在的風暴。“所有的東西都會背叛你,你越是珍惜,它就傷你越深,沒有例外。老天就是這樣不公,他把那些好東西放到你麵前,讓你全心投入,讓它成為你的全部,讓你覺得就算為它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然後再把它搶走,讓你痛不欲生,這就是世道。”


    “老鷹,我知道你受的苦,別想那些不堪迴首的過去,想想我們在刀鋒的日子。”


    “那又有什麽用?最後不還是煙消雲散了嗎?沒用的。”老鷹的聲音忽然低沉下去,這個傲視一切的漢子,第一次顯得如此無助,“這是命,沒法抗爭的。誰也改變不了命運,人就不能有感情,這樣才不會在失去的時候痛苦。”


    腦海中驟然間陷入沉寂,人就不能有感情,這樣才不會在失去的時候痛苦,真的是這樣的嗎?可如果真的沒有了感情,人還能稱其為人嗎?


    “我到底該怎麽辦?”爭吵終於停了下來,許正陽找到了插話的合適時機。


    “許正陽,這件事我們倆都無權幹涉,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們都會全力支持的。”刀鋒的聲音響了起來,“因為無論是我,還是老鷹,都無法真正體會到方舒在你心中的地位,也無法判斷你為了維護她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不過我知道,隻要是維護自己真正在乎的美好,付出怎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是啊,方舒對自己的意義有多重要,不會有人比自己更清楚的。她為什麽被別人盯上,不就是因為自己嗎?她為什麽如此傷心,不就是因為誤認為自己殺了警察嗎?既然這樣,那就換一種方式解決。隻要舉起雙手,好吧,我不反抗了,你們把我帶走,如果你們是假警察,目的實現了就不會再難為方舒了吧?如果你們真的是警察,那總能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吧?等一切真相大白真兇落網,自己沉冤得雪,方舒就不會傷心了吧?


    為了方舒,自己還是豁得出去的。長歎一口氣,扔掉手中的五四式手槍,高高舉起雙手,不管你們是哪一頭的,盡管來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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