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提起“惠東”之名時語氣平淡而陌生,似是真的提起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名。


    景明冷笑道:


    “剛剛我隻說過這惠東在卓犖寺下院。卓犖寺下院足有七八所,前輩竟然準確地說出在亥觀寺,豈不怪哉?”


    那人解釋得倒也順溜:


    “啊,我們同為卓犖寺下院的人,難免碰過。我模糊記得好像在亥觀寺聽說過這個名字而已,實在不熟。惠東,嗯,好像是有這麽個人。是不是用左手我倒不清楚。”


    景明道:


    “既然前輩聽說過此人,那我正好救了前輩出去,我們一道兒去亥觀寺如何?前輩對那裏總比我熟些,幫我問一問也好。”


    那人接話飛快:


    “實不相瞞,此地乃魔門一處地下宮殿,魔人抓我來此,是想讓我做事,我不能從,故而被囚於此處。姑娘你是名門子弟,當愛惜己身,既是尋人,就該去正地兒,莫要貪功。


    “你孤身一人,即使要救我,也該迴去給卓犖寺報信兒才是。我告訴你,隔壁那位大師乃卓犖寺的高僧,第一個救的也該是他!你快走,若被此地魔人發現,要走可就走不了啦!錯過報信機會,你豈不是害了我們兩個?”


    他勸的苦口婆心,景明低頭想了想,似是被說服:


    “前輩說得有理。我即便有心救人,也不能孤身逞強,先該迴去報信,讓好讓卓犖寺派人來救你們出去。”


    她抬頭一抱拳:


    “那前輩稍待,我這就迴去報信!景明告辭!”


    說罷,轉身就走。


    聽得景明腳步聲往外,那人胸口起伏,似是鬆了一口氣。


    旁聽了半天的浮漚大師禁不住一口“哎”了出來——這怎麽就走了?


    哪裏曉得正向外去的景明突然一個翻身,燕子般輕巧巧迴頭,正落在那人身前,手掌閃電般探出,一把抓住那人的左手。


    幼蕖心裏也“哎”了聲,暗道:就該如此!我果然沒猜錯,景明師姐哪裏是會輕易放棄的人?


    景明冷笑一聲,問道:


    “前輩,你左手虎口、指側這幾處生繭,分明是日常抓握符筆所致,莫非你也擅用左手?”


    那人“嗬嗬”了兩聲,道:


    “姑娘,我們這種打雜的下等人,兩隻手掌都是老繭。你看我右手,不也同樣?怎能說我擅用左手?”


    景明揪住他左手不放:


    “打雜幹活兒磨出來的老繭,和抓握符筆生出來的繭我還是分得清的。這也罷了,您定要說,擅用左手之人天下又不止一個。前輩,我來這裏隻想找個人而已,冒險來此不易,晚輩隻請您露臉一見。見過之後,我定然不再糾纏。”


    那人僵了兩息,苦笑道:


    “姑娘,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你這樣的名門子弟,又不是尋仇的模樣,如果真是我,隻有好處的事,我何必藏藏掖掖?


    “這樣吧,姑娘你如此著急尋人,出家人慈悲為懷,等我若有機會出去,定然在卓犖寺諸下院細細打聽一番,幫你找找這個人。”


    景明放下那人的手,態度愈發堅持:


    “既然是出家人以慈悲為懷,那為何不肯露出頭麵好讓晚輩定心?若前輩執意不肯,晚輩隻有得罪了!”


    說罷,指如飛梭,便去挾屏蔽了那人相貌的灰布袋子。


    幼蕖心裏道:早該如此!


    她不明白,景明師姐拖拖拉拉地為何一直似有顧忌?這人不管是誰,卻不肯以真麵目相對,總是有問題。


    此時的李幼蕖,還不明白,有一種情感叫做“近鄉情怯”。


    當期待已久的人和物突然近在咫尺,反而令人患得患失,生怕一點不合適的舉動就令夢想灰飛煙滅,也害怕一點點冒失會唐突心中那個柔軟的觸點。


    景明若不是情非得已,也不會強行動手。


    不過,有強力就有抗拒。


    那人反應也快,一把攥住布袋下緣:


    “姑娘,你這就不妥了。我這相貌被毀是傷心事,你為何一定要我露醜?”


    景明不依不饒:


    “出家人不是當一切皮囊都是虛妄麽?你既不口稱貧僧,又如此在意外表皮相,哪裏是出家人的做派?莫不是隻拿出家人的身份當個幌子?”


    她語氣是難得的尖刻。


    那人一頓,手緩緩垂落:


    “即使如此,那姑娘你就看罷!隻是,我話說在前頭,嚇壞了你,可莫怪我。”


    他不再反抗,景明手卻是也一頓,略一猶豫,終是一咬牙,掀開了那罩頭的袋子。


    “啊!”


    景明小小地驚唿出聲。


    暗裏的幼蕖也捂嘴壓下驚唿。


    那人果然容貌被毀得甚是嚴重。


    隻見他臉上密密麻麻的傷痕足有數十道,不像是普通兵器所為,隻看其猙獰歪裂且縱橫間又有坑洞,密集細碎,竟似是被什麽炸裂性的武器所傷。


    那些或外翻或缺失的皮肉比刀劍劃出的傷痕更可怕,部分眼皮和嘴角都無法合攏。


    而且,受傷時應該還染有難以清除的毒素,以致滿臉的傷疤高低諸色紛呈,即使已經愈合,仍然坑坑窪窪紅紅黑黑。


    這人,應該是受了很大的苦楚罷!


    雖然素不相識,幼蕖心裏仍然不免一陣同情。


    她記得蒙山四友裏的吳好雨曾言那名為“惠東”之人長得好一副文秀相貌,不像幹苦工的。若是這樣,怎麽舍得將自己故意毀容成這醜陋模樣?


    景明怔怔盯著他,似是失去了反應。


    那人卻坦然,毫不遮掩地任她打量。


    過了半晌,他殘缺的嘴角發出一聲古怪的笑:


    “怎麽樣?看完了?我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幼蕖打量著,這人的臉能傷成這樣,根本就沒想能讓人認出他的本來身份。


    那也奇了。若真是敵人跟他有深仇大恨,就該在神魂、丹田、性命上痛下殺手,而不是隻毀其容貌。


    若是他自己故意毀容,對自己也真夠狠心的!那,能有什麽原因要讓一個人這麽做呢?


    傷口雖然不新,但以修士的手段,造點陳舊痕跡也不是難事。


    幼蕖的揣度,景明自然也能想到,她自懷裏取出剛剛看過的那片獸皮,神情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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